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追風的魚
01
“祖輩三代沒出過這么根苗!”
這幾乎是楊俊二他爸掛在嘴邊十幾年的一句話,這位膽小和善的小學民辦教師,只有在談到兒子的時候,才會有這樣毫無顧忌的得意洋洋。
十幾二十年前的我們,總因為這句話在背后口伐這位窮教書匠。用這樣夸張到有點浮夸的話評價自己兒子,真是有夠討厭的。
因為這位楊俊二出名極早,作為同學,我們對他相當的羨慕妒忌恨。
他媽是村里出名的老好人,在他姐弟倆很小時就生病沒了,他爸沉默軟弱如路邊不起眼的一棵老榆樹,他姐楊俊怯懦內向,用村里老人的話說,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
就這么個家,到了楊俊二這里,換門風了!
他狡黠、靈巧、狠厲等等都還在其次,最最重要的是,他聰明,他長了一顆基因突變后的腦袋!
他如混世魔王一般,比我們所有人都更淘、更皮,泥里來水里去,打架撒潑尤其在行??删驮谒榘惚膩肀娜サ拈g隙,能背他姐好幾首詩,能替挑賣糧食的老頭算好賬,分厘不差。
因為先天的智力優勢,瘦的跟猴有一拼的楊俊二,六七歲便在老寨村這片貧瘠的土地上,開疆辟土,拉幫結派,成為當之無愧的孩子王。
這一出名便是十幾年,讓他爸在村里揚眉吐氣了十幾年,對祖輩的庇佑感恩戴德了十幾年。
02
在風云變幻極為劇烈的八九十年代,外界的信息卻極緩慢的影響著深窮鄉僻壤的老寨村。在窮為主調,安于天命為本分的村里,楊俊二是一抹無法忽視的亮色。
十里八村都知道這個腦瓜子靈得很的楊俊二。他依然淘的像個泥猴,可再怎么輕描淡寫、隨隨便便,他的成績都是全聯校第一。
小學未上完,鎮上中學的校長就找到了他爸,學費分文不收,只要娃能來他這上學,保娃考個好高中。
可楊俊二根本就不用考,才上初三,縣里僅有的三所高中全找過來了。
那幾年,他爸激動的,總是漲紅著臉,反復念叨著,“祖輩三代沒出過這么根苗!”
到那個時候,我們對楊俊二根本都懶得嫉妒了,反正提鞋也追不上了,只能以他為首,沒事兒就都湊他身邊,聽他山吹海侃。
畢竟,我們這幫山里娃里,也只有楊俊二見過世面。他的高中數學老師對楊俊二如獲至寶,帶著他四處顯擺,顯擺的方式就是報名參加各種學生競賽,讓楊俊二這個土包子以智力碾壓城里娃。
那些見識和光環,讓楊俊二如海綿般吸足了水分,智商更加地蓬勃發展,成績一路開掛,風光得不得了。
03
可楊俊二去了一趟深圳后,向來得瑟的他蔫成了一只老茄子,祥林嫂般地跟我們念叨,“太窮了,你都不知道咱們窮成什么樣子!”這些話,傷害了我們這幫窮逼不太敏感的心,協同抨擊他,“那你要怎地?!”
他詭秘地問我們,“白面兒,你們知道嗎?”
“切~~”回答他的是長長的不屑,“裝什么裝,你不知道白面兒?!”
雖然還都是半大孩子,但我們對白面兒可都不要太熟哦,那年代,家家戶戶都有這玩意兒,沒人當它是毒品(當然,它離毒品是差點,但性質應該差不多),反而是接待貴客的稀罕物。比如,村長校長之類的“大人物”要是來家里了,主人家就趕緊搬出這物件,殷勤地勸著,“嘬兩口,嘬兩口!”
楊俊二在大城市開了眼界后,便死瞧不上他爸幾十年如一日微薄的死工資了,他覺得他爸窩囊是沒轍,可他不一樣啊,以他的聰明,造個白面兒都不在話下,為什么要受這份窮氣!
于是,在跟他爸大吵一架后,楊俊二退學了,離開又窮又迂的老寨村,丟下他哭得像個女人的數學老師,去了紙醉金迷的廣州。
我們被他如此離經叛道的舉動給震暈了,覺得他酷斃了!當時的我們,年幼不懂事,只知盲目崇拜英雄,卻忘了惋惜上帝的杰作。
之后十幾年,那位數學老師嚎啕大哭的臉,在我腦海中,日復一日地清晰起來,直至深刻體會到那份錐心之痛。
可惜了,可惜了。
04
自楊俊二義無返顧地退學混社會后,他爸就變了個人似的,羞于見人??赡苁墙塘艘惠呑铀枷胝握n的他,實在無法接受兒子從根正苗紅的好學生,變成了跑江湖的小混混。
盡管,楊俊二很快就賺到了錢。聰明一般不會失憶,楊俊二在魚龍混雜的廣州,依然混得很高級,無論在哪里,聰明的他都是憑腦袋吃飯的。
用他吹牛扯淡的話說,老寨村人當寶貝般稀罕的白面兒,他分分鐘能造一噸。
于是,楊俊二干上了這個來錢最快的行當。他寄回來的錢夠他爸填半口紅薯窖了。
想想,那年代,人們哪見過這陣仗,那錢照紅了多少人的眼睛啊,以前嘲笑楊俊二他爸雞飛蛋打的那些人,更是以各種嘲諷冷語來表達著他們的妒忌。
可楊俊二他爸這個迂腐老教師,卻嚇壞了,拎著一包錢坐他家祖墳上哭了半個月。然后,他把楊俊二的錢劃了兩撥,一撥錢捐給學校,整修教室,另一撥錢捐給廟里,修繕佛像。
村里人覺得他腦子秀逗了,竟然跟錢過不去,但倒沒人敢招惹、欺負他。畢竟錢壯人膽,錢撐人腰,尤其是這二十世紀末人人瘋狂逐利的年代。
就在村里一幫小孩兒打理包袱,準備投奔他們的傳奇偶像時,楊俊二出事了。
盡管聰明的他想盡辦法鉆了空子,但還是出事了,沒人知道內情,就他爸跟村長去了趟廣州,回來,他爸就進了醫院。
胡子花白的老村長叼著他的旱煙斗,蹲在村口的老槐樹下,魔怔似的念念叨叨,可惜了,可惜了……
05
之后十年,我們再沒能見到楊俊二。白云蒼狗匆匆十年,當我們在生活的泥濘里摸爬滾打的時候,他被命運關在一間小屋子里與心魔作戰。
刑期滿后,我們在監獄門口接到了楊俊二。當年拽得二五八萬的青蔥少年郎,如今骨骼粗壯,眼神滄桑,一身蕭索的氣息讓人忍不住鼻頭發酸。
回程,一路無話。歲月賜人智慧,蝕人心靈,滿腹的感慨唏噓,已沒有語言能夠表達。
車上,楊俊二掏出他爸寫給他的一封信,反復摩挲,這是十年里他爸寄給他的唯一一封信,看著他默然的臉,我們無法揣測他到底在想什么,是怨他爸的涼薄,還是恨命運的殘忍?
總之,他爸信里的最后一句話是,回來別見我,去見老村長。
楊俊二跪在老村長的門口,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早就聞訊的老村長走出屋來,不出聲地看著他。當年的老村長更老了,顫顫巍巍地連拐杖都拿不住,他說,俊二吶,要不是等你我早就走了。
他從箱底掏出一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打開后,一一攤在炕上給楊俊二看。
“這是一個定期存折,基本上快到期了,你可以取了,里頭是二十萬,你爸說留給你。”老村長指給楊俊二看。
“對了,你爸說,這錢沒有一分錢是不干凈的,你放心地拿上,去外面干點事業,他說你聰明,這錢雖少,但你肯定有辦法把它變多的,對吧俊二?”
此時的楊俊二呼吸加重,手抖得我都快摁不住,他預感到什么似的,顫聲問道,“這錢,他哪來的?”
老村長卷了支旱煙,說,“你爸呀,把你家的老屋連地帶房都賣了,再加上這些年攢下來的,總共就這些了。他說,把你捆在村里人就廢了,出去吧,外邊天大地大的,好好混!”
楊俊二雙眼充血,幾乎是怒吼著問,“人呢?他人呢?!”
老村長對暴躁的楊俊二瞅都不瞅一眼,縮在炕上,耷著眼皮只管抽他的煙,眼看楊俊二就要如一頭發狂的獅子沖出屋去,同伴大軍一把抱住他,抽噎地說,“俊二,你爸沒了,你剛進去沒兩年就沒了,他讓你姐一直瞞著你,我們也不敢說……”
楊俊二從大軍懷里一寸一寸掉下去,坐地上縮成一團,像一只被暴風雨摔打過的青皮核桃。
……
那天,天陰的像倒扣了一口鍋,楊俊二趴在他爸已經青草萋萋的墳頭,哭得沒了人形,十年的牢獄之苦都不曾這樣擊倒過他。
生活總是這樣讓你猝不及防,心魔才除,心債又來。自此,漫漫征程,斷腸人得負重前行,刀刃上騰躍,向死時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