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這個社會,就是個金錢至上的名利場?是不是連親情,也不可避免的趨利?是不是人老了、沒用了,就注定要被遺忘?
上個周末,我帶著5歲的女兒,回了老家。
老家在安徽六安的一個小村子里,回家先要坐兩個小時的火車,再轉小巴到鎮上,然后再叫三輪或者黑車才能到家。我們此去是探望我生病住院的外婆,醫院離車站并不遠。
女兒已經長大懂事,我們母女一路上說說笑笑,一起讀讀書,聽聽音樂,討論了一下廣播播報的注意事項,竟很快就到站了。出了站,要走挺長一段路去叫車,她乖巧的背著自己的水壺,牽著我的手,好奇的左看右看,又笑瞇瞇的抬頭望著我,我也笑瞇瞇的低頭望著她,跟她說:“媽媽小的時候,可從沒想到,自己長大會過這樣的好日子,會帶著我這么棒的孩子,回家看我的媽媽和外婆呀!”
是啊,我們這窮地方,以前是不興讀書的,更不興女孩子讀書的。能通過讀書跳出農門,在大城市里面靠自己的本事安家立業,挺難的。
打車10塊錢,就送我們到了醫院。爸爸媽媽前幾天已經趕回來了,我去到醫院,看到媽媽在病床上,一直望著門外,看到我,高興的笑起來,大聲對外婆說,“這不是來了?已經到了!”
坐下問了病情,大舅舅就忙不迭的拿東西給我女兒吃,一面逗著她,我和媽媽陪外婆聊家常,人到八十幾,得了癌癥這種病,而且是晚期肺癌,所有的治療,不過是“子女盡心意,”以及“盡量緩解痛苦”。外婆身上插著管子抽肺部積水,打著吊瓶,看起來氣色尚可,食欲也還可以,一會兒功夫,就吃完了半碗米飯、一塊肉、一些豆角、一塊咸鵝。
大舅就拿著剩下的飯菜, 出去走廊的小桌子上開始吃起來,大舅好一口酒,陪床也不忘喝一口,每次看到我女兒都要逗她有沒有給舅爹帶酒喝。年輕時候也是砸在這口酒上,酒桌上喝多了,聽信了別人的酒話,回家盤問老婆是不是像人家說的那樣“不老實”,動了手腳,舅媽大哭一場,拿著倆個孩子照片,連夜收了自己的東西,一走了之,剩下我大舅和一兒一女兩個加起來不到7歲的孩子。大舅酒醒過來,將兩個孩子托付給他媽,就踏上了“尋妻”路上,從此也是一去二十年不回,直到我小舅出事故身亡,我才時隔十幾年再次見到大舅。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媽會帶我去大舅家“殺饞”,概因大舅是殺豬的,每次去,都給我整滿滿兩大海碗肉,盡我吃。我記得非常清楚的一幕是有一次“殺饞”后,大舅給我裝了很多肉帶回來,然后他就不管不顧我媽大聲叫他回來,大喇喇的站在馬路中間,張開手臂,以身攔車。那喝的醉醺醺的近似于莽夫的形象,實在是將我嚇的不輕。
酒真害人啊,我媽幾十年里面總是這么嘮叨,好端端一個家,好好的一個女人,硬是被這口酒氣跑了。
我外婆一共生育4個孩子,兩兒兩女,順序是,我媽,我大舅,我小姨,我小舅。
我媽嫁給了我爸,一股氣生了三個孩子,窮的叮當響。在我記憶中,我的童年就是不停的有活兒干,早上天沒亮就起來放鵝、放雞、放鴨子,放了這些小東西,我要把鵝趕著去地里吃草,同時還要跨個大籃子打豬草,太陽出來我挎著重重的豬草回家,倒給豬吃,我就得趕緊去洗臉洗手梳頭發扒拉一碗白水稀飯,然后風一樣的在鈴聲響起前沖到學校,當然罰站是常事。
中午回去要幫忙做飯,吃完飯要洗碗掃地,下午放學后要繼續放大鵝,然后要去打豬草,回家要剁豬草拌料喂豬,要去地里在搞一些苦麥菜拌鵝食,反正我是記不清切破多少次手了,最狠的一次是拿了太多草,看不清楚,而且不知道剛磨了刀,切掉了半個指甲那么大的手指頭,不過后來也都長起來了。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還要用塑料布裹著手指頭,翹著病手繼續干活。
我們家的主題,就是一個字——熬,我媽熬,我爸熬,我們也熬。終于熬到大家都長大了。我們家日子現在算是稍微過得去的,日子終于好了一點了,我大哥賺了點錢,但很快他迷上了賭博,全輸了還倒貼進去幾十萬債,整天迷了眼一樣到處借錢去賭,看到那些P2P借錢,不管還不還的上,先借了再說。我二哥后來就一直跟著后面填坑。我二哥二嫂經過一段努力,在深圳買了房安了家,現在算是過的比較安穩的。我也結了婚,安了家,在廣州和武漢都有一套房,生活勉強過得去。
前年我媽診斷得了肺癌晚期,現在我爸媽在深圳跟我二哥長住。
我大舅,前面已經說了,好喝一口酒,酒后耍酒瘋。據說我大舅媽,是個非常節儉持家的好女人,我想也是,能丟下一對兒女,一去不復返,必定也是長期的失望和忍耐吧。大舅年輕時候丟下一對孩子給我外婆,自己出去混了二十幾年,沒往家里打過一分錢,全不管家里老的小的如何,只自己瀟灑。這兩個孩子,小弟是他奶奶帶大的,大姑娘一直在我家養著,小學畢業就沒再上學了,回去幫她奶奶操持家事,十幾歲出去打工,中間也是走了一些彎路,吃了很多苦,生了一個孩子,也是丟給孩子奶奶了,她堅持了很多年,打工賺錢給那家人,但是男人不好,磕磕絆絆終于到了她的底線。她到底還是走上了她不想走的她媽媽的老路——拋棄了自己的孩子。
前年大舅突然浪子回頭,我媽說他“老了,在外面浪不動了“。
大舅回來了,跟外婆住在一起,照料老人,在附近工地接點提水泥漿的小工做著,我表弟也長大了,在外跟著工程,一年能賺幾萬塊錢,大表姐也回來了,省內找了個工作,小舅家的小表妹也回來了,在鎮上幼兒園找了個工作。去年挨著老土房蓋了兩件磚瓦房,全家人倒也是蠻高興。
陪大舅喝酒,我問:“怎么我們這代人,養活自己就那么難呢?”他說:“養活自己什么時候都一樣,只是你們現在都是講檔次的人了,檔次這個東西,沒個盡頭的。”
他現在最煩心的就是我大表姐、小表弟以及小舅家的小表妹都還是單身,在農村現在娶媳婦的標配是在鎮子上有一棟樓,或者在城里有房,他們家只有剛蓋起來的兩層小瓦房。我表姐也不愿意找個“合適的”就嫁了。這是他的心病。
我小姨,也有一兒一女,所謂龍生龍,鳳生鳳,她的一兒一女,從小就特別不討我們喜歡,我們所有孩子一起玩,也喜歡孤立他們。這不是我們有意識的霸凌他們,而是什么話從他們嘴里說出來,就是特別難聽。他們喜歡當著我表姐的面說她媽媽跟人跑了,尤其是那個姐姐,從小學的一手好長舌婦搬弄是非。
誰還沒點兒短處呢,大家自然都不敢,也不愿意跟他們玩了。
小姨愛錢,誰都愛錢,但都會藏著掖著,她不會。她有老公,也有相好,相好時不時的給她打錢花,但都是小錢,后來她等不及了,名目張膽的說:“你給我家兒子在上海買套房子我就離婚跟你”,我媽跟我說這事我就笑了,上海買套房子?她覺得自己是18歲的小姑娘嗎?就是18歲還得貌美如花呢,果然不多久,相好就不再相好了。
小姨愛錢,嫁女兒要了好大一筆彩禮,后來兩三年就又攛掇女兒離了婚,丟了一個女兒給男方,據大家說男孩子是很不錯的,就是我小姨事兒多,才搞的兩口子過不下去了。離了婚后,我小姨又給她女兒找了個對象,收了人家十萬的彩禮后,說人家沒說兒子精神有問題,又退婚,但不退錢,人家氣的要拿刀殺她,她就帶孩子出去躲了一陣子,后來也是不了了之。終于前陣子又將女兒嫁出去了,也是又跟新婚一樣,收了彩禮,估計我這樣裸婚的,在她眼里都是大不孝吧。
她的女兒對她倒是言聽計從,我也是很覺得意外。
這些親戚中,我最敬愛的就是小舅,小舅在我記憶中,是穿著白襯衣黑褲子的帥小伙兒,襯衣口袋永遠憋著一只鋼筆,很有派頭的樣子。小時候經常靠小舅接濟,小舅和小舅媽早早出去打工,我們學費實在交不上的時候,我媽就跟我小舅借錢,那時候不興盛匯款,我小舅媽會特地送回來。
我記得有一次我媽去我外婆家搬回來一大箱蘋果,說是我舅舅同鄉回來,我舅特地去買了一箱紅富士,讓人帶回來給我們三兄妹吃。我心底里,是非常愛我舅舅舅媽的。
后來我小舅和舅媽感情壞起來了,經常吵架,一次意外,小舅出工廠事故,去世了。我小姨怪我舅媽,說不是她氣的我舅舅休息不好,舅舅不會出這種意外。但是,許是我小時候得過舅媽的好,我總覺得,一個女人,給你生兒育女,為你姐姐家送錢回來供孩子讀書,回來時候給買很多西瓜給孩子們解饞,你不能因為后來感情壞了,就把這種意外怪到人家頭上。也許女人嫁到別人家里,在不講理的姑子婆婆那,家庭興旺了是你運氣好,能嫁到我們這樣的人家跟著享福,家庭不興旺都是你喪門星,導致我們家不興旺,這個鍋你不背誰背。
舅舅的事情料理完,舅媽就走了,她后來又找了個人,生了個兒子,中間把我表妹接過去一起生活了幾年,那后爸對我表妹倒也好,但青春期的女孩子,心思難得琢磨,后來我舅媽又把我表妹送了回來,交給我外婆了。
我小舅舅一家子的故事,到這里就算沒有什么后續了。
外婆老了,病了,但是她的4個孩子,孝順的都病了,死了,活著的,卻是不太孝順的。
外婆生病,是今年8月份的事情,我大表姐,小表妹忙前忙后在醫院照顧,診斷,我們離得遠,并沒有回去,只是在微信上問了一下,人老了,怎么可能不生病,大家自然沒太在意。直到診斷結果出來,肺癌晚期,我才覺得胸前一悶,因為我媽媽也是肺癌晚期,興許這是基因缺陷,那么我也是極有可能得肺癌的。這種疾病,發生在八十多歲的老人身上,對子女是極大的考驗,好在新農村合作醫療可以報銷80-90%的醫療費用,剩下的費用,三兄妹共同承擔。但這個話還沒說,問題就出來了。
我小姨表示她是嫁出去的女兒,于娘家只是一門親戚,在外婆從檢查到確診到后期治療的一個多月時間里,她也沒有去看過。她的兩個孩子也沒有去看過,考慮到他們都在老家,只是半小時車程,可以認定的是,她們決定不出錢也不出力。
另外,我小姨家的女兒再嫁生了個孩子,她要求我小舅舅家的表妹隨份子,而且要照著我媽和我舅的標準去隨,原因是我小舅舅死了,她代表我小舅舅一門人,搞的我那個90后的小表妹非常不開心。
我的小姨,真是太愛錢了。
我舅舅,興許我舅舅的浪子回頭也許就是用來給我外婆養老送終的,我外婆不愿意拿出來我小舅身亡的一點賠償金來治病,目前靠著我表弟每個月的工資來應付醫院的開銷,就忙著一邊治一邊報銷,拿錢到下一病程的治療。我二哥寄了一些錢回去,我回去看望外婆,也給了一些錢。
養兒防老,這時候的浪子回頭,不知道夠不夠外婆原諒他年輕時候的不負責任。不知道他這時候有沒有后悔年輕時候好那一口酒,家不像家,現在一對兒女,都還沒歸屬。
我媽自己已是自顧不暇,前一段時間行走已成問題,這段時間稍微好一些,就跟我爸回來了,過來在醫院照顧了兩天,自己便覺得不行了,是啊,她已經肺癌兩年了,靠吃帊向藥控制,對于飲食和睡眠、運動都有要求,根本做不來。我媽最氣的就是我大哥,總說,我大哥在家,這么長時間不去看一眼外婆,多傷老人的心,我外婆以前最疼大哥了。看著她恨鐵不成鋼的失望,我不知道如何安慰,我大哥以前很孝順的,這兩年興許是鬼迷了竅,恁是別人說什么,都沒辦法從這個坑里面爬起來了,消沉,低迷。說要去看外婆,從我這借了錢,卻沒有去看過外婆一次。
這次回去,一家人吃飯,他自己盛了飯夾了菜躲在臥室吃,看著我心理真難受。我知道,他過的不開心,他對自己不滿意,卻又沒辦法治好自己。但我始終相信,他有一天會站起來。
我想照顧外婆,想照顧我媽媽,但是我不能不工作啊,我要去賺錢,我有一對女兒要養,有我的小家庭需要照料,需要做好準備,家里的一切意外,都需要和我二哥一起頂上經濟上的窟窿。
我的老外婆,她的一生操勞奔忙,一心一意為兒女,她的人生該怎樣畫上這個句號?
你我也終有老的一天,我們現在忙忙碌碌,一心一意又是為何誰呢?
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我該如何,將自己埋在這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