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從來沒有一個成語像“雞犬新豐”這樣帶給我如此強烈的震撼和無際無邊的想象,以至于時隔多年,只要想到它,我仍是心潮澎湃,一時竟不知從何處落筆。
還是先從故事本身說起吧,這是一個關于漢高祖劉邦的故事。關于劉邦的故事,被大家熟知的不少,什么斬蛇起義啊、鴻門赴宴啊、楚河漢界啊……大多跟打打殺殺有關,充斥的全是血腥味,只有這個故事不同,它不僅有溫情、有夢想,還極富開拓性和創造性,滿滿都是正能量。
這是一個什么故事呢?說的是公元前202年,劉邦建立了漢朝,定都長安,于是乎就把自己的老父親從沛郡豐邑(江蘇徐州豐縣)的老家接到京城,要讓老爺子跟他享享福。
要知道劉邦的老爹為了這個不省心的三兒子可是受過大罪的。三年前,老爺子和三兒媳呂雉一同被項羽擒去,在楚軍之中提心吊膽地當了兩年人質。一年前,節節敗退的項羽在兩軍陣前為逼劉邦就范,居然威脅劉邦要把老爺子煮了。好個劉邦,他置老父生死于不顧,竟擺出一副流氓嘴臉,索性要分一杯羹。要不是項伯苦苦相勸,說是日后可以拿老頭兒換地盤兒,就憑西楚霸王項羽那爆脾氣,老劉頭恐怕當時就要進湯鍋洗熱水澡了。老爺子又怕又氣是一定的,他那會兒一定是閉眼等死了,怎么也不會想到項羽能把他放回來。老爺子不僅沒死,這下還做上了太上皇。這大概就是老話說的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吧。
當太上皇雖然美氣,可畢竟和普通人一樣也有煩惱和憂愁。老劉頭在鄉下自由慣了,這一進城就不知道咋玩了。所以當上了太上皇的老劉頭,雖然可以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呼奴喚婢無比神氣,但他就是不開心,不僅不開心,而且——抑郁了。
劉邦問隨身伺候老爺子的人到底咋回事,身邊人說了,你以為給老爺子吃點好的穿點好的他就滿足了?不,他們老年人還有更高的精神追求。那位問了,這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這樣跟皇上說話?這當然不是那人說的,是演小品的趙麗蓉替他說的。不過這劉老兒他是一個啥樣的人兒?他是一個閑不住的人兒。老爺子一生愛湊熱鬧,在家鄉的時候積極參加踢球、斗雞等當時群眾喜聞樂見的文體項目,這些都是被載入了史冊的。現在沒的玩了,那還不是渾身不自在?
知父莫若子,劉邦其實用腳趾豆也能想到老爹的心事,要不怎么說父子天性呢?那么說,給老爺子找幾個伴兒,陪他踢踢球、陪他斗斗雞、陪他聊聊天兒不就得了?這個還真不可以。為啥不可以,因為無論是誰陪這位太上皇玩兒都放不開,都擔心伺候不好隨時隨地掉了腦袋。伴君如伴虎啊,何況還是“太上老君”呢!
其實老爺子不開心,除了想念家鄉那幫老少爺們之外,也想念家鄉那片土地,那土地上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
那位又說了,這不更簡單嗎?直接把老爺子送回老家去不就得了?如果可以這樣做就真的簡單了。
可是世事常常和想象相反,往往是你覺得簡單的事情其實并不簡單,而你覺得并不簡單的事情又根本不復雜。你讓劉邦在京城當皇帝,把他老爹送回老家去,那知道的是老爺子想家,不知道的還不罵他劉老三當了皇帝不要爹了?到時候他還有臉“威加海內兮歸故鄉”?他不怕家鄉父老戳他脊梁骨?他不怕天下人的吐沫星子淹死他?所以說老爺子堅決不能送回去,但是老爺子的問題又必須解決。
解決?怎么解決?
劉邦畢竟是劉邦,他想到了一個超級棒的主意,也只有劉邦,才能想出這樣的主意。看來,為了老爹,劉邦也是蠻拼的。
說了半天,到底是什么主意呀?
那就是在京城附近為老爺子復建一座豐邑,然后再把家鄉那些父親的相識都接到這座新的豐邑來,來干啥?來陪老爺子一起玩兒。
這個主意雖然有了,可是執行起來卻并不容易。各種史料上只記載了事情的結果,卻對那個艱巨而繁瑣的過程只字未提。而恰恰是這個神秘的過程更能帶給我們無盡而又深邃的想象。
據說當那座新的豐邑建成之后,建筑格局、街頭景物與千里之外的豐邑一模一樣,不僅搬遷過來的百姓可以各自找到各自的家,就連那些隨遷過來的雞和狗也能沿著街道找到各自的窩。那么之所以這么神奇,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新城和舊城建的一模一樣,一樣到了雞犬難辨的程度。在工程上能達到這種程度,別說這是在兩千多年以前,就是現在,也是了不起的。
平地建一座城鎮容易,仿造—座城鎮卻相對困難的多,而仿造的一模一樣就不是我的能力所能想象的了。
如果是把舊城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編上號,然后整體挪移過來應該不失為一種好方法,即使這樣,其瑣碎、繁雜也是可想而知的。
不管怎么做到的,反正這座新豐就在這里。
當豐邑人千里跋涉來到新豐,他們一定會有如在夢中的感嘆吧!
最驚奇也最開心的恐怕還是劉老爺子,難道這世上真的有縮地之法?要不他朝思暮想的家鄉怎么就一下子到了眼前呢?而這一切又絕非夢境,因為昔日的老少爺們一個一個都在笑吟吟地跟他打招呼呢。
劉老爺子慢慢地走在新豐的大街上,街面上的嘈雜聲涌入他的耳朵,頭頂的太陽讓他有些眩目,他忽然有種錯覺,他做了一個長長的夢,他正在從那可惡的夢中醒來。他又回到了屬于他的現實世界。
走啊,老劉頭兒,街角那兒又斗雞呢……
你走先,我去抱我那只“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