奶奶家的雨

小的時候,我喜歡在奶奶家聽雨。

在南方,一旦下雨,天氣十分潮濕,尤其在春冬季節,天氣尚未溫暖,還帶些寒冷。下了雨,整個人被水霧包裹著,濕濕黏黏。

我唯獨喜歡梅雨時節。在炎熱的夏天,一場大雨傾瀉而下,沖刷掉人們的悶熱與心中的煩躁。

奶奶住著的是老屋,約莫有六十年的歷史,靠近竹林。屋子只有一層樓,年月逝去已久,屋頂的瓦片黑漆漆的,但是盡管如此,仍然安然無恙、鱗次櫛比。微翹的屋檐在半空中,古老的韻味微微散發著。在高墻處,鐫刻著一幅石頭畫,桃花灼灼盛開,鳥兒立枝頭,一切仿佛是活了的一樣,妙趣橫生。

舊時代的人建房,都會一個露天的地方,我們將之稱為“天井”。奶奶的老屋子就有天井。天井有一處地方,用一堵厚實的墻圍著。奶奶說,這是他們以前洗澡的地方(估計是我爺爺還在世的時候用的)。灰色的墻斑駁不已,墻的頂部長滿了青苔,若是要進去內部,里面一定蕨草遍布。天井還有一個水槽,多年未儲水,南方的春天溫暖潮濕,里面長滿了青苔,還有一些令我毛骨悚人的小生物。

下雨的時候,我站在屋檐下,也就是在天井旁。狂風將雨撇進來,撇在我身上,清涼冰冷。

抬頭望向天空,天空是灰白色的,珍珠般的雨珠穿線似的掉落,敲打在屋檐上,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雷聲轟鳴,仿佛要將屋子的瓦片要擊碎。我喜歡聽這種聲音,春雨淅淅瀝瀝,委婉纏綿,而梅雨熱情奔放,仿佛萬馬奔騰。

屋外熱鬧,屋內也熱鬧。

電視機里播放著粵劇,字正腔圓,鏗鏘有力。奶奶就坐在電視機前津津有味地看著粵劇。她身體肥胖,到處是肉,穿著寬松的碎花短袖上衣和黑色褲子。

沒事做的時候,她就坐在電視機前看電視,早上九點多看重播的新聞,下午四五點時看粵劇,晚上七點鐘開始看肥皂劇。

到了做飯的時間,她就忙碌起來。拖著肥胖的身體,在廚房和天臺之間踱來踱去,腳步聲特別響亮。

她很少去集市,即使不遠,都是我二伯去喝早茶時順便買菜回來的。天晴,天臺上的天空一片蔚藍,倒映在水里,也一片蔚藍。奶奶就在這天臺切好肉洗好蔬菜。

我和姐姐很少在奶奶家吃飯,要是吃,也只是吃晚飯。母親有時下班太晚,父親又常出差,并不在家。

我和姐姐懶于做飯,就跑去奶奶家蹭飯。奶奶很樂意我們能來,就多加了一勺米。我還記得我們三人最常吃,也最愛吃的是蒸排骨,豆豉和醬油放得多,所以味道特別鮮美。

奶奶有時會帶上我和姐姐去喝早茶。大約七點,門外響起了奶奶拖沓的腳步聲。因為母親早早去上班了,門是鎖著的。奶奶就在門外喊我和姐姐的名字。有時我們會起床,有時我們不會。

起床了,便隨她去喝早茶。就在旁邊的村子,一公里不到的路程,穿過村尾的小竹林便到了。喝早茶的都是老人家,很少帶著小孩的,我和姐姐在其中往往引人注目,坐下來后都有人好奇地詢問。

奶奶問我們喜歡吃什么,姐姐說想吃排骨,我說想吃干蒸。吃完了我還想點,姐姐訓斥我,說不可以多吃了,怕要花錢,到最后也要我們家給多一些生活費。奶奶并不介意花錢,雖然她愛錢,但是吃早餐還是舍得的。

不起床的時候,我和姐姐任憑奶奶在門外呼喚也無動于衷。要知道,在大清早被吵醒是一件讓人不耐煩的事。也有的時候,奶奶來看我們,想進屋坐坐。我去開門,姐姐阻攔我,叫我不要開門。

我是個很聽姐姐話的人。接下來,我和姐姐躲在房里,不發出任何聲響。

奶奶也許知道我們在耍她,會特意走去窗前,看看客廳有沒有人。夏天,窗戶是開著的,也沒放窗簾,只可惜她看不見在房內躲著的我們。

“妹!在嗎?”

“妹!在嗎?”

“出來吧!妹!”

奶奶在窗前呼喚著,見沒有人,便懷著失望與疑惑離開。

待她離開后,我內心的小激動轉化為自責——我突然有些同情我的奶奶。

其實,我和姐姐都不太喜歡奶奶。因為母親與她不和,兩人時常發生爭執,家里的爭吵也是因奶奶而起。為公為私,我和姐姐都站在母親的陣營。

姐姐越長大越不喜歡奶奶,我越長大越沒那么討厭奶奶。躲避奶奶是我和姐姐上小學那個時候發生的事,在更早以前,還有一些事。

我和奶奶打過架。我討厭她的偏心,討厭她對我母親的惡言惡語。

有一次我和姐姐要去大伯家玩耍,經過一條巷子。奶奶在路旁看見我們,喊了一聲姐姐的名字。姐姐剛回應一聲“奶奶”,我便說:“不要和她打招呼。”聲音被她聽見了,她立馬下來,氣勢洶洶地抓住我的手臂,臉漲紅了,嘴里念念有詞:“誰讓你叫你姐不和我打招呼啦?你嘴那么毒!”

我拼命地掙扎著,想甩開她的手。她不肯松手,我用指甲去抓她的手背。她立馬松手,我一溜煙地跑了。后來父親回來,發現奶奶手上紅一塊紫一塊的,便把我整個人舉起來,舉到奶奶面前,讓我給她道歉。

我好強,不愿低頭認錯,父親把我揍了一頓。

“好了好了,不要打了。”奶奶在旁邊勸道。這時我才免受更多苦痛。

只記得我流著淚回家,向母親尋求安慰。母親并沒說什么,只是在替我洗澡時看見我屁股紅彤彤的,罵了父親幾句。

小時候學會和奶奶樹敵,年紀大了一些,懂些事理,我對她的討厭也就慢慢淡了。

奶奶還是老樣子,依然偏愛著嗜賭的二哥,依然對母親持有不滿,也依然找我和姐姐玩耍……

奶奶病了。

記不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似乎在我讀高一的那年。冬天回到家,母親說,奶奶被狗咬了,受了驚嚇。不久后,說摔了一跤,住院了。

總之,再見到奶奶,她的腿不是那么利索了。

她拄著拐杖,拐杖往前一步,她的雙腿就往前挪一小步。她胖,不好走路,每次看見她走路,我便覺得極其困難。

她的手也不那么利索。以前她用刀斬雞塊剁肉,很是利索,后來卻連一塊豬肉也切不好。父親常喊我進去幫忙切肉,我也很樂意去。

奶奶見我來了,當然很高興,夸了我幾句。

過年的時候,二哥進屋,聽說奶奶的手不麻利,就讓我在門前的一棵柑橘樹摘一顆下來,讓奶奶握在手心里練力度。奶奶沒有握好,柑橘從她手心滑落下地。問她為什么不使勁,她總說沒力氣,要壞了。

奶奶對于自己的身體狀況很是悲觀害怕的。

過了不久,她真的沒力氣了,站也站不起來。她坐輪椅了。

我高中在校讀書,每周回校一次,每回一次就進去看望奶奶。爺爺死了好多年,伯伯們早已分家,姑媽們也很早嫁了出去。這些年,都是奶奶一人住的。

一個人的時候,奶奶在家看電視,只有一個電臺,大多時候是聽新聞的。有時下午去看她,她正在房里,又或者在客廳的小床上睡覺,喚了她幾聲,她才醒來。以前她有一個老朋友,還可以約出去在榕樹下聊天解悶,后來她在池塘里淹死了。奶奶自此真的一個人了。

奶奶站不起來了,她的飲食起居,是我們這一大家族的人去輪流照顧的。

大姑媽負責她的早晚。從早上七點,姑媽就從隔壁村子騎著三輪車趕來,抱她起床,為她梳洗,給她吃早餐。周末我在井邊洗衣服,有時候大姑媽會把喊過去幫忙。奶奶太重了,她一人抱不動。

有一次去得早,大姑媽不在。

奶奶指著旁邊的椅子,說:“妹,扶我坐這兒。”我便將她從床沿抱到椅子上,花了我九牛二虎之力。

事后,親戚們都拿這件事笑我,問我怎么抱得動奶奶。他們認為,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沒有男人一般的力氣。

因為生理不方便,姑媽們給她買了一大包成人紙尿片。大姑媽給她換尿片的時候,我在旁看著。姑媽邊忙邊低聲責怪她:“你看你,這么老了還要瞎折騰!一天到晚也要服侍,我也忙,我要下地、喂雞,還要帶小孩呀。”說完了抬頭對我說:“她也知道辛苦的,有好幾次說自己死了算了。”

語氣里滿是辛酸與無奈。我何嘗不能理解,一個人生不如死的滋味。

漸漸地,奶奶不清醒了。

父親說,她犯老年癡呆了。

送飯進去,她會問我:“你是誰家的孩子?”也有清醒的時候,見了我,她出乎意料地說:“謝謝你哦。”

仔細觀察,在昏黃的燈光的照映下,那張圓圓的臉上睜著一雙混濁的眼睛,眼神無辜,猶如一個弱者。此時她眼眶泛紅……

回到家中,想起她的神態,我陡然心酸起來。

上了大學,她的身體每況愈下,甚至無法自己吃飯了。

我每月回家一次,進去給她喂飯。

房間燈光有些暗,照在臉上,模模糊糊。她被脫下褲襠,坐在椅子上,臀部墊著兩塊紙尿布。也有的時候,看見她坐在坑上,露出大腿,絲毫沒有自尊而言。

以前讀過一本書,是張潔寫的《世界上最疼愛我的那個人去了》。書中記載了有一次張潔接她母親出院,回到家里,扶她去上洗手間。她母親脫了褲子在如廁上坐著,但是門沒有關,她慌忙不已地喊女兒關上。因為家里有女兒的丈夫,此時他正在客廳看電視,客廳對著洗手間。

張潔的母親病入膏肓了依然顧及自尊,我奶奶一點也不在乎了。或許說,這不重要了。

奶奶一個人很孤獨。

她說:“帶我出去走走吧!”

我說:“扶不動,你好好坐著吧!”

但是她很倔強,鬧得有點厲害,臉也漲紅了。

“妹,帶我出去!”她再次重復。

我不知道怎么回應她,拿起飯碗準備離開:“婆,我回家了哦!再見了!”

婆,對不起,并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不能。

以前我總會以為長大后,我有能力去孝順她,給她買好吃和新衣裳,她病了我買藥給她吃。長大后,才發現,我對這一切無能為力。

她說不了話了,整個人也瘦了許多,臉、脖子、胳膊瘦了一圈,臉色憔悴,頭發花白一大半。

然而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的手腳浮腫起來。手腫脹得厲害,耷拉著下垂。那雙腳也腫得穿不上鞋子,可怕地赤裸裸著。

她的手臂上涂有紫藥水,問父親這是怎么回事,父親說她皮膚潰爛。

不僅手臂,包括臀部。

我心里一緊,看著奶奶。我沒有抱她的勇氣。

給她喂粥,她會乖乖地張嘴。但很多情況下,她是張不大嘴的,我對她又哄又嚇。一個小時過去,她勉強吃了半碗。剩下的半碗,我倒了。

我安慰自己,要是她現在還沒吃飽,明早還可以吃。明早喝牛奶,她一定會喜歡。

出門前,我像往常一樣,大聲地對她說:“奶奶,我回家了哦!再見了!”

她安靜地看著我,客廳死寂沉沉,只聽見屋外風吹竹林的聲響。

這是我最后一次給她喂飯。

今年國慶,姐姐喊我回家,說奶奶快不行了。我愣住,然后馬上向主管請假。家里的親戚們都來了,熱熱鬧鬧的。這樣的場景只有過節的時候才有,可今天的確是節日,是中秋。

奶奶躺在客廳的小床上,臉色蠟黃,比我上次回去那時還要黃。她閉著眼,薄薄的嘴唇微張,嘴里的牙全掉了。面容平靜,只有胸前的起伏才知道她是活著的。

屋外一盞燈泡發出微弱的光。竹林沙沙作響,四周一片幽靜。我和堂哥們坐在巷子兩旁,巷邊插著火紅的蠟燭,明黃的火焰拉得長長的。

屋子進了人,寒暄幾句,便熱鬧了。

在這一刻,我感受到了死亡的莊嚴。也十分不解,人如果死了,他的靈魂會去哪里?去的那地方會安寧嗎?還是死亡只是一場長長的睡眠?

第二天中午,我又進去了一趟。

她的臉色比昨夜更差了。

她已經有兩天沒有吃過一口飯喝過一口水了。父親沾濕了棉簽抹在奶奶的唇上,試圖讓她沾點水,但她一直吐著氣,根本無法進水。

“叫聲婆婆吧!”父親對我說。

“婆。”

“再大聲點。”

“婆!”我又喊了一遍。

我們想讓她知道,在她走之前,還有人陪著她。

三天后,奶奶走了。

收到噩耗,我愣了一愣,冷靜了半分。我以為我不會哭的,因為我做好了心理準備,可當我翻開日記本,想起要寫什么的時候,我眼前一片模糊。我有些后悔,后悔那天晚上沒有給她喂飽一些。

奶奶走后,我時常夢見她。有許多次我夢見走進奶奶的老屋子。

天晴,天空一片蔚藍,倒映在水里,也一片蔚藍。我看見奶奶從輪椅上輕松站了起來,接著在天臺與廚房之間踱來踱去。

我想,她一定是準備做飯了,可能不需要我幫忙了。

我的心空蕩蕩的,那家老屋子,如今擺滿了元寶蠟燭,再也不會有人住了;那張熟悉的臉、熟悉的腳步聲和氣味,再也不會有了。

梅雨季節,風吹過竹林,沙沙作響。天空發白,豆大的雨珠打落屋檐,瓦礫和水槽中的生物頑強地生長著。雷聲轟鳴,猶如萬馬奔騰。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

  • 橫看: 8162+3572+4922= 6182+7532+2942 8612+3752+4292= ...
    旺旺老師閱讀 641評論 0 0
  • 遙玄燭,望玄燭, 心向明月問蒼穹,孤寒一杯瓊。 夢青鸞,思青鸞, 席卷秋風淚滿盈,寂蕭獨葉零。 觀西南,御西南, ...
    青牛踏雪御蒼穹閱讀 288評論 0 2
  • 我們習慣上認為,只要在QQ或微信等其他社交軟件上借錢,一定是被盜號了,一定是小騙子冒充我們好友騙錢的。所以,只要見...
    遺棄小屋閱讀 1,271評論 0 2
  • 不要問我為什么取這么個名字我也不知道。 卷一 塵 (1) 十月的云州已然很冷了,蘇安裹著兩件夾衣袖著手耷拉著臉看著...
    Mrs張桑閱讀 382評論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