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人死了以后靈魂會漂浮起來俯瞰整個大地,那么,我應該是死了。因為在為他上墳而淋了一場清明雨后,我竟然看見了曾經的自己,當然,還有他。
我懸浮在半空中,看了看地面上的我,我跪在地上。除了一頭自然卷的頭發變成直發外,曾經的我的臉與現在別無二致,一陣風吹來,我仿佛被吹到了仙境之中,四周是虛無縹緲的煙霧托著我不斷上升,只是這煙霧更像是水蒸氣,濕漉漉,熱騰騰。
隨著我不斷地上升,我才發現我不是來到了仙境,而是被帶到了一間洗澡房內,里面都是光著身子的少女,空氣里都是沐浴露的甜膩膩的味道。我向下一看,一眼就看見了我自己,洗澡間內唯一一個擁有一頭自然卷頭發的就是我,看著自己赤條條的樣子還是有些害羞,我想閉上眼睛,卻怎么也閉不上,原來,靈魂是閉不了眼睛的。所幸我,更準確地說是她,已經洗完了澡,穿著黑色帶暗紋的羽絨服,提著橙色的桶,踩著粉紅色的人字拖走出了這間熱氣騰騰的屋子,我立馬跟了上去。
出了洗澡間的門,我跟隨她直走再拐彎進了一間屋子,門牌號顯示這里是1303。我看著我自己放下桶,拿了塊毛巾在擦頭發,屋子里還有另一個女孩子,我認識她,她是我的高中室友勤,她正在吃午飯,嘴里嚼著肉含糊不清地跟我說:“剛才你姨在樓下叫你了,我跟她說了你在洗澡,她說你手機關機了打不通,讓你回來打她電話。”我看見擦著頭發的我點了點頭,放下毛巾,拿出抽屜里的手機,按下開機鍵,接著又拿起毛巾開始擦頭發。
顯然,擦著頭發的我并不知道等下會發生什么,但是漂浮在空中的我卻了然,我的靈魂飄回了我高二的第一個學期,待會我就會接通可能是我這輩子最難過的一通電話,我想飄走,但轉念一想,如果我不走,我是不是還能再見他一面,于是我又停了下來,依舊睜著無法閉上的雙眼。
地面上的我已經放下了擦頭發的毛巾,拿起了手機,手機屏幕上有好幾通未接電話,通通來自我姨,還有一條閨蜜發來的短信,短信上說:“我剛才看見你媽媽在空間里發了‘一路走好’,不會是?”我慌忙打開QQ,果然,空間里的確有這一條,我開始慌了,打了個冷顫,趕緊找到我姨的電話回撥過去。
果然,他已經走了。三姨告訴我他是昨天晚上走的,可是昨天晚上我給我媽打電話的時候我媽也只是說他惡化了。我還是不相信,可三姨說得很清楚,就是在我媽媽跟我通話后,他就不行了,腹腔內大出血,血從他嘴里噴出來濺到了媽媽和三姨的身上。
三姨叮囑我千萬不要給我媽打電話,我媽昨晚哭了一夜,現在才睡著,她還叫我現在就去她房間里找她,等下三姨父會送我們回老家,參加他明天的葬禮。
地面上的我放下手機,緊閉著雙眼,漂浮著的我也想閉眼,但是不行,這下我終于明白了什么叫“眼睜睜”。地面上的我穿上鞋子,握著手機跑到樓下,女生宿舍大門緊閉。我看了看手機,現在是1:03,為了保證大家能睡個安穩的午覺,沒有人能進出吵鬧,女生宿舍的大門總是在中午1點關閉。三姨是學校里的老師,她的房間離女生宿舍只有5分鐘的路程,但是沒辦法,我出不去。
我打了個電話給三姨,告訴她我出不去,她讓我不要著急,先回宿舍等著,收拾幾件衣服,她會幫我向老師請幾天假,說完她掛斷了電話。地面上的我剛才跑得急了,現在腿有些發軟,雙手抓著女生宿舍大鐵門的欄桿,幾分鐘后才緩過來,慢慢走回了宿舍。
地面上的我失魂落魄地走回宿舍,室友們這時候都已經回來了,她們望著我,但卻不說話,想必是勤從我剛才的電話中探出了端倪,已經告知她們了吧。我放下手機,走到陽臺上,拿起桶里剛剛換下來的衣物開始洗,手上的動作不停,腦中的思緒不斷。
我想起他在我六年級那年每天騎摩托車送我上學,接我回家,風雨無阻;我想起他說過等我考上好的大學,就給我錢讓我自己去旅游;我想起我最后一次見他就是在三天前,他穿著那件很長很長的襖,皮膚不自然地黑,他艱難地上完廁所,爬上病床的時候,我才發現他已經瘦成了這樣,而這樣病弱的他給我兩百塊錢零花錢的時候,我拒絕了,他卻堅持,我有些生氣,內心埋怨他難道不知道為了給他治病,家中已是拮據,而他卻仍舊出手闊綽。早知道是這樣,我不會與他爭執。
漂浮著的我嘆了口氣,唉,之后的我也沒有考上很好的大學,畢業后也沒有去旅游,只是在家里待了一個暑假,如果他知道了,可會失望?
而這時地面上的我再也忍不住了,回到宿舍之中小聲地啜泣,瑜第一個沖過來抱住我,她們跟著我一起哭。漂浮著的我卻怎么也哭不出來,原來,靈魂不但閉不了眼,也流不出淚。
之后就是我收拾好行李,跟隨三姨回了老家,第二天是他的葬禮。
他生前交了很多朋友,所以今天來了很多人,媽媽一直在哭,有一個叔叔對我說讓我千萬不能哭,他說我還要安慰我媽媽,現在要堅強起來。我走過去安慰媽媽,可她此刻聽不進我的話,她只是哭,于是我只好坐在殯儀館大門口的臺階上,望著陰沉沉的天空,遠遠地我看見小姨走了過來,我迎上去,小姨抱住我,我終于沒忍住哭了起來。
葬禮現場,哀樂長鳴,籠罩在這沉重哀傷的氛圍中,所有人都在哭,我身邊是他的女兒女婿和他的兒子。姐姐一直很孝順,她順利考上大學,嫁人,她一直是他的驕傲,但在他生病的這幾年里,她卻只回來過一兩次;哥哥在所有人眼里都是比不上姐姐的,年少時就常與父親吵架,時常離家出走,高中沒上完就輟學學手藝,但每一次都半途而廢,現在也沒個著落,依舊靠父親養活,但在他生病期間,哥哥是一直照顧著他的,盡管態度也不太好,但哥哥總是在的。拋開過去的事不談,我相信他們此刻流下的淚,都無比真摯。
但地面上的我卻哭不出來,我其實是很難過的,但我就是哭不出來,周圍的人都在哭,我也想努力地擠出眼淚,但這都是徒勞,我最終也只是顯出一個悲傷的樣子。
葬禮快要結束了,最后大家繞棺材一周,就要送他去火化了,那便是我一直等待的時刻,三年來,他從未出現在我的夢中,我其實都快要忘記他的樣子了。此刻,他就躺在棺材里,皮膚依然是不正常的黑,嘴唇卻慘白,他依舊穿著那件長至腳踝的大襖,戴著那副275度的老花鏡,只是他不會再睜開眼睛看我一眼。
最后他變成了一堆骨灰,裝在那個刷了紅漆的骨灰盒里,最終埋入那一方小小的墳墓。生前每日縱酒,揮霍金錢,過得恣意瀟灑,死后還不是只能住在這方墳墓中。媽媽還在哭,她從剛才看過那最后一眼后就癱倒在地上號哭。天空已不像早晨那般陰沉,一縷黑色的煙霧裊裊升騰,夾裹著紙錢燃燒的灰燼,煙霧里夾雜著煙草的味道。
曾經的我沒有察覺到這煙草的味道,但此刻我漂浮在半空中,能清楚地看到媽媽正在往紙錢堆里扔香煙。抽煙、喝酒、熬夜、酒精中毒、酒精肝、肝硬化、大出血、死亡,他的生命就是這樣一點點消逝的,所以媽媽應該是恨煙的吧。
一陣風吹來,黑漆漆的煙霧飄到了我的臉上,地面上的我霎時紅了眼睛,我使勁揉了揉,卻把灰揉到了眼睛里,我只好拼命眨眼,想讓眼淚把眼睛里的臟東西帶走,于是,我終于流出了眼淚。
淚眼朦朧中,我看見他的兒子女兒跪在了他的墳前,磕了三個頭。我不是他的親生女兒,但在他生病的時候,我比他的親生女兒陪伴他更鈍;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但他卻比我的親生父親,給予了我更多的愛;我不是他的親生女兒,他是我的繼父,我們共同生活了7年,但我從未叫過他一聲爸爸。但此刻,我和他的兒子女兒一樣,跪在了他的墳前,也磕了三個頭,我在心里對他說:“爸爸,一路走好”。
一陣風吹來,燃燒的紙錢堆旋轉,升騰,糊在了我的臉上,我想躲開,但我飄走的速度遠不及紙錢追來的速度,隔著焦黑的紙錢,我看見了他。三年來,他從未出現在我的夢中,但現在我卻看見了他,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對我微笑。又一陣風吹來,他卻不見了,我看見自己一點一點變得透明,最后,我也不見了。
但我沒有死,或者說,我的靈魂回來了,因為我能感受到因高燒帶來的疼痛以及咽喉的腫脹感,但是遙遠的他,不可以再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