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歲的聚會

十一月

1.

北吉病了,肺癌晚期。

北吉離開醫院,準備一個人等待死亡。可是夕陽西下時,他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一個坐在他身旁的小姑娘的臉。

于是他在小學的班群里,發了小學的地址,留下一句話:星期天,我在這里,有時間的話,我們一起吃頓飯吧。

沉寂了好幾年的小學群依舊沉寂,北吉放下手機,帶著狗去附近的公園遛彎。

北吉路過跳著廣播體操般舞蹈的大媽和大爺,滿地跑的小孩和寵物狗,世界依舊熙攘,沒有人知道,他們的附近有一個25歲的年輕人正在慢慢失去生命。

2.

十月的南方小城,天空是一色清明水潤的藍,陽光落在身上,帶著微微的辣,風一吹,又滿是涼意。

北吉醒得很早,他連賴床都做不到了。在床上躺到了一個相對正常的起床時間,起床,換上小時候討厭的白襯衫,背著手往學校走去。

小城不大,休閑娛樂的設施很少,小學在周末基本就是附近年輕人的球場。北吉走在操場上,他不知道會不會有人來,十三年過去了,他不知道他這班長說的話還有沒有用

北吉坐在教室里,大風從窗戶灌進來,輕易地讓他想起那些大風蒙塵的放學后操場。三五一群的小學生提著大竹掃把,東一掃把,西一掃把,配合著風,把學校弄得到處都是飛揚的灰塵。

北吉趴在課桌上,整個人北陽光曬得頭暈目眩,閉著的雙眼看到稀稀拉拉跳躍的黑點和整團火熱的金光。

聽到腳步聲,北吉睜開眼,眼前卻是一片黑暗,那人慢慢走向他,北吉最先看到的是掛在身前的相機。而后是一個雙眼含淚的姑娘在他面前坐下,姑娘的臉漸漸清晰,漸漸地和他腦海中那個小姑娘的臉重合在一起。

北吉一時心里無話,阿依在心里想著時間的神奇,兩人相對無言。

阿依叫了一聲班長,十多年沒見的陌生感一下就消失了。

教室里陸陸續續有人進來,此起彼伏的驚呼,每個人都在感嘆,成長本身就是一個驚喜。無數的問題和答案充滿著教室,可惜的是沒有人想問為什么突然有這次的聚會。

阿依單手撐著下巴,若有所思。

“25歲!真的是個神奇的的年級,活了一個世紀的四分之一,有的人已經結婚生子,也有人孤身漂泊,有的人已經踏過天南地北,也有人固守鄉土,不識鄉愁,有人已經大腹便便了,也有人清瘦如少年,有人女友成行,也有人不知情為何物,有人站在人生巔峰,也有人趴在谷底。”

北吉看著圍在一起的同學,點點頭表示同意。

“不知道小溪會不會來?”

北吉遲疑了一下,腦海里閃過一個被推倒在潮濕的地板上長發散亂的女孩,大雨里被拖著走的身影已經模糊不清了。

3.

林揚站在教室后門前,聽見教室里喧鬧的人聲,感覺就像以前一樣,他選擇延續他小學時一貫的作風,走后門。

他放輕了呼吸,抬腳朝著門,不輕不重地踹去。他在心里默數,一,二,門便開了。

門后是張白凈稚氣的臉,黑發柔軟干凈,比林揚矮了一個頭,看起來像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他對著林揚怯怯地笑了,干凈明亮,和記憶中頭發凌亂蓬松的花臉小叫花相差甚大,只有一雙如水的眼和纖瘦的身形留有當年的影子。

某些東西一下子穿過13年的時光,好像大家都還在那里。

林揚還來不及回應,就被一個熱情的女同學拉到了人群中間。

俞秋看著空蕩蕩的門口,笑了笑,果然一切如常。

教室里已經坐了許多人,三五一窩湊在一張課桌上,像極了十多年前的每一個普通的課間。

大家看著一身黑色西裝,看起來莊重又正派的林揚,紛紛感嘆時間的神奇,13年就把一個小流氓變成了社會精英,林揚禮貌周到地和大家寒暄著,自然而然地融入了人群,甚至有成為中心的勢頭。

俞秋獨自坐在自己當初的位置上,腦海里回想著林揚當初做小霸王的樣子,安然地羨慕著他如今與人交往的本事。

4.

阿依靠在窗邊,翻看照片。

白襯衫的俞秋站在一身西裝的林揚面前,只看到一個后腦勺,一黑一白,一壯一瘦。兩者互相填補,分割。

“哇,好好看啊,有種極端的和諧。”

“攝影就是這樣啊,能把許多我們忽視的美放大保留。”

“阿依攝影師,很了不起嘛。”

“別,別提攝影師了,我已經不是了。”

北吉眉頭一皺。阿依放下手里的相機,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

“相機養不活我唄,我最近在看書準備公務員考試呢。”

“你要考公務員?”

阿依點點頭,北吉回頭招呼了一聲,李青滅掉煙頭,從座位上單手撐桌一躍而起,跳過林揚的課桌,穩穩落地,贏得一片掌聲。李青得意洋洋地左右鞠躬,才慢慢朝北吉走來。

“李青是個老公務員了,他可以給你傳授一些經驗。”

“你考公務員啊?”李青挑眉。

“嗯。”阿依面無表情答道。

“有什么好考的,我都辭職了。”

“為什么?”

“班長,不是你支持我辭職的嗎?現在還問什么為什么。”

“我什么時候支持了。”李青翻了個白眼,拉過旁邊的椅子,坐了下來。

“前幾天你找我喝酒的時候,你抱著我說不求我名垂青史,拿諾貝爾獎,只希望我別浪費了我腦子里好玩的小故事。都說酒后吐真言,我當時感動得煙都掉了,第二天就辭職了呀。”

北吉一愣,好像有這么一件事。

“那辭了也好,好好寫,趁我還有時間看。”

“哼,不說這話。”李青甩臉色走開。

阿依把整個臉都埋在雙臂間。

他們一個個計劃未來,煩惱未來,是因為還有未來。只有北吉不用計劃,不用煩惱,因為已經沒有未來了。

北吉還想說些什么,想以一個將死之人的身份和她說一些關于時間、生活、生命長度和夢想的話,但最后,他什么都沒說,只是把手放在阿依的頭上,順著她的頭發一下一下地輕撫。

北吉有點遺憾,他錯過了許多可以陪在這個姑娘身邊的時間。

6.

不知道是誰大叫了一聲小溪,大家下意識地回頭,便看到站教室門口張望的是小溪,小溪穿白襯衫和灰色的百褶裙,露出了細長的雙腿,扎了一個高高的馬尾,像極了遲到的高中生。

北吉還沒反應過來,小溪就被一堆女生嘰嘰喳喳地迎到了教室中間,幾個男生帶著油膩的微笑走近以小溪為中心的女生圈。

阿依站起來,很隨意地拍了幾張就坐下了。

北吉笑得很開朗。

“果然沒什么是時間治愈不了的,她們看起來多好。”

“哼,如果小溪不是擁有幾百萬粉絲的網紅,你猜她們還會這么熱情嗎?”

北吉搖搖頭,走到走廊上,忍不住抽起煙來。他想起五年級那年的一個雨天,課間操取消,全班人都在教室里玩鬧。長發亂糟糟,上衣分不出顏色,褲子上常年印著大滴油漬的小溪,忽然拿出一大罐口香糖,分給班上的同學,同學們都忘了平日對她的疏離,笑吟吟地接過糖,圍在她身后,每個人都有說不完的話要和她說,甚至還有兩個女生一左一右挽著她的手,三個人呈凹字形。

那天的小溪,像一個真正的公主一樣溫和地捧著她高貴的口香糖皇冠,如果沒有之后小溪媽媽沖進教室,一巴掌把小溪打趴在地上的場面的話。

那時小溪壓抑的低泣和那天混亂的雨聲混合在一起,如怨如訴。

小溪的媽媽把一個個偷字丟向小溪,尖銳的聲音嚇散了剛才簇擁著小溪的同學,只有北吉跑過來,扶起小溪,也只有阿依朝小溪吐了口水。

“班長。”

北吉回過頭,看到小溪已經站在他的身旁。雙目含秋,溫婉清麗,說話的聲音又輕又柔,沒有半點曾經狼狽的痕跡。

“小溪,好多年沒見了。”

“14年沒見了。我都結婚又離婚了,你卻還是老樣子,一點沒變。”

開了一個頭之后,帶著一種坦誠告白的真摯,自顧自地說了起來,一副很久沒和別人說話的感覺。。

她毫無保留地對北吉說25年來經歷的苦和難,貧窮,偷竊,早戀,荒廢學業,退學,混社會,18歲懷孕,20歲結婚,21歲離婚時差點帶著孩子餓死在出租屋里。人生好像掉進了一個悲哀的圓,一環接一環,找不到出路。

收到房東大媽給的100塊那天,她對著攝像頭,化了一個妝,只是想記錄下她清醒地準備認真生活的這一刻,沒想到突然收到好多人的鼓勵,她便每天化一個妝,漸漸地,這竟然成了她的收入來源。

北吉一句不落地接收她的話語,有難過,有絕望,有希望,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抱怨。

“咔。”

兩人一起回頭,阿依順利地拍下了第二張兩人并肩的照片,身后是大片明朗的藍色。

阿依走到小溪的身旁,面對小溪。

“對不起。”

“沒關系。”

小溪全身一松,好像當年落在她衣服上的口水徹底被曬干了一樣。

8.

飯點還早,北吉帶著大家滿學校的尋找過去。

一群人懶懶散散地圍著教學樓走,走到乒乓球臺邊,大家圍著乒乓球臺,回憶以前在球桌上玩的游戲。

剪刀石頭布,輸的人躲在球桌下或者圍在球桌邊緣,伺機抓住站在球桌上的人,被抓的人就代替躲在桌下的人繼續抓,直到上課為止。

北吉帶著一些男生已經爬上球桌,女生們也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俞秋覺得很好玩,只是主動加入游戲這事他一直做不來,一個人慢慢后退,靠在教學樓的墻壁上,擴寬視野,方便看到球桌旁的所有人。

看著正扶阿依上球桌的林揚,俞秋想起小時候,林揚每次都在這里把他推到墻上,神神秘秘湊近他。

“我的清潔區就是你的清潔區,好好掃哦,秋秋。”

然后把掃把塞到俞秋手里,再從校服的肚子里掏出乒乓球拍,拍拍俞秋的肩,飛奔向球臺。

那時的林揚哪里懂什么溫柔體貼,就一小流氓。

林揚回頭也看到了俞秋,他摸摸鼻子,慢慢退出人群,走到俞秋的面前。

俞秋一害怕,迅速從包里掏出一罐旺仔牛奶,歪著頭遞到林揚胸前。

“對不起。”林揚接過牛奶,背靠著墻,低聲道歉。

“沒有沒有,我還很慶幸那時候你和我說話呢”俞秋連連擺手。

“叫你買早餐,幫我寫作業也算是和你說話?”林揚側過頭,看著俞秋的側臉,想確定他是不是在說客套話。

“嗯,你雖然會欺負我,但你是唯一一個和我說話的人,那時候我一個人坐在最后一桌,成績不好,家里沒錢,長得不好看,也不會主動和別人說話,一看就是很好欺負的人,可是這樣也沒有人愿意搭理我,欺負我,直到你轉學過來,而且你對我很好的,有時候給你開門,你還會對我笑呢。”

俞秋看著前方,一邊說一邊笑,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一樣。

林揚抬起右手,揉揉俞秋的頭發。

左手把牛奶遞給俞秋。

“一飲泯恩仇。”

俞秋小心翼翼結果牛奶,喝了一小口。

林揚摟著俞秋的肩膀,心里某種想念終于找到了出口。他底下頭,嘴唇在俞秋的耳邊。

“我們是朋友,你還是我的。”

說著,也不等俞秋回話,就帶著他跟上了大部隊。

9.

席間,北吉沒有再說話,身體不時傳來的疼痛,像一下又一下的警告。除了偶爾幫阿依夾菜,其他時間他都在細細聽著每個人的開心和煩惱,改變和堅持,聽著他們渺小而珍貴的人生。

北吉站在“老地方”的門口,看他們一個個揮手離去,說下次再聚。阿依搭著俞秋的肩上了林揚的車,李青騎著自行車在長滿野花的小路上緩緩前進。

北吉身邊只剩小溪,她說要在這邊和他玩一段時間。

夕陽下,北吉不再想起那個小姑娘的臉,一個人安然地走在回家的小路上,不時回頭看看小溪有沒有跟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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