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凱蒂和瓦爾特以一種明知是錯誤的方式結成了婚姻,只是不曉得命定的結局會走向哪里。這個錯誤到底有多離譜?當凱蒂看到窗外下雨時會情不自禁地說:“雨下得好大啊。”瓦爾特卻默不作聲。凱蒂沖著他又重復說一遍,這時的瓦爾特親切地說了一聲:“我聽見了。”而凱蒂其實只等著他說一句:“嗯,是啊。”
推敲起來,《面紗》這個小故事里,沒有一對兒婚姻是對的。作為一個英國作家,但又沒有什么英倫氣質,加之常年生活于法國,毛姆對20世紀英國的上層社會總是充滿諷喻,歌舞升平的高光下其實魚龍混雜,險象環生。
02
凱蒂,年輕貌美,長袖善舞,穿梭于社交圈每一樁大大小小的交際應酬,習慣人們對她的聲聲贊頌,享受男孩們投來的熱辣眼神。那里的亮色就是她的底色,那里的吵鬧就是她的脈動,她從小生活在這里,熟悉這里,也由衷的喜歡這里。瓦爾特每次在舞會上都會請凱蒂跳舞,凱蒂每一次都熱情的答應,然后笑容滿面地問詢他的名字。當瓦爾特向凱蒂求婚說起過往的情節時,凱蒂完全震驚于這段超乎意料的感情。得意是有的,感動也是有的,但瓦爾特對她終究是陌生人,連一絲想要去了解的興趣都沒有。
為了跟已經出嫁的妹妹賭氣,為了逃避母親的刻薄冷語,除此之外,凱蒂也沒得選擇,她迎來了自己的25歲,還沒有如愿嫁給一位杰出的丈夫,只好勉為其難地選擇瓦爾特這樣一位好丈夫。凱蒂離開了如魚得水的交際圈,為了更徹底一些,她跟隨瓦爾特來到東方世界——香港。
他們在婚后的相處,充滿禮貌、寂靜、友善、疏遠。凱蒂習慣于表象世界的喜怒哀樂,舞蹈是快樂,唱歌是快樂,喝酒是快樂,游戲是快樂,她的生活范圍不曾超出五感。瓦爾特個子不高,長相不起眼,卻是一位業務精湛的醫學博士,博覽群書,胸藏浩瀚,喜歡以有教養的行為回答問題,哪怕心里涌動著再強烈的激情,也時時擁有非凡的克制力。他們從來沒能合二為一,享受結為夫婦的私密和樂趣。
這段婚姻,雖然始于錯誤,卻打算走向未來,如果雙方都感到不夠飽足,誰會打破平衡的拐點?應該是更真誠的一方,更忠于自己的一方。凱蒂有了自己的情人,香港布政司助理唐生,眼神清澈,感性十足,溫柔體貼,善長調情,他結實的臂膀和熱情的擁吻都讓凱蒂感覺正在一點一點找回自己。
當然,以凱蒂和唐生的拙劣演技和智商指數,很難逃得過瓦爾特的慧眼。瓦爾特處于智力的制高點,凱蒂所有的行為和思想都逃不過他,甚至無須動用大腦,凱蒂身處戀愛的亢奮和喜悅表露無疑,兩頰泛光,微笑常駐,一開始她就這么淺薄無知,正如一開始他就跟現在一樣愛她。
瓦爾特看穿了這場感情背后的交易,“當可愛的女人向淫惡低頭,最終發現男人都不忠厚”,他答應離婚,但前提條件是唐生先娶了凱蒂。謊言,像肥皂泡般被輕易擊破,唐生的無情拒絕都等不及凱蒂稍稍平息一下激動的情緒,她想的是愛情,他想的是名聲。
03
當凱蒂跟隨瓦爾特再次離開香港,趕赴中國一個更加偏僻的小村子湄潭府救治瘟疫時,內心充滿委屈,幾近絕望。她的愛情在所有男人身上落空,有情的,無情的,智慧的,庸俗的,他們看起來天壤之別,但究其實質,又有什么不同?他們都愛她,愛她的臉蛋,愛她的身體,愛她的青春,愛她的美貌,但唯獨無法給予她幸福,每當她向愛情靠近時,這些男人就會跳出來無情地阻擾她傷害她,理由冠冕堂皇,不容辯駁。
偷情,在婚姻中是需要挑明的事情。它是一個暗瘡,動粗也好,用武也罷,用力擠破,里面的膿液流盡,時間日久自會結痂生疤,雖丑陋礙眼,但性命無憂,而如果沒有及早處理,任其暗地生長,則會污染血液,傷及筋脈。
凱蒂和瓦爾特的婚姻,卻不是一段正常的婚姻。
從前的凱蒂,像公主一樣被瓦爾特供著,無憂無愁,波瀾不驚。瓦爾特像一臺精準的溫度計,準確測量著凱蒂的喜怒指數。她開心時,他會欣喜若狂;她厭惡時,他會勒馬止步,防止凱蒂對他的不喜歡進一步加深。每一天,瓦爾特都知道凱蒂不愛他;每一天,瓦爾特都為自己能愛凱蒂而滿足。
而現在,溫情的面紗被凱蒂撕破了,瓦爾特也沒有繼續“愛”下去的理由和舞臺,他冷著臉,閉著嘴,啟動沉默,開始挑明凱蒂的愚蠢。白天,他投入緊張的救治工作;晚上,他投入復雜的病理研究,剩余的閑暇則是陷進躺椅,頭不抬眼不斜地看著一本本大部頭書籍。在這個陌生而遙遠的國度,在這個臨時收拾入住的宅邸,他快要忘記還有凱蒂這個妻子。
瓦爾特愛不愛凱蒂,我想是有的,至少他鷹服于凱蒂的美貌和青春。只是,他又有著內心的道德潔癖,在愛情這件很純粹的發生上,一直游走在道德和認知的邊界。他對凱蒂的禮貌、理智、理性帶有表演的成分,似乎是在施舍自己的教養和美好。另一個維度,他又覺得根本不應該愛她娶她,看不起愛上淺薄女人的自己。內心的撕扯一直攪擾著他,而凱蒂的出軌,無疑是對他最大的諷刺和愚弄,凱蒂這么無知愚蠢的女人能被自己愛上簡直應該受寵若驚,到頭來卻發現凱蒂絲毫不在乎他的一舉一動。
湄潭府是瘟疫肆虐的地方,他明知道凱蒂走投無路,只能跟自己來到這里,這是一種冷靜卻也瘋狂的報復。在痛恨而無以言說的內心,瓦爾特任由湄潭府的貧窮、混亂、瘟疫、死亡吞沒一切,包括自己和凱蒂。
04
倒是來了湄潭府,凱蒂漸漸意識到瓦爾特跟她不是一類人,跟唐生不是一類人。她抱怨他的呆板木訥,不解風情,嘲笑他的笨拙羞澀,不會生活,自認一直是他纏在身后,乞求她的愛情,卻在瘟疫叢生的偏僻之地第一次發現了瓦爾特的智慧和崇高。
在異鄉的國度,他履行著醫生的天職,救治災民,照顧孤兒,每當災情突發,總會看到瓦爾特身先士卒的身影,不辭辛勞地沖到第一線,絲毫不顧惜自己的安危。生活在小村子里的人都對瓦爾特充滿敬意,敬佩有加,連帶著對瓦爾特夫人也親切友善起來。
凱蒂來到修道院,希望加入照顧生病兒童的工作。瓦爾特、修道院院長,還有這里快樂的修女,展現出另一個世界的模樣,面對災難、艱苦、貧困,并不逃避,而是挺身面對,在繁重的勞碌中卻有著圣潔般的安寧祥和。她不由自主地被他們吸引,被他們鼓舞,想加入進去,做個有用的人。
每一段戀情的開始都是盲目,結局卻不盡相同,有的人穿過愛情煥若重生。自己的愚鈍、唐生的自私、瓦爾特的偉大、身體和靈魂、無知和純凈、脆弱和堅強……這些因素不按比例地混合在一起塑造了新的凱蒂。一直在努力,試圖去改變,她為瓦爾特感到驕傲和自豪,卻仍然沒有一絲一毫地愛上瓦爾特,凱蒂為此深感不安。
是的,不知有多少次看到瓦爾特讀書的身影,柔和的燈光映照出他堅毅的側影,清矍消瘦的身體卻有著孜孜以求、悲天憫人的胸懷,這樣一個人正是自己的丈夫。他愛著她,過去如此,現在亦然,他在努力回避,卻掩不住偶然掃過凱蒂時藏于眼眸深處的柔情和憤怒。他恨自己勝過恨凱蒂,凱蒂沒有錯,她一直都這樣,從不掩飾。一個男人不能讓女人愛上自己,終究不是女人的錯吧。
如果一直這樣下去,隨著時間的流逝,生活會淡化隔膜,沒有愛情依然會有感情,耳鬢廝磨,相依為命。凱蒂有了身孕,這個孩子來的冒然唐突,他還不曾被列在計劃之內。面對瓦爾特急切熾熱、緊張灼燒的質問,凱蒂知道瓦爾特多么想要自己的孩子,她也知道只要自己輕輕點頭,瓦爾特就已經做好了所有原諒和接受的準備。此時的凱蒂,既不愿意欺騙瓦爾特,更不愿意欺騙自己,她咬緊牙關,吐出四個字:“我不知道。”
當最后一根稻草掉下時,瓦爾特崩潰了,他讓自己感染了瘟疫,順利地讓自己死于瘟疫。凱蒂獨自守著瓦爾特,“他不是死于病菌,而是死于心碎。”只是,無能為力。
獨身一人的凱蒂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恰恰是瓦爾特的離去,讓她真正開啟了新的生活。
05
毛姆說,這部小說只有故事,與人物無關。他借用瓦爾特和凱蒂去說事,也可以說是自己內心世界的喃喃私語,像他的另一部小說《刀鋒》,慣有“各得志為樂”的思想和主張。他在贊揚瓦爾特救死扶傷的同時,也沒有指摘凱蒂,為她安排了重生的結局,倒是瓦爾特最終以高貴的沉默將自己推向絕路。
瓦爾特臨終的遺言是“死的卻是狗”,這個讖語是講一個農夫收養了一只狗,而這只狗卻發瘋咬傷善良的農夫,本來大家都以為死去的會是農夫,結果卻是狗。瓦爾特一直是好人,善人,有知識,有認知,有道德,有修養,對凱蒂扭曲變形的愛戀令他在憤怒中糾纏并漸漸迷失,展露中人性中最大的惡,他開始懷疑、矛盾、壓抑,厭惡別人,也自我厭惡,這股力量最終指向摧毀。瓦爾特沒能報復凱蒂,演變成了那只瘋狗,將這根鋒利的傷人之劍對準了自己。
凱蒂,從一出場就是反面典型,愛慕虛榮,貪圖安逸,不好讀書,沒有思想。只是,她至始至終都能如實面對自己,拒絕抽象的思考和無聊的分析,她承認自己的欲望,更不掩飾自己的情欲,忠于身體,忠于感官,有具體的承載物,有飽滿充沛的感情,也正是這樣的信任和順流,她在湄潭府看到圣潔、世界的更多部分,還有時光和天空,漸漸成就了自己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得知胎兒是個女孩后,凱蒂堅定地要生下孩子,親自撫養長大,把她培養成一個會思考、辨是非、自主自立的女孩。
佛教里,不講對錯,只講善惡,雖然毛姆受到老子道的思想,但在人性善惡的轉換上,當是一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