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很可惜,當我知道選擇的時候,已經面臨生命的終結,如果可以再來一次,我寧愿在平凡的一角,過著平凡的生活。
-1-石姬
我出生未知,父母不詳,記憶中只有一個養我育我的師父。師父清高避世,終年以面具示人,旁人不說,于我而言,亦不知師父的真實面目,更不知師父年歲幾何?師父話語不多,聲音清冷,平時皆喚我“徒兒”,不曾叫過我名字;待我雖然嚴厲,但耐心、細心之處頗有長者風范。
小一點的時候,我對師父充滿好奇,總想著將他的面具摘下,一睹他的真容,只是從未有一次得逞過。那面具,仿佛是從他的臉上長出來一般,牢不可動。
從記事起,我就與師父隱居中州地界,不問世事紛擾,亦無心群雄紛爭。
師父心性瀟散,但在教授我武藝時卻從不手下留情。14歲那年,與師父練習拆招,我心急求勝,打法過猛,師父亦是不依不饒。我二人都是隨手撿了根山間樹枝做武器,但那樹枝在師父手中,如同一把隨時可以取人性命的利劍,內中灌注的真氣散發著咄咄逼人的寒氣與殺氣。幾十回合后,我已感到力不從心,往往在這個時候,我都會主動示弱,然后師父先收招,告訴我個中不足。但那次與師父練習,眼看快到百回,我心下突有爭勝的念頭,所幸決心拼死一搏。我知道師父在實戰時絕對不會手軟,但還是心存一絲僥幸:受傷在所難免,但性命應該無憂吧。畢竟是強撐,內力已經不足,再加上微微走神,竟然沒來得及閃躲一招致命的攻擊。那一瞬,明明快到連眨眼的時間都不到,卻在我的腦海中映成了慢鏡頭,只見那根灌注著滿滿內力的樹枝向我的心窩直直地扎來,速度之快,使我來不及躲閃,甚至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我的大腦瞬間空白——真的很疼嗎,為什么我連痛感都沒有,只看到噴薄而出的鮮血和師父模模糊糊的臉;我感覺師父的嘴唇在動,但是聽不清師父在說什么;呼吸變得好重、好困難,我好疲倦……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死亡?那為什么我還有殘存的意識?我竟然有些想笑:能死在師父手中,我無怨亦無悔。只是,我還不知道你長什么樣呢?我想抬起手,可是手上似承受著萬鈞重的力量,想抬卻抬不起來……
醒過來的時候,我全身赤裸泡在一個大池子里。池中是不知名的褐色液體,散發著濃濃的藥香。我微微睜開眼,氤氳的氣息壓得我有些喘不過氣來;四肢想動彈卻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動彈不得;想發聲卻感覺嗓子灼熱難耐……微微轉醒的我意識又模糊起來:這里是哪里?難道是傳說中的地獄?那怎么沒見到威嚴的閻王爺和他身邊的兩個小鬼?池中的水滾燙,仿佛鐵水一般,我燥熱難耐,眼看又要沉沉地昏睡過去,卻感覺有人在不停地拍打我的臉,也許是幻覺吧,我在心里吶喊:別打了,好疼啊,別打了……可是,那人好像并沒有要停止的意思,反而把力道加重了。與此同時,我仿佛聽到一聲聲“徒兒、徒兒”的呼喚。意識漸漸轉醒,聽覺也慢慢蘇醒過來,雖然身體沒有一絲力氣,但本能的求生意識還是使我努力地想要睜開眼睛。眼前的畫面漸漸清晰,透過周圍氤氳的氣息,我看到了一張蒙著半張面具的臉。14年來,我從未如此近距離地與師父接觸。也許是周圍濕熱的環境所致,也許是我朦朦朧朧的意識作怪,此刻的我,竟然覺得冰冷面具下的眼神泛著晶瑩的光。我想抬起手來拂去師父眼角的淚光,也想開口告訴師父不要擔心,但是,此刻的我渾身癱軟,什么也做不了。也許是意識到我內心的波動,師父伏在池邊,用一如既往清冷平靜的聲音在我耳邊說道:“徒兒你先別動,答應為師,接下來的一個時辰,你要醒著。我會陪在你身邊。”說罷便寬衣潛下池來。
我正奇怪一貫云淡風輕的師父為什么一見面就要說這么奇怪的話——我不是醒著的嗎?語氣為什么那么嚴肅——這有違師父平日的作風?為什么他的神色如此緊張——師父不是永遠淡然自若的嗎?直到,地獄冥火般的折磨和撕心裂肺的疼痛將我包裹。我疼得已經快沒意識,快沒知覺,幾次想要昏厥,可僅存的意念和被師父緊緊握住的手提醒我不能睡過去,對,我不能睡過去,我要聽師父的話,師父說,只要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師父源源不斷地為我灌注內力以緩解身體的疼痛,我在心里默默地數著、數著,一個時辰,120分鐘,7200秒……鉆心的疼痛讓我在模糊與清醒之間掙扎徘徊,我怎么也數不過來,五臟六腑都要爆裂,想叫喊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我感覺自己被師父緊緊地抱在懷中,我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非常難看,我不想讓自己這么難看的樣子被師父看到……
我了解師父的心性為人:這么多年的養育授藝之恩已讓我無以為報,我不怪你,你不要這么緊張,如果真的熬不過去,也是命該如此。只是,師父你不要再浪費內力了好不好?此處燥熱難耐、詭異難測,池中的水好似有魔力一般,不斷地吸食我們的精元,我不想你無故損耗內力,做無謂的犧牲。我拼盡全力掙扎著,想要和師父拉開距離,抗拒的動作雖小,但感到自己被師父抱得更緊了——溫潤的內力護住我的心脈,也支撐著我模模糊糊的意識。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過這一個時辰的,朦朦朧朧中我只感覺自己是被師父從藥池里撈上來的——他用自己的白袍將我裹住,隨后就帶回了山中的小木屋。我被輕輕地放到床上,師父只說了句“好生休息”,為我蓋上一層薄被就離開了。當我意識到自己一絲不掛的實況后,竟然偷偷紅了臉。
幾天后,我的身體雖然還是沒有一絲力氣,但精神狀態明顯好很多。那晚,師父喂我喝完藥后,將我以一個舒適的姿勢倚靠在床頭。
“怪我嗎?”昏黃的燈光下,師父就這樣定定地看著我,沒有一絲閃避,問得簡明而直接。
我搖搖頭,想要回答“不怪”。第一個字剛說出口,就察覺自己的聲音變得沙啞粗獷,全然不復從前的細膩溫柔,那種灼燙的感覺又來了,刺得我喉嚨生疼。我驚詫自己嗓音的變化,同時察覺到自己身體的異常。我掙扎著將手從被子中慢慢伸出來,被灼傷的皮膚下,竟然有一層石化的角質。我心下一驚,神色的慌亂和不知所措盡顯無疑。我驚魂未定,賭氣似的掀開那一層蔽體的薄被,也不顧師父在場和少女的羞恥心,我像看待一個怪物一般審視著自己陌生的身體,石化的角質隱隱地遍布全身,我的心一冷,不自覺地產生一陣厭惡之情:這不是我的身體,怎么會變成這樣,到底發生了什么?
師父輕輕扳過我的臉,定定地看著我,用一只手拂住我的頭頂,神色溫柔。心頓時安定下來。
這種感覺,如同回到了小時候——常年與師父隱居山中,嚴酷的訓練和身體的傷痛使我養成了寡言的性格。那一次,渾身是傷的我默默躲在山中那棵巨大的苦槐樹下,深可見骨的傷口泛著森森的白光,我竟有些想笑。也許是太疲倦了吧,后來我發現自己依靠在一個寬大的懷抱中,手臂上的傷口已經被包扎好,身上裹著師父那件常穿的白袍。看我醒了,師父用一只手拂住我的頭頂,神色溫柔,“累了就再睡一會兒吧。”我像小貓一樣靜靜地蜷縮在師父懷中,聽他清冷如水的聲音波瀾不驚地說完簡單的一句話,很奇怪,心中的絕望頓時消散得無影無蹤,我真希望時光就靜止在那一刻——我記憶中難得的溫暖的畫面。
看我漸漸安定下來,師父微微搖頭,只見他臉上那半邊面具慢慢消失不見,露出一張完整的臉來,我心中又驚又喜,死死地盯著師父的臉;那層面具也不知是什么材質,好像受他的意念控制一般,竟然自如地滲入了師父的皮膚,無影無蹤、無蹤無跡——漆黑如墨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一副精致的好容顏卻因為右半邊臉頰處的可怖傷疤顯得有些猙獰。心中驚喜與驚詫并存,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大腦也已停止思考,我不自覺地抬起手想要撫摸這張臉:眼前的師父突然免得陌生起來,這個溫潤如玉的人,到底經歷過怎樣的傷痛?
師父毫不避諱自己右臉的缺陷,任由我盯著不說話。當我意識到自己的失神后,猛得低下頭,漲紅了臉。懸在半空中的手也順勢被師父按住放到了被子里:“我本不想讓你也走上這條路,也許真是天命如此吧。”只見那半張面具又迅速擴張到他的右半邊臉上,遮住了可怖的傷疤,一如往昔。
屋子里燭光搖曳,剛才發生的一切如夢似幻、虛實難辨。看我一臉的不可思議,師父微微嘆了口氣,“這是救你的唯一辦法。入金湯池,以心換命。作為披甲門的關門弟子,我終究沒能給你一世安穩。”
他微微嘆了口氣,嘴角上揚,眼神溫柔,仿佛有一絲解脫的快感:“從此以后,你將以石姬的身份繼承我的意志。那層石化的角質會跟著你、護著你,你的身體將牢不可破,除非……”
我聽不懂師父在說什么,也不想聽懂師父在說什么。但冥冥之中,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說不清、道不明,卻讓我的心倍感沉重。
-2-夜雨飄搖,暗潮涌動
雖然與師父常年隱居山中,但并非與外界沒有聯系。師父不時會收到來自陌生人的飛鴿傳書,看完后都會穩重地回信。每當我問起與之相關的事情,他總是說:“徒兒乖,好好練功,等你練好了,我再告訴你。”我了解師父,不該我知道的事情,他怎么都不會說,所以后來我也不問了,只在師父回信的時候主動為師父沏上一杯苦菊茶,然后端個小板凳默默地在旁邊看著,不出聲也不活動,有時候看著看著睡著了,也不知師父是什么時候把我抱到床上去的。
“百年已過,命數難逃;輪回逆轉,亂世將至。”一個多月后的清晨,我站在師父的書桌前,聽他用一如既往沉靜的語氣向我說出這句話,眼底深邃幽暗。
“百年以前,中州、北地與南疆三方勢力混戰不止,無休止的征伐使三家都損失慘重,于是立下二十年休戰盟約換取暫時太平。眼下二十年之約將至,看似平靜的局面實則暗潮洶涌,新一輪的征伐又將開始了。”
我靜靜地看著師父,不知他為何神色落寞,“三家勢均力敵,本就相互猜忌,二十年之約的緩兵之計終究抵不過他們的狼子野心。”
聽師父語氣沉重,我心中有種莫名的不安:“師父,這與我們何干?”
只見師父將兩指間夾著的小木片拋給我,我熟練地接住,上面空無一字,我不禁疑惑道:“江湖規矩,難道這是——追血令?”跟著師父這么久,雖然不問世事紛爭,但江湖規矩早已爛熟于胸:這追血令是江湖最高級別的追殺令,一令既出,必有一令相隨而出,除非令上之人死,否則持令之人亦將生活在死亡陰影之中。我心中隱隱不安,師父一貫清高避世,他手中怎么會有如此兇物?
“中州的宗帥、北地的完顏藏和南疆的文太極,你選一個?”
“師父,這是何意?”面對這樣的問題,我竟不知如何回答。
“徒兒,為師不能陪你了,該教你的,都已經教給你了……”
“那又怎樣?我跟隨師父十六年,已將師父視為親人,我……”我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雖然不知道師父為什么要趕我走,但知道他說過的話就不會收回,我想努力掙扎一番,不料師父并不為之動容,語氣嚴肅,“選一個!”
我知道他心意已決,再掙扎也是無果,只能在稍微思考一番后說道:“現在完顏藏的御龍堡和文太極的鳴鳳閣爭鋒相對,最后不免兩敗俱傷,倒是宗家耐得住性子,坐觀龍虎斗,穩收漁翁利。如果一定要做出一個選擇,我選宗家。”
只見師父微微點頭,又恢復了往昔的神色:“宗家內部亦是一盤散沙啊”,說罷拍拍我的頭,“你心性桀驁,切記實戰中不可懈怠,亦不可逞強。”
第二日過午,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身著粗布衣衫,拄著藤籬拐杖,徒步跋涉上山,與師父在茶閣中說了很久的話。我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么,只知道當我被叫進去的時候,師父對老者深鞠一躬,凝重地說道:“徒兒石姬,就拜托家老了。”
那老者微微點頭,只道聲“放心”就仿佛有千鈞的重量,讓人踏實、安心。
他微微轉過頭,對我微微一笑,又伸手想要拍拍我的頭。我看著他嘴角發白的胡須,只覺得有些好玩,雖然知道他不是壞人,可還是在他就要碰到我頭的那一瞬間閃到了師父身后。
那老者又看著我一笑,微微點頭,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卻終究什么也沒說。
師父略帶歉意地看了那位老者一眼,也不責怪我的失禮,只是從懷中掏出一條織錦抹額輕輕為我系上。
我的臉微微發燙,雖然是女孩子,但自幼與師父隱居于此,一切衣食從簡,沒有多余的裝飾之物,這條錦帶,師父是從哪兒得來的?
理了理我的頭發,師父又輕輕拍了拍我的頭,“徒兒,從今以后,你就跟著家老去宗家,見他如見我,要聽話。”
我點點頭,“那師父你……”
“從此以后,忘了我。”語氣決絕,不容反駁。
“可是……”我第一次有無助的感覺,巨大的絕望感籠上心頭——我不是沒有心了嗎?可為什么如此難過。
還沒等我說話,師父一把將我推到那位老者跟前,力道之大,竟讓我一個趔趄:“家老,現在就帶她走!”
那老者也不多話,只是微微嘆息一聲,就要來拉我。我哪里肯走,正欲撲向師父那里,卻感覺胳膊被死死鉗住,動彈不得——好深厚的內力!我扭頭一看,只見那老者一手拄著那根藤籬拐杖,一手拉住我的胳膊,神態自若,對師父說了聲“請放心”就要拽我出去。我心有不甘,但知道此刻是絕不能在師父面與老者發生爭執,于是強忍住胸口的痛,任由老者拉著走出茶閣。
太陽已快要落山,我還沒來得及好好欣賞這夕陽西下的美景,就聽老者說:“孩子,隨我下山吧。以后,你就是宗家的人了。”
我不知道這話是什么意思,坐在小木屋前的大石頭上一動不動,心里只想著師父:“那師父呢?”
“不在了。”沙啞的聲音透露著悲痛與惋惜。
“您這是什么意思?”我情緒激動,一拳打在石頭上,那石頭頓時被擊得粉碎。
那老者也不答話,只發出一陣粗重的嘆息。
“師父不會死,這世間沒有人能傷害得了他,他有石鱗護體!”心中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巨大的陰霾仿佛要把我吞噬,“不行,我要回去看他!看他安好我再隨您走!絕不反悔,說到做到!”
“石姬”,那老者并不阻攔,只是開口叫了我的名字,“他最不想讓你看到的,是他走的樣子。”
邁出的腳步瞬間頓住:師父走了,怎么可能?這世間沒有人能傷害得了他,除非……
我想哭,可注定我此生不會再流眼淚,肩膀被一雙蒼老的手摟住,“他有他的選擇,他不想讓你難過。”
“家老,我……”我渾身顫抖,哭不出來,巨大的悲傷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這種窒息的感覺,仿佛把我拉回了重生前的黑暗。
“好孩子,不要難過了”,那老者只是輕輕地拍著我,他給我的感覺,亦如師父那般安定沉穩:“這樣離開,對他來說未嘗不是一個好的結局,只是苦了你了……好孩子,以后在宗家,謹記步步為營,可不能這樣了。來,我們邊趕路邊說……”
我不舍,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熟悉;可是沒了師父,這些存在還有什么意義?
朝著茶閣的方向重重跪下,手中攥著的,是師父贈我的那條織錦抹額,上面繡著好看的花紋,端莊大氣,我恭敬地磕了三個頭,將抹額系上,一如師父為我系的那樣。
茶閣轟然倒塌,我已接受師父不在的事實了,看著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我心一橫,將周遭的林木紛紛推到,親手摧毀了與師父的生活區域。
我知道自己沒有眼淚,但還是順手向臉頰處抹了一把。
我大聲朝著山谷喊道:“師父,徒兒不會讓你失望的”,回聲陣陣,由近及遠,由強到弱,直到完全平息。
我轉身向默默看著我做著這一切的家老喊叫:“家老,我們走吧。”
“好,啟程。”
時間在那一刻過得很慢,山間還飄起了小雨,我絲毫不在意,面對熟悉的山景,走著熟悉的山路,沉重的心仿佛松懈下來,我大步向前,走得決然:“家老,您累了跟我說?我們找戶人家休息。”
-3-一家人
“唉。慢點,慢點……”
一路上,我知道眼前這位老者叫司空鴆九,是宗家家老,安排宗家上上下下的一應事物,換句話說,宗家名義上的掌權者宗臣是個不管事的主兒,一應事物都是家老安排。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叫司空顯,身染惡疾,臥床不起;一個叫司空明,追隨父親,幫著打點宗家一些事物。司空顯有個叫司空琪的女兒,性格豪俠爽朗,師從“鬼醫”醫不了,能駕馭尸蟬;司空明的女兒司空瑤內斂文靜,現以侍妾的身份隨侍宗家正主宗臣,備受榮寵,龍飛富貴。家老說宗家看似是個整體,實則內部關系錯綜復雜,加上近來“龍鳳”互斗,局勢動蕩,不免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他一直知道師父有我這個徒兒,與他書信往來時多次提出想將我納入宗家成為暗部殺手,無奈師父總是婉拒,他了解師父性格,也不強求,直到不久以前師父主動將我托付于家老,才算是默認了我此后作為宗家家臣的身份,也算給家老一個交代。只是,我不知道師父為什么要如此決絕地離開,都沒有給我一個理由。
“家老,那飛鴿傳書是您的?”我與師父生活十六年,但好像從未走進過師父的世界。
“是呵,小遙心性孤傲,讓他下山比登天還難。”老者好像陷入了某種回憶,神色變得溫存。
“嗯”,我神經一緊,“家老,您叫師父什么?‘小遙’,‘小遙’是師父的名字嗎?”
“咳咳”,家老自知失言,但也不回避,“凌遙是我的師弟,你的師父,他從沒告訴過你?”
“沒有”,我眼里閃著光,“家老,您是不是跟師父很熟?能再多告訴我一點關于師父的事情嗎?我……”我突然有些哽咽:“我想他了”
“傻孩子”,老者看著我微微一笑,眼神溫存,“想知道什么,我都會告訴你。你師父,是個脾氣古怪的家伙。”
“對了,家老”,我疑惑道,“您剛說師父是您師弟,可是……”
“可是,你覺得從外觀上看我們差得很多?”老者仿佛有讀心術,笑得夸張,“這個老家伙,靠著石鱗護體,竟把她唯一的徒弟都給騙了。哈哈。”
“啊”,我驚嘆道:“家老,您莫不是說師父年歲跟您差不多?”
“看不出來”,老者抬眼望天,任山間蒙蒙細雨打濕臉頰,“石姬,無論如何,你要相信你師父,相信我。在宗家,我定會竭盡全力護你周全。我在下一盤棋,一盤很大很大的棋……”蒼老的聲線綿長有力,“到了宗家,小心謹慎,步步為營。知道嗎?”
“多謝家老”,我突然有些感動,“石姬定當誓死效忠家老。”
“嗯”,老者長嘆一聲,“山腳下早已備好馬車,路上謹言小心,到宗家我們細說慢談。”
“是”,極目遠望,隱約看到山腳下有一輛孤零零的馬車,我的神色頓時嚴肅起來,心中雖然有對未知的不安,但想著師父、看著身旁的家老,我知道,屬于我的命運之輪已經開始轉動起來了。
“哎呦,就是這小丫頭?”隊伍為首那個銀色頭發,看起來有點不正經的少年一看到我就打趣起來:“看起來弱不禁風,確定是她?”
“弱不禁風。”他身旁那個黑色頭發,一臉高冷的少年只掃了我一眼就接著那銀發少年的話冷冰冰地吐出這四個字。
“嘿,何畏,你也這么認為的吧?”那銀發少年撓撓頭,裝作很無辜的樣子,微笑著看著我。
“也是這么認為的。”那“冰山臉”少年倒也不客氣,雙手交叉擺在胸前,一臉漠然。
我對這初次見面就很不友好的打招呼方式很是介意,但顧及家老的顏面,也不好多說什么,只是在心里想著:誰弱不禁風?信不信把你們打成肉泥!
剛要說話,只見家老微笑著搖搖頭,一只手擋在我面前,“哈哈,石姬。這兄弟倆一貫這樣。這耍貧嘴的叫星隕,旁邊這個叫何畏”,說著用他的藤籬拐杖輕輕敲了一下星隕的頭,只見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也不介意,“別看他們有時愛鬧騰,在執行任務的時候絕不含糊。你們以后要好好相處。聽到沒?”
“嘿嘿”,星隕才正經了三秒鐘,此刻又原形畢露了,“家老,您放心。您就是不說,我們哥倆也會好好照顧石姬的。是吧,何畏?”
“會好好照顧的。”何畏惜言如命,還是一貫的高冷作風。
看著他們一唱一和,一冷一熱,我覺得十分有趣,不自覺撲哧一聲笑起來,“誰要你們照顧,我自己能照顧自己!”兄弟二人此刻都目光灼灼地看著我,也許是錯覺吧,我竟感到何畏嘴角微微的笑意——跟著他們一同執行任務,也許不會那么無聊。
“家老,石姬姑娘,咱上車說,下面怪冷的”,星隕說著夸張地縮縮脖子,“這晚間山風陰冷陰冷的,怪嚇人的。”
“上車說。”何畏說著利落地拉開車簾,對家老和我擺出一個“請”的姿勢。
家老拉著我的手,一同上了車。他二人隨后也上了這輛車,四人同車,氣氛融洽——自幼與師父獨居在山間,還是頭一次與這么多人一起,之前發生的一切太過突然,此刻看著他們,我覺得仿佛置身夢境一般。
“你們三個以后要互幫互助。石姬剛來,有什么事情,你二人要做的周全。”家老看了一眼我,又看了看對面坐著的兄弟二人。
“家老,她什么來歷?”星隕若有所思地盯著我的臉,一點兒也不避諱,“沒點本事,就算有您老和我二人護著,這宗家怕也不是她能呆的地方。”
“你說什么?”我不懂得什么人情世故,只是不想一再被人質疑,這不僅僅為了我,也為了——師父。
不等家老攔住,我已瞬移到星隕旁邊,他的表情還沒來得及變化,就被我一把揪住衣領,我正要出手,只見身旁的何畏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出身后的白傘,將我的招式擋了回去。我一拳打在那傘上,那傘竟然絲毫未損。
猶疑間,只見家老用他的藤籬拐杖將我三人分開:“剛一見面就打打殺殺,嫌不嫌鬧騰。”雖是責怪的語氣,但并不怎么嚴厲。
我松開星隕的衣領,“哼”了一聲,重新坐回家老身邊。
“哎呦,疼死我了”,星隕捂著臉,夸張地叫道:“石姬,你就這么對待同伴的啊?”
“誰和你是同伴?”我瞧都不瞧他一眼:我明明我什么也沒做,就你會裝!
“哎哎哎,家老,您看看”,星隕理了理衣服,一臉無奈,“這事兒可不能怪我啊,是她先動手的。我們正當防御。是吧,何畏。”
“正當防御。”何畏將傘重新收好,不動聲色地說。
“石姬”,家老看著我,嚴肅地說,“這種事情,我不希望看到第二次。”
自知自己沖動在先,我低著頭,“石姬知錯了。”不自覺又想起師父,心中有一絲委屈和落寞。
“哎,你速度不錯,我哥倆不嫌棄你。”星隕認真地看著我,嘴角帶著笑,打破了尷尬的氣氛,“你是力量型的,下次一起執行任務的時候,你打前鋒,我兄弟二人負責斷后。”
我驚嘆星隕的判斷力,有些不好意思,“你,你怎么知道?”
“記著,實際交鋒中,你的對手也在觀察你。不到最后,不要使出最后的殺招。”
“嗯。”看著眼前這個若正若邪、放浪不羈的少年,心中的芥蒂慢慢消失不見,“謝謝你,星隕。”
“哎呦”,星隕擺出一副嬌羞的表情,“嘿,家老,這小姑娘蠻有意思的啊。”說著對我伸出手,“以后咱們就是一家人啦。是吧,何畏。”
“一家人。”何畏也向我伸出手。
“這……”我有些不好意思,“嗯,一家人。”
三雙手交叉在一起,我雖然感覺不到溫度,但是,我知道,那一定是一種很好的感覺。
“那就好!”家老看著我們三個,眼神溫存,若有所思,“嗯,一家人……”
-4-雨·夜
時光飛逝,三年,三年的時光,我見證了一場場腥風血雨:看江湖飄搖、局勢動蕩;看宗家內斗、互相殘殺;看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和越來越冷酷的表情……我知道,自己已經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殺人工具。這,難道就是師父所愿,難道就是我來這里的目的?
龍鳳互斗、兩敗俱傷;宗臣弒父奪位、引火焚身;司空瑤癡心一片、為情獻身;完顏政臨危受命、執掌大局……一場場腥風血雨,我看得分明卻不聞不問。我不敢忘記師父的囑托,更不想讓家老為難。所以,當司空明有意拆散我和星隕、何畏的組合,想將我收為己用的時候,我沒有拒絕——我深知我在宗家的地位,就是一顆棋子;現在的身份,就是一個殺手。我沒有說話權和決定權,只有,絕對服從、完成任務。
家老神機妙算,這個時候當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這是一盤環環相扣,需步步謹慎的棋,需要的只是忠心不二的執行者。
當接到追血令的時候,看著上面“月無期”三個大字,我面無表情,“等我消息。”
“怎么,你一點也不意外?”司空明翹著二郎腿,看著我似笑非笑。
“石姬只管執行任務,其他的不管。”我看著他冷言道。
“很好”,司空明看著我,“我跟你一起去。看看你要怎么送這個昔日搭檔上黃泉路!”
我轉身出去——昔日搭檔?在司空明眼里,怕是只有“可用的棋子”和“無用的棋子”之分吧。
果不出所料,密林中,月無影、月無期兄弟相殘,刀光閃現中,兩人皆傷痕累累、力盡氣衰。我藏跡于石頭中,正要向前,卻被司空明攔住,“不要心急,好戲才剛剛開始,我要讓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大義滅親。”
看著司空明冷酷無情的臉,我默默捏緊拳頭:在權力和欲望面前,所謂的親情不過如此。這場景、這結局,這些年我見過多少,與其說是大義滅親,倒不如說是咎由自取!我悶哼一聲,隱沒石間,也好,等兄弟二人分出勝負再出手,也省點力氣。
真相只有一個,但人們在知道真相后往往更加痛苦。看著渾身是傷的月無期伏在哥哥尸體旁嚎啕大哭,我并沒有多少同情——作為一個殺手,本就不該有情,為情而動,必將因情而傷、為情而亡!這個“情”字,是作為殺手最大的忌諱!犯忌就得死,千古不破之真理。
司空明冷眼旁觀,身上越來越重的殺氣倒是讓月無期警覺起來——神兵再現,垂死掙扎!只是,忽視背后空門,又犯一忌。我嘴角微微上揚:月無期,今日你因情而動,犯了不少忌諱,若是就此放過你,那我也不配做一個殺手留在宗家了。本著昔日搭檔之情,我給你個痛快!
找準時機,直插后心,一招斃命——我本就是主攻型的殺手,此時當然應該速戰速決!
月無期經過剛才的一番搏斗,已是強弩之末,此刻被我從背后偷襲,更是毫無察覺,他連頭都沒來得及回就瞬間斷了氣。
“沒錯,我是有殺氣,可是你別忘了,石姬是沒有殺氣的。”司空明慢慢俯下身,用手輕輕合上他充滿不解和滿是驚恐的雙眼,笑得陰森可怖。
我從石中現出真身,看了一眼司空明,原來,他故意顯露殺氣是想把月無期引過來,好狠辣的招數!甩干手上的血跡,我大步向前走:“人未盡,杯莫停!月無期,一路走好!”
-5-起·終
經過這次洗牌,宗家的人越來越少,但局勢總算穩定下來,倒也不負家老的一番苦心籌謀。
只是,還未來得及喘息,塞外又現異動——完顏政猶疑不決,遲遲不肯繼任“盟主”之位;鳴鳳閣搖搖欲墜,不知何去何從;完顏龍背叛御龍堡,步步緊逼;塞外三族入侵,來勢洶洶……所有的一切都來得太快,快到,大家還未曾有萬全的應對之策。
面前的人,我不知道名字,但我能感受到他深厚的內力和冷峻的殺氣。但是,憑一己之力就能闖入宗家內宅,此人絕非等閑之輩。我知道塞外的人來得不多,但絕對不止他一個,我不知道其他地方的情況如何,但作為宗家家臣,保護好主人,是我恪守的第一條準則——家老和司空明,就是此刻我要竭力保護之人。
面對同為主攻型的強勁對手,我第一次打得有些被動。他打法生猛,招招狠辣,這讓本想以技法和靈巧贏得一點勝算的我完全沒有用武之地,但是硬拼實力和內力,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有點力不從心。我一邊咬牙硬撐,一邊等待他露出破綻——師父曾經說過,任何一種招式,都有自己的破綻,只要耐得住心性,就一定可以發現。“不可以著急”、“不可以沖動”,我提醒自己,漸漸轉攻為守,但終究沒能格擋住直逼胸口的那一拳:五臟六腑都要被震碎,這個對手,真的——好可怕。
疼痛從胸口蔓延,我的身體抑制不住地顫抖。是了,我的這副皮囊,本就殘缺不全,此時受到重創,更是有原形畢露的趨勢——我心生恐懼,我不要讓大家看到我那怪物一般的原型,不可以!絕對不可以!心性已亂,我知道這是在實戰中最大的忌諱,竭力平定自己的心緒,我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卻聽到在衛隊重重防護之下的司空明對我厲聲叫到:“真是廢物,難道要我親自動手?真不知道宗家養你是做什么吃的?”
我咬緊牙關站起來,冷眼望向司空明——冷血無情的家伙,誰要你們宗家養!但是看向旁邊的家老,他只是對我微微搖頭——我與家老的關系,是隱藏在宗家暗處的一個秘密,沒有人知道,亦沒有人多問。只道我是家老從山中帶回來的殺手,無父亦無母。
我一把扯下額上的錦帶,那是師父留給我唯一的念想:“不用!你看著好啦!”我不知哪里來的決然,但是,我想要親手結束這一切。
“莫不是……”我聽出家老語氣中的阻攔之意,只是,我心意已決:家老——石姬只能追隨您至此了!如此這般,也不負師父當年的囑托了。我決然地望了家老一眼,我知道他看到了,我也感受到他輕微的搖頭和默然的嘆息。
十六歲那年,我經欲火焚身之痛,得到這副不死不生之軀。師父說,我這副身體,沒有人能傷到,除非——我嘴角微微上揚,幻象中仿佛看到師父在向我招手,他的話又回蕩在我耳邊:“除非,你自己選擇終結!”我笑得凄然,帶著一絲冷傲和決絕——星隕曾經告訴我,不到最后,不要使出最后的殺招。他一直好奇我最后的殺招是什么,只是我對這個問題一直緘默不答,他說我保守,說都把“絳云傘”的秘密告訴我了,我都不給他展示自己的絕招。想到這些,我心中竟有一絲眷戀:星隕、何畏,你們不是一直好奇我最后的殺招嗎?現在,我要使出這一招了,可惜你們卻無緣看到了——腦海中浮現出小時候與師父練習拆招的場景,浮現出家老偷偷傳授我“明哲保身”的道理然后帶我去后廚挑點心的場面,浮現出跟星隕、何畏嬉笑打鬧,我隱藏在石頭中捉弄他們兄弟二人然后三個人笑作一團的畫面……好多美好的畫面……來宗家這三年,原來腦海中已不再是空白,原來心中已有牽掛。
“焚石化血,決斷決斷;以石換命,同歸于盡”——沒有人能逃過這玉石俱焚的一招,從來都沒有。
對手倒下之時也是我生命終結之時,我能感受到師父的召喚,也好像能明白師父的選擇、體味到他的一番苦心了——不死不生,在旁人看來是圓融之事,可是對我們而言,卻有一種永恒的哀傷。師父因我選擇終結,而我,亦因自己選擇終結。披甲門后繼無人又如何?師父您當初選擇隱遁山間,不問世事,又何嘗不是一種逃避,一種怯懦?石姬沒有您那份使命感,若是要亡,我寧愿不留任何痕跡;若是要滅,我寧愿毅然決然。您終究還保留對師門的那份情誼,所以將我托付給家老,只是,石姬在宗家這三年已有所得、有所感,亦有所悟,從您離開之時,我的心就空了,所以,盡管歷經諸般,我決不留戀,亦不后悔,既然終究要作出選擇,那么,我的選擇,同您一樣!
亂石滿地,織錦飄搖,我知道,這一切,該結束了,也該,由我來結束。
這里是聶溪緋,一個享受平淡生活,但內心世界豐富到可以把自己笑瘋的充滿理性光輝的感性的文科女。喜歡用文字表達內心豐富的世界,一直相信文字的自我救贖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