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熟,理性,含蓄,節制。
這是我在《魅影縫匠》里看到的愛情,此時的丹尼爾戴劉易斯,白發蒼蒼,臉上布滿歲月的滄桑,眼神中也少了那幾分動人的桀驁。
而年紀輕輕時候的愛情,充滿激情,狂躁,能量與矛盾都充沛而尖銳,愛與傷害,往往凜冽共存。仿佛除此之外,找不到更加圓滿的方式。
那是屬于《布拉格戀人》的迷離。
從《布拉格戀人》到《魅影縫匠》,我看到的,是一個男人從在欲望里自我麻醉,尋覓救贖的虛妄到在愛與藝術化的生活里穿插來去,巧妙騰挪的平衡。
巧合的是,兩部電影的主角都是丹尼爾戴劉易斯,男女主角相遇的橋段也十分相似,相似的,還有丹尼爾戴劉易斯扮演的人物,都是對婚姻具有抗拒心理的男人。
但是結局,總是以丹尼爾戴劉易斯選擇“安穩”為皈依。
老去的,不僅僅是丹尼爾戴劉易斯,老去的,是每個人心目中對人生的解讀。
老去的,更是觀眾在電影里看到的愛情。
年輕時,我們渴望火樹銀花,激情四射,有一天,我們終究會疲倦,此時此刻,我們渴望的,是心照不宣的安穩,是惺惺相惜的體諒。
所以不愿意被婚姻束縛的雷諾茲,主動向阿爾瑪提出求婚。
在她為他脫下公爵夫人那一件出自他之手的寶藍色華服之后,在回去的街上,他抱住她,熱情一吻。
她讀懂了他的心,他明白自己被如此善待,兩顆心,前所未有地靠近,那一個吻里,有充沛的愛意。
那一個吻里,有知己的味道。
從那一個吻開始,雷諾茲冰山般矗立的心已然開始消融。
總有一個人,會將另一個人拖下神壇。
無論在此之前,他有多么的理想主義,或者冷若冰霜,當他與愛情狹路相逢,當他開始長出一顆老心,那么他總有渴望停靠的時候。
從這一點來說,兩部電影倒像是為丹尼爾戴劉易斯提供了一種真實人生的模板,一種男性在不同年齡階段對愛情的需索與追求的表現特征。也許他自己的人生經歷,就能夠作為一種呼應的對象。
所以,丹尼爾戴劉易斯決定自這部電影之后息影,或許與這部電影當中,縫匠雷諾茲的形象與人生太具有共鳴與象征意義息息相關。
他給了自己青春的癡狂執迷一個幾近于圓滿的答案。
這一呼一應,就在兩部電影之間獲得了實現。
影片自始至終都籠罩在一種復古優雅的繾綣情調之中。
復古與優雅的,不僅僅是雷諾茲的華屋,華屋里的陳設,也不僅僅是那一件件精致的禮服,氣質高標的女士們儀態萬方的舉止,還有男女主角之間,那微妙的情感起伏。
不是蜿蜒雄渾的山巒,像是波光粼粼的溪水,偶爾激起點點浪花,也是閃爍著光澤的。
這種緩緩前進,一點點試探,一點點吸引,一點點萌發,一點點馥郁的愛情,讓人感覺心曠神怡。
它讓人忘卻現代化社會當中,那些流光溢彩,美則美矣,終究難以為繼的速食愛情,而心甘情愿地沉醉在這樣一個如童話般的愛情故事當中。
一個男人,賦予一個女人第二次生命。這個女人,同時也為男人,賦予了人生第二種可能。
沒有他,她或許依舊只是餐廳里的服務員,遇見一個平庸的男人,度過余生,一輩子都不見得能夠穿上一件私人訂制的禮服,更別提遇見公爵夫人和公主。
沒有她,他或許依舊沉迷在工作藝術之中無法自拔,篤信著婚姻無法長久,只會帶來束縛的定論。
他是她的救世主,而她,她是他的繆斯。
遇見她之前,他是那樣一個男人,渾身透著優雅,優雅里有驕矜,驕矜里有空虛,空虛里有幻滅,如縹緲的迷霧。
這種優雅,像是一種隔離帶,令人產生落差,也讓人彷徨在矛盾的疆域里無法自拔。
他像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散發清幽蕭索的氣息。他愛惜自己的外形,以至于嚴苛的境地。
他的每一個早晨,都是整裝待發的。他的每一套衣服,都是不落俗套的。以至于他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都是落索干凈的。
或許你會草率地定義他以一個完美主義者的名聲,但或許,他只是想通過這種方式,與內心那個極度渴望叛離乏味庸俗的自己從容和解。
或者說,暫時忘記,像一滴水,落進水里。
這樣的男人,沒有愛情,十足可惜,擁有愛情,更加可惜。
愛神會為他賜福,愛神更會讓他難以免俗。
但是沒有一個如繆斯一般的女人,他的靈魂將永久無法獲得救贖。
他坐在明媚的光影里,端端正正,彬彬有禮,她冒冒失失地出現,一點不符合禮節和規矩,那一秒鐘,是《布拉格戀人》 的回光返照。
他終究會遇見這樣一個女人的,鮮活的,稚嫩的,不在他擅長逢迎鑒賞的交際圈里的 ,那樣的唐突,那樣的生硬,而這,就是讓他銘心的質素。
怎樣的精致玲瓏,怎樣的溫柔款款,怎樣的魅惑招數,他都胸有成竹,一百分的優雅司空見慣了,也等于是六十分的索然無味,而這個人是不一樣的,她有著六十分的格調,卻讓他看到藉由他手打造出一個一百分的繆斯的可能性。
每個人都渴望擁有一雙 改變命運的手。改變不了自己的,那么就改變他人。
皮格馬利翁,古希臘神話里的種種預言,各個國度各個民族里極其類似的“灰姑娘”類型的童話,以及奧黛麗赫本扮演的電影《窈窕淑女》 ,它們都是人類內心這種“超人情結”的投射。
對于一個藝術家來說,這更是讓人神魂顛倒的自我麻醉的神仙藥劑。
他恰如其分地需要一位靈感繆斯,她恰如其分地出現在他的視線之中,她婉約而面帶羞澀,他沉著而清淺一笑。
這一刻,所謂的命中注定便水落石出。
相視一笑,交談幾句,一場約會便理所當然。她站在他的車門外,等著他像一個紳士般為她開啟車門。
汽車在夜色里奔馳的鏡頭,都是歐美黑白老電影的拍攝技法,畫面中是正對著觀眾的兩個人,一顰一笑,是內心的一蕩一漾,相看儼然,比如《蝴蝶夢》 ,比如《魂斷藍橋》,比如《卡薩布蘭卡》。
他沒有在看似恰當的時機 脫掉女人的衣服,而是選擇為她穿上自己設計制作的裙子。
他沒有在看似應該結婚成家 的年紀皈依婚姻的懷抱,而是選擇一個人與自己的偏見耳鬢廝磨。
他的心里有太多的邊邊角角,甚至條條框框。
他執著于讓她成為自己內心的繆斯,他小心翼翼地烘托一種幻境,但是這個女人從始至終都不可能是他理想中的那個人。
上一位陪他一起飲早茶的女人算得上達禮,但是她有妒意。
這一位和他坐在一起的女人擁有他偏愛的那一種身材,但是她沒有足夠的修養。
所有的女人都有瑕疵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本就沒有一個人是完美無瑕的。
悲劇是,他渴望她成為他理想中的模樣,像是親手設計打造一件衣裳,每一針每一線,每一個褶皺每一粒紐扣,每一道花紋每一絲鑲邊,都要符合他的心意,但是她不是一個任勞任怨, 任人磨圓搓扁的女人,她要求做自己。
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她終究不是一件衣裳。
另一邊,阿爾瑪也在嘗試用自己的手段慢慢潛入雷諾茲的心房,慢慢讓自己登堂入室得更加理得心安。
但是兩個獨立的人,擁有兩顆獨立的靈魂,沒有誰真的甘心做暗淡的妥協。
他不喜歡她吃早餐弄出太多聲響,她覺得他在沒事找事。他不喜歡突如其來的驚喜,她卻一心一意想要自作主張在二人世界里通過自己的手段打動他的心。
這是一段感情里總會發生的典型矛盾。因為兩個人性情,經歷,職業,喜好的種種因素,總會有誤解偏差出現,有些人可能就此分道揚鑣,而有些人,漸漸適應,終于習以為常。
后者,就是在婚姻的城堡里,如魚得水的人。
雷諾茲懂得這一點,這也是為何最初他對婚姻持有偏見的理由。事實的發展也正如他所料。
婚姻帶來的是平淡生活的腐蝕,是對敏感纖細的藝術直覺的沖擊,生活不會給予雷諾茲兩全其美,正如生活從來不曾賜予任何人的那樣。只能擁有一方而舍棄另一方,但是他野心蓬勃,所以他內心矛盾斗爭熊熊如烈火。
一如這座帶給他聲名的華屋,讓他覺得死氣沉沉的華屋,他聲討,他反抗,他厭惡,但是這里也是他靈魂的棲息地,在這里尋覓不到的東西,別的地方一樣尋覓不到。
種種矛盾麇集于他一人身上,讓他心力交瘁。
而藝術家,因其敏銳,往往處于生命種種矛盾的風口浪尖之上。
所以雷諾茲常常崩潰。藝術的崩潰,身體的崩潰,牽一發而動全身。
他將這一切,托辭于詛咒。
所謂詛咒,就是一個人的宿命。他的母親,他的姐姐,他的內心對愛的渴望,所有讓他的靈感消磨的,歸根結底都是他難以擺脫的囹圄。
他唾棄,但是他也只能如此。
婚姻帶給他無邊的恐懼,平凡的生活讓他精疲力盡,但是這一次,他沒有倔強到最后。
因為在許多時候,她是唯一的那個愿意站在他的陣營的人,小心翼翼呵護他的自尊,挑戰來自于精明干練的姐姐的施壓,體諒他的敏感脆弱與頹唐。
在這棟華屋里,他終于不再是風聲鶴唳,舉目荒涼的一個人。
她是愛人,是知己,更是戰友。
這樣的感情,會比單純的男女之愛來得更加沉著有力,也更加讓人難以割舍。
任何一段感情中,一個人總慣于以侵入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存在感,但其實,真正美好的關系,是兩個人懂得時而聰明地后退。
他選擇了妥協。
或許這世界上,從來沒有應該結的婚,只有應該愛的人。
她,就是他覺得應該好好去愛的人。
哪怕這份愛里,需要做出一些犧牲。
真理卻是,有時候,犧牲,就是愛這種古怪的東西本身。
雷諾茲與阿爾瑪的愛情,讓人看到了兩個來自不同世界的人,也能夠享有同一份平凡之愛的甘美,與此同時,再平淡如流水的愛情,背后都有數不勝數的暗流涌動,都會遭受那些邊邊角角的暗黑質素侵蝕,這是無法避免的。
也讓人們看到愛的原始動機與最美的真諦——兩個人,結成一個陣營,手牽著手,心境安穩地去面對塵世間的一切。
兩個人一起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吃一頓飯。
當愛情落實到一蔬一飯,才終于真正有了根基。
除了愛,還有什么需要畏懼。除了愛,還有什么能夠成為阻力。
婚姻才是一件衣裳,可以事先擬定草圖,但不到最后一針落定之前,誰也不能預料它會否是理想中的模樣,但是兩個人齊心協力,歲月總會賜予一個結果。
編織縫補之間,生活的瑣碎會來侵擾,但是不要停,不要離開桌席,我們一起完成它,再離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