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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也沒有留下。
我正在說起的地方,現在,是一塊
墓地。
我曾站在那里,在綠色的草地上,撒下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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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閃光 ? 【美國】瑪麗.奧利弗
? ? ? ? ? ? ? 【訪談】詩人瑪麗·奧利弗
訪談對象:瑪麗·奧利弗
訪談者:斯蒂芬·瑞迪勒
時間:1992年12月9日
當瑪麗·奧利弗在采訪和媒體座談中談起她的工作時——這是她非常不愿意做的事情——她的談話中有一種樸實、一種從容和果斷,令人想起上個世紀(19世紀,譯者注)。她創作的生活規律,如果放在上個世紀也許更自然一些。在那個時代,人們的客廳還沒有淹沒在意象與概念無盡的潮水之中,而每個個體都致力于培養內心世界的孤獨與好奇。
這并不是說奧利弗小姐的詩在風格、語言和意旨上完全不屬于當代。我的意思是,在我們的交談中,我的腦海中始終閃現著這個念頭:艾米麗·狄金森可能會把她當做最親近的鄰居。
年輕時,奧利弗小姐就沒有受到孤獨的折磨,也沒有感受到人們對詩人職業的普遍排斥。當她的詩集《美國始貌》出現在世人的視野中,并贏得1984年的普利策詩歌獎之后(此時她49歲,譯者注),她的平靜生活也沒有發生戲劇性的改變。今年(即1992年,譯者注)十一月,她的《新詩選》榮獲國家圖書獎。
她繼續過著簡單而內心充實的生活:獨處的時光,一個能夠散步、觀察的場所,以及將世界再現于文字的機會。和比她早一個時代的艾米麗一樣,瑪麗·奧利弗專注于明亮的經...,盡情享受自然界中簡單而驚人的時刻,因為她相信,理智鑲嵌在美之中,神秘盤旋在閃閃發光的外表之下。
她的詩也是對自我本性的一種深入探究。但是在她的文本中,自我不是指我們對某個名字的簡單認同,而是一個更開闊、包容性更強的概念。在她的詩歌中,“瑪麗·奧利弗”如雨水一般流過她,承載著天鵝、塘鵝、松樹林、瀑布,以及世界隨時降臨于語言之中的神奇。
斯蒂芬·瑞迪勒(以下簡稱斯):讀你的《新詩選》時,這些詩歌的一致性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雖然它們的寫作跨越了近三十年,這本詩集卻如一本完整的集子,一次漫長的鋪陳。
瑪麗·奧利弗(以下簡稱瑪):哦,這點真有趣?!@正是我的意圖,我希望它就是這個樣子。我認為我只是在寫一本書,始終在充實那一本書的內容。
斯:顯然,不是文學風格使這些詩統一起來。是什么樣的動力驅使你始終行駛在同一條平坦的大道上?
瑪:我想風格不過是一種工具,你運用它去表達你想表達的任何東西?!瓙勰f詩是一種“信仰的自白”,我認為在作品中,或者在作品所呈現的東西中,必須有一種整體的構思。它的意圖是什么?它的主題是什么?它的推動力是什么?我總是在進行這種構想。究竟想表達什么呢?顯然,我希望表達的是一種快樂。
斯:你如何避免許多年輕詩人的困境呢?比如搖擺不定的模仿,文學時尚的左右?
瑪:我想有兩個原因。其一,我自己從沒加入過一個詩歌協會?!以谀甏仙陨栽缬谶@個時代。我很早就決定我要寫詩。但是我沒想過把它當做一種事業,更沒想過把它當做一種職業?!俏疑凶罴尤诵?、最強烈、最精彩的事情。我毫不質疑我所做的——我只是削尖我的鉛筆等待著!
斯:你從來沒有不安地問自己:我這樣做是對的嗎?
瑪:哦,我也從沒覺得我所做的是對的(笑)。這是語言的不可思議之處。它總是可以被寫得更好。我開始分辨什么有用,什么無用。我開始更多地依賴風格,而不是運氣、祈禱、或長時間地工作。風格,就是我所說的工具或方法。我幾乎與世隔絕地工作,我想這種隱秘性比群體性的協會對于詩人可能更好一些。我的圈子由那些偉大的詩人組成:我讀,讀,讀,我毫不羞愧、毫不畏懼地模仿。我永不滿足。我讀著那些句子,他們對詩歌的貢獻使我難以置信——抑揚頓挫的完美聲音結構,現在,我也和我的學生們談論這些!所有類似的技巧總是使我著迷。現在依然如此!
斯:但是你詩歌創造中的核心元素——離群索居,已經被大學的詩歌研究協會的模式完全排斥了。年輕作家們正在喪失這種根本性的生存體驗嗎?
瑪:這種生存方式對我很重要——我不知道它是否是根本性的。真的,它是我無意間找到的方式。同時我也散步。散步對我很有用。我走進一些地方,既不是故意的也不是無意的。本鎮上流傳著一個笑話:我以為自己在散步,結果人們發現我靜靜地站在某處。這不是一種有目的的行走;這種行走是過程的一部分。詩人唐納德·霍爾喜歡打盹。打盹的方式對他有用,幫助他打開了通向“預言”——他這樣稱呼它——的大門。也許其他的方式對其他人有用。你必須嘗試你能嘗試的每一件事,然后發現什么樣的方式對你有用。
斯:如果我們發現你呆呆地站著,這會是一首詩的開始嗎?接下去你就開始寫嗎?
瑪:是的,有時是這樣。我隨身攜帶著一個筆記本——我潦草地記錄……也許你會在一句話中開始找到感覺。但是,我曾說過:除非鉛筆在你的手中,否則天使不會站在你的肩膀上……事實往往是,只有結果多年的渴求、追尋,始終讓你自己向著它敞開,然后,你才能得到它。
斯:詩人威廉姆·斯塔福德這樣描述他清晨的習慣:坐在書桌前,準備好接受他的想象饋贈的任何事物。但是對你來說,你的興趣集中在 “禮物”收到之后所產生的延續作用。
瑪:是的,但我不相信我們能將愉悅從工作中分離出去。沒有比工作更好的事。工作就是玩耍,孩子們知道這一點。孩子們認真地玩耍,仿佛它是工作。但是人們長大之后,卻痛苦地工作。工作成為職責。我認為寫作是工作,也是玩耍——兩者緊密聯系在一起。
斯:你也帶著一種崇高的責任心從事這項工作。
瑪:是的,如果我選擇了去做它,它就是我的職責,應該盡可能寫得更好。我相信藝術非常重要。它是能拯救我們的事物之一。如果我們能依靠我們的想象行事,我們就不需完全依賴于經驗……這是我們突破自我生存限制的唯一途徑。你能超越時間、你自己的情感和狹隘的視角。
斯:在你的大多數詩歌中,仿佛經驗著自然而然的三階段。第一階段是看,對對象進行仔細審查。但是這種看激發了一種更深刻的興趣,一種被提升了的認識。突然,我們進入了那個時刻,成為一種在場。那么,什么是超越于看之上的看?
瑪:它就像一種頓悟。我看著某物,看著它,看著它。我看著我自己離它越來越近,為了更好地看它,仿佛透過它的物質形式看到了它的意義。然后,我從中提取出某種象征性的標記,這樣,它就超越了現實。
斯:是的,這正是我想說的第三階段:超越?!饿E鳥》一詩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詩的開頭,你描寫了鯡鳥如何跳進水中,嘴里叼著魚飛起來的視覺印象。突然,生死沖突轉變成其他的事物:“我認為:\生活是真實的,\痛苦是真實的,\而死亡不過是一個幌子,”這首詩結束于完全不同的問題,宣布魚“……滑進一束黑色的火焰,\從水中升起,與鯡鳥的翅膀\不可分離?!碑斪髌烦搅思兇獾恼J知時,它會是什么樣子?
瑪:我充其量只能說,我明白我什么時候沒有完成它。我明白未完成的詩歌中的那種沉淪。我明白被完成了的詩歌的那種解脫。
斯:我想了解一下你所作的選擇。為了使寫作成為你生命的核心,你是否做出了或大或小的犧牲?
瑪:這種選擇不是選擇去寫或不寫,而是選擇去愛或者不愛我的生命。堅持寫作總是第一位的……我獨自寫了大約25年……只是寫,寫,從不試圖發表,也不拿出示人。比一般人將作品公之于眾或者愿意發表之前所忍耐的時間更長久。我也非常小心,絕不從事一項有趣的職業。
斯:真的?從不?
瑪:是的,從未從事過一種有趣的職業。我做過許多種工作。假如你得到了一種有趣的職業,你就會沉迷于其中。在那些年里,我起得很早,通常是5點起床。我想,如果一個人必須9點上班,他們沒有理由不能4點半或5點起床先寫上幾小時,然后在第二個工作時段為他們的雇主去干活——這就是我所做的——我不知道該如何評價我那些年的生活。我從不渴求財富,我也從不曾富裕過。我的觀點是,如果你愿意保持精神上的好奇,那么,你最好不要陷入過多的物質享受。這是一種擔當,但也是朝著想象生活的無限提升。在我的生命中,我不曾感受過哪怕一小時的厭倦。
斯:是什么東西使你與自然緊密聯系起來?我想,當你非常年輕的時候,你就已經這樣了。
瑪:是的,我想,當一個人年輕時,就已注定了一切……我生長在俄亥俄州的一個小鎮……它有著田園牧歌似的美,是一個大家庭。我最初所做的事情就是置身于自然之中,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對自然感到那么親切。那里的一切都很美好。我想無論是什么原因,我最初的重要聯系、最初的經驗總是與自然世界而非社會相關。我認為一個人最初做事的方式,從物質世界、周圍的環境中獲得意義的方式,也許一生都不會改變,它在某種意義上建立了一種模式。
斯:《采摘藍莓》一詩使我非常好奇。它描寫了你的詩歌所特有的那種時刻:自然是一面清晰的鏡子,通過它我們可以從一個全新的視角看見我們自己。一只鹿磕磕絆絆地經過一個沉睡的女人,如此清晰、如此驚異的親密時刻,在它最終消失之前,你寫道:“但是剛才那一刻,\如此遼闊,如此深沉,\一直持續到今天;\我只能想念她——\在她飛奔之前,\她花兒一般的驚訝,\她好奇的屏息,\以及她潮濕的渴望——\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又在另一個世界復活,”這首詩結束于一個溫柔的問題:“美麗的女孩,\……\如今你在哪里?”。這個發言者在問,30年前的那個女孩在哪里?作為那個女孩的我在哪里?時間又做了些什么?
瑪: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一首試圖打破時間界限的詩。我并沒有賦予這首詩中的發言者一個性別,因此這首詩既適合女性讀者的經驗,也適合男性讀者的經驗。許多詩人,尤其是現在的女詩人,試圖書寫他們的私生活……按他們的說法,是在和讀者分享私人經驗。我卻想描寫讀者可能已經有過的體驗。因此,我使用了大量的現在時態。我用了每一種可能的方法,使它成為一種感覺經驗。我想無論使用哪一種性別,都會使其他性別的讀者感到猶疑。但是在這首詩中,當我寫到“美麗的女孩”時,它泄露了性別指向。不過這正是我的意圖所在,我認為所有的年輕女孩都很美。尤其是當你變成了一個“老女孩”時(笑),你會記得你會懷念你曾經的年輕美麗。
斯:你關注的那些主題都很確定。我很好奇,在你的作品中哪一種主題是完全缺席的。在這本詩集(指《新詩選》,譯者注)中的100首詩中,有幾首詩很鄭重地提及了個人經歷、家庭和朋友。你在書寫中與自我保持的距離使我很驚訝。它只是出于隱私的考慮嗎?
瑪:我想或許有多個原因。我的確認為,去了解作者可能是一種冒犯。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文學界受到所謂自白派詩人的主宰。我對那種自白毫無興趣。我認為特殊的個人立場對讀者根本沒有好處。至于婦女運動——我也沒有參加過。雖然我支持它,我自己可能是它的一部分。但我認為它在詩歌中起不到什么好作用。我看見許多優秀詩人在詩歌中失之于爭辯。雖然不會絕對如此,但是情況經常會如此。
斯:你的自然詩有時包含了我們全部的生和死。在《罌粟》一詩中你簡單地寫到:“當然\失敗是偉大的教訓?!彼慕Y尾是:“但我也要說出這一點:光\是對快樂的\邀請,\而快樂,\當它恰到好處時,\是一種神圣\可以被感知,可以帶來救贖。”這是你既想步入森林同時又想在文字中去呈現的動機所在嗎?
瑪:絕對是!你的眼光很厲害,挑出了這幾句!我認為對世界的欣賞就是給這個世界的最好回饋。這就是我所謂的快樂。我無法展開這一點,因為找不到描述它的語言。但是那也許非常接近了我內心體驗的實質。
斯:《天鵝》一詩也直接表達了這個觀點,詩中寫道:“當然!通向天堂的路\并不鋪展在平坦的大地。\它存在于\你感知這個世界的\想象,\以及你向它致敬的\姿態中。\哦,當那白色的翅膀輕觸河岸時,\我將做些什么?\我將說些什么?”在某種意義上,你是否認為,向我們在這個世界中的發現表示敬意的方式,應該成為我們的生活方式?
瑪:的確如此。我認為是這樣的。世界是一首詩,在其中,我們每個人,每個讀者,能用他自己的方式,找到他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