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我青春里下了毒

李洱最近挺煩我。她把米線往桌子上一放,隨手扎個馬尾,嘴上的口紅沒來得及擦,就將筷子一掰,挑了挑碗里的豆芽、油菜和辣椒,熱氣撲騰著從碗底翻出,直往臉上飛去。

“我不可能什么細節和秘密都告訴你。但這件事兒我是忘了,時間太久了。”

熱氣在我們之間彌漫。她挑起一筷子米線,趁熱吞入口中,又打開手機,噼里啪啦隨手回復了好幾條微信,整個過程行云流水,像踏著縫紉機板的女工,噠噠噠一陣,就能壓好棉被罩的線邊兒。

“當時我還挺浪漫的,錄了一段話給他,就用我們家那臺很古老的錄音機”,她說。
“你錄的什么?”
“忘了”,她眨眨眼,一臉真摯,好像真的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

李洱口中的他,叫孟白。紅領巾小學合唱隊成員,他常穿一件白襯衫,個子高高,清瘦,奧數尖子,在合唱隊里唱女高音,排練的時候就站在李洱左邊。

他肩膀在上,她眼睛在下,只需稍微抬頭,就能看到他細長的脖頸、柔軟的嘴角和明亮的眼睛。十多年過去,她現在依然清楚地記得,在合唱隊排練時,孟白唱歌的樣子,說話的樣子。盡管她當時才十多歲,身體還未發育成熟。

可有些東西就是這樣,一旦覺醒,就要從身體里出走,就要遠行。

李洱爸爸是當時的文藝青年,彈吉他,喜歡黑膠碟,熱愛文學,最喜歡的作家是托爾斯泰。李洱受他影響,最喜歡買磁帶,周杰倫的,F4的,然后就擱家里存著,一臺磁帶收錄機被她玩的熟稔。

剛進入二十一世紀的中國,每個家長突然狂熱地執著于孩子的教育。哈佛女孩劉亦婷、鋼琴王子郎朗,有太多美妙的童話出現,激蕩著家長的心。尤其是郎朗,成了李洱爸爸口頭常提的名字。李洱學鋼琴,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她錄了一段自己彈奏的鋼琴曲,說了許多話,一遍一遍,擔心自己的聲音是否好聽,孟白會不會喜歡,只好不斷重來,因此毀掉許多磁帶。

她是滿心歡喜的。密封許久的心思,要親手給他,說什么好呢?雖然孟白要比自己要高一個年級,但她怎么能在這種小事上扭扭捏捏,表現的像個小丫頭呢。她李洱可是大隊長,老師們眼中的好孩子,同學們心中的好干部,會唱歌會彈琴,優秀著呢。

可是不能被這點小事嚇退。

深秋,氣溫降得快。孟白正眉頭緊皺,低頭苦思數學難題,一聲鈴響,思緒被打斷。他馬上就要升學,成為一名中學生,雖然心里萬分憧憬,可媽媽說,如果這次考試成績還像上次一樣不好的話,她就不會再讓他踢足球了。

“孟白,走走走,有人找你”,合唱隊的老劉搭著孟白的肩,拖著他走到教學樓前的小操場。孟白看到遠處有一個女孩的身影。老劉那張扁平的臉上,突然多出了幾道笑褶,“你們聊,我先走了”,他眼神戲謔,讓孟白覺得不自然。

李洱特意拜托了老劉。他們是一個合唱隊的。她對身邊的人,向來親切隨和,坦坦蕩蕩。

她拿出自己精心準備的禮物,交給孟白。臉紅成了一朵牡丹,話也說不清,扭扭捏捏,竟像個被欺負的小丫頭。風大。他低頭看著她的模樣,發現遠處還有學生在陸陸續續往校門口走,怕被人看到,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最后竟只說了句“謝謝”,便匆匆離開。

李洱回到家的時候,表現的還很冷靜。她不動聲色的吃飯,寫作業,彈琴。爸爸問她今天上課怎么樣,她回答的有板有眼。等到晚睡的時候,她回憶起自己中午的凜然之舉,心里滿是甜蜜,躺在床上,捂著臉,把被子蹬來蹬去。

“要死了,要死了,真害羞”,她回憶著孟白當時的反應,發現自己什么都沒有記住。只好暗暗惱怒。埋怨自己怎么會像個傻子,肯定丟死人了。

可心里半是甜蜜,半是憂傷。月色流連,她著一絲期許和緊張,好久后才入了夢。

他很久都沒有回復。

李洱的心情,像是坐標軸上的拋物線,高低起伏,只能延伸,卻永遠都無法再回到起點。失去起點的拋物線,只能通過終點,來彌補失落。

電話號碼是問老劉要的。她想了很長時間,準備了很多話要問。可電話撥出去的那一刻,她就開始后悔。

電話每滴一聲,就仿佛有一個世紀那么長。一聲、兩聲、三聲,李洱突然希望電話落空,沒有人接起。這樣,孟白還是孟白,李洱還是李洱,一切還來得及,自己的心還在自己身體里。

可惜有些人,本可以風輕云淡,你偏要狹路相逢。

“喂,哪位?”
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是溫柔可人的。李洱怔了一下,轉念一想,應該是孟白的媽媽。
“阿姨,我是孟白的同學,找他有事。”
電話那頭,孟白媽媽大聲喊,“小白,來接電話,好像是你同學”,接著又有低聲細語傳來,“老公,是個女同學,沒有錯的。”

等到孟白接起電話,李洱才發現,自己準備的話都忘了。
最后她竟然哆哆嗦嗦,紅著臉,低著聲問了句:“你什么時候過生日?”

他們又說了一會兒,孟白最后問她,我可以給你打電話嗎?
李洱拒絕了:“我爸媽管的嚴”。
可心里卻恨不得說一萬次:當然可以。

他們偶爾打幾個電話,李洱都會開心很長時間。

她的心里有了一個單獨的房間。是給孟白的。她仍像往常一般,上學、讀書、回家,可她的心里是雀躍的,眼里是點著燈的,連同那夜里的星星,也好像比往常亮了許多。

她盼望著,自己也能像孟白一樣,早一點升學,和他身處一個校園,陪他度過這漫長歲月。

甜蜜的事情都很短暫。只有痛苦才會綿延很久。人是會犯賤的動物。癡心絕對,甘之若飴,得而不喜,避而不談。活著就是這樣,慣用多少種姿態,心里就藏有多少秘密。

后來他們念了同一個高中。

她和孟白擦肩而過,眼神交觸,他卻沒有停下來,打一個招呼。很多很多次。李洱心里空落落的。她發現自己從來都不了解這個男孩,他們之間,剩下的,不過是她的愿意,和他的遠離。

課間操的時候。她的班級,就在孟白班級的后面。李洱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身影,她看著他和那些女生打打鬧鬧,很開心的樣子,突然就想起,很久以前,她去孟白的班里,幫老師拿東西,遇到的尷尬處境。

那時,她站在教室門口。頭昂著。不肯低。教室里的學生起哄、吹口哨,咿聲一片。整個班里的人,都在看她,除了孟白。李洱看見他背對自己,坐在座位上,正跟一個女生聊著天。他們不知道在說些什么,但對面的女生笑得很開心。

他站在教室中間,始終沒有回頭看她,像一頭逃離的鯨,留給她一個空蕩無人的孤島。

那么多人的無意熱鬧,都阻擋不了他一人的故意冷清。

李洱覺得,眼前的那片白,越來越遠,變成了一團紅,是心跳和血的顏色,隨著海浪涌向地平線,把海洋和黎明割裂成緋色的云。她覺得身體里有些美好的東西,在被一點點抽走,力氣全無,她的腳一下也動不了,直到同學喊她離去。

李洱的米線吃完時,已是晚上八點,飯館里冷清不少。她總是這樣,不愛講自己的事情。想說,又不愿意說。怕人不了解自己,又怕人了解自己太多。于是,她能跟所有人交朋友,卻沒有辦法輕易交付真心。

夜色里,廣告牌上的燈來回滾動。紅色字幕里都是嘆號,像在回應這個世界的好奇與騷動。“那你們后來在一起了嗎”,我問。

“并沒有啊。大學那年,大家都玩人人。但不是會留下訪問痕跡嘛。我就從來沒有去過他人人,不想讓他看見。只是懷揣著這樣一個很簡單的念頭,沒想到四年一晃就過去了。

大四那年,覺得看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就打開他人人。發現里面有他所有的聯系方式。電話、郵箱、QQ,都有。我就加了他QQ。

后來我們在QQ上聊過很多次。13年的時候,大家都玩微信。我就問他有沒有微信,他說有。我說來,你加我。其實明明是自己想加他嘛。哈哈。”

她邊笑,邊說。好像故事里的人,離我們很遠。我不死心,還問:“難道就真沒有機會了么?”

“他現在有女朋友了,可能也要結婚了。你說他結婚,我是不是應該去啊。哈哈哈。”

“那你們始終沒有認真談一談嗎?”
“很多事兒,就不需要再多說了吧,其實我真的不了解他,可能只是一個美好的想象吧。我覺得留在記憶中也很美好。”

晚上,我收到她發來的微信。是一首歌。李志的《天空之城》,歌里他低聲吟唱:

我想回到過去,沉默著歡喜。
天空之城在哭泣,越來越明亮的你。
愛情不過是生活的屁,
折磨著我也折磨著你。

港島妹妹,你獻給我的西班牙餡餅。
甜蜜地融化了我,天空之城在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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