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谷

(一)

尚國南部有地曰“石川郡”,有座高山,逶迤連綿,喚作“蒼嶺”。

蒼嶺壁高千仞,險峻崢嶸。遠觀蒼翠欲滴,千山一碧;近看蒼松翠柏,下臨深谷,浮云薄霧,愈發(fā)顯得空靈清幽,倒也遠近聞名。每每日薄西山,山腳便有寥寥炊煙升起,平添幾許人間煙火,更是別有滋味。

幾百年來,青山依舊,村民質(zhì)樸,誰亦未曾料到,竟會發(fā)生一樁怪事,舉國震驚。

“這位仁兄……”一襲藍色長袍公子站在田埂旁,烏絲輕揚,“請問仙谷如何去?”

田里埋頭勞作的兩人抬頭,往前一指,藍袍公子拱手謝過復又朝前而去。

“又是個送死的!”

“長得人模人樣,卻也是這樣的人。”

“好在不用替他收尸。”

兩人竊竊私語,抿嘴搖頭,滿是鄙夷。

少頃,藍袍公子如愿以償,長身玉立于蒼嶺山口。目觀青草萋萋,耳聽風嘯鳥鳴。腰間犀角帶墜著枚白玉玲瓏流蘇和風起舞,寬大衣袖翩躚若飛,烏黑青絲只以藍色緞帶隨意而系,儒雅出塵。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天臺一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姐姐,那人念的甚?”

女童稚嫩清脆的嗓音打斷藍袍公子的吟詩,他循聲望去,姐姐木桑正把妹妹護在身后,橫眉豎眼,滿是警惕,唯恐他是壞人。

公子作揖,“在下蕭生,為一睹仙谷而來,絕無歹意。”

“這座山,從未有過仙谷。”木桑望著身旁層巒疊翠的高山,眸色哀傷,“阿媽講,它只是病了。那些人來得越多,身上的烏煙之氣才讓它病得越重。我奉勸公子,萬萬不可走入仙谷。倘或公子也為昌盛富貴、長生不死而來,只當我多事。”

木桑摟著妹妹要走,蕭生未攔,卻只伴隨其后。

“在下于長安久聞仙谷異事,可真如傳說所言,人入仙谷,必定羽化登仙?”

“是否成仙,我怎可知?”木桑垂下眼眸,替妹妹理著發(fā)絲,“我只知,但凡有村民進入仙谷,就會飛上高空。一人如此,一群人還是如此,就連山中野獸、村中牲畜路過也會從平地一躍而入高空。”

蕭生蹙眉,“姑娘可親眼見過?”

“我見過!”稚嫩的妹妹忽而竄到蕭生面前,手舞足蹈,“那日阿爹帶我從田地里回家,我們遠遠就看見一群人飛到半空,這樣飛這樣飛的……他們的衣服也飄起來,真的好像神仙!然后越飛越高,越飛越高,踩著云和霧,飛到山頂?shù)臅r候,突然就不見了……”

蕭生神色嚴肅,木桑倏爾一把拉回妹妹,訓斥她胡亂跑。

“姑娘,多有叨擾,若不介意,在下能否暫住貴舍?”



(二)

“公子欲曉仙谷之事?”

飯畢,蕭生與二姐妹之父坐于堂屋。

姐妹二人則在內(nèi)室?guī)湍赣H做針黹,唯有木桑心思不寧總往堂屋偷看。

“以前山里從未發(fā)生此等怪事,仙谷那條路也是我們常走之路,從未出事。直到三個月前,村里人接連失蹤,我和其他村民在山谷尋找,親眼目睹幾個村民飛入半空,我們才知山中竟有這等異像。”

“成仙之說,如何傳入長安?”

“當時村中正有幾個趕路的富貴人歇腳,必定是他們添油加醋當作奇聞異事傳開。”村夫嘆了口氣,“我們從未以此異像為仙境,那些被卷入高空的村民皆是有老有小,家庭和睦,從無修仙之心,更無修仙之道,倏爾說他們?yōu)槌上啥鴴仐壠拮樱覀兏静恍牛 ?/p>

蕭生若有所思,未曾言語。

村夫又道:“反觀長安所來之人,吃得飽,穿得暖,家中小妾子嗣成群,卻還執(zhí)迷成仙之說。試問,他們可曾想過倘或一日成仙,家中父母妻女如何?且說,我雖一介村夫,尚可知修道成仙之路難之又難,才能脫胎換骨,渡人渡己,若以此仙谷捷徑平地成仙,豈非人人都可做神仙,那神仙又有何用?

“我們素日里家道艱難,仍舊只求本分,腳踏實地保一生安穩(wěn)。我們是土地養(yǎng)育大的,只信奉每日耕地養(yǎng)地,信奉自己的雙手養(yǎng)活自己,不求那些旁門左道的誘惑。我這雙腳啊,若不實實在在踏在這片土地上,這雙手若不真真切切勞作,我只會心不安啊。”

蕭生笑了,“勤勉之道,才乃人之根本。我亦不信旁門左道,此仙谷聽來,頗有詭異。”

“哦,公子怎講?”

“這人飛至高空,與山頂齊平后,便消失不見?”

“不錯,山頂云霧繚繞,在山外看不真切,但在谷中我曾親眼所見消失無蹤。”

蕭生沉吟片刻,“人亦未曾落下?”

“如今升空之人略有百人,從未有一人墜落。”

蕭生作揖起身,“多謝。在下已明白,明日定要親自一會。”



(三)

聽聞蕭生要親自進仙谷,眾人勸阻,皆都無效。

姐妹二人立在屋外,妹妹撒嬌拽著蕭生的袖袍,木桑立于一側(cè),蕭生也未改心意。

“公子明知一進仙谷便有去無回,又不信成仙之說,為何執(zhí)意要去?”木桑怒目。

“我敢去,自然能回。”蕭生笑得明媚,“若姑娘有心,可于三個時辰后,山腳等我。”

“若我未等到公子呢?”

“那便當在下是成仙了吧。”

木桑目瞪口呆,目送蕭生遠去,卻是心慌意亂。

山腳,金色的陽光透過枝葉絲絲縷縷,蕭生望了眼云霧繚繞的蒼嶺,隨手拔了根腳旁的野草玩捏在手中,瀟瀟灑灑地進了山。沿著崎嶇的山徑,蕭生一路游玩一路吟詩,絲毫不像探查仙谷之謎,更像游山玩水。

愈往仙谷走,四周愈是荒涼凄冷,野草叢生,風聲尖嘯又陰暗潮濕。

直至一處煙霧叢生之地,蕭生才駐足思索,前方幾乎看不見路。

“這氣味……果然……根本不是成仙之法。”

蕭生眉頭緊鎖,打量四周,忽而注意到一塊滾落的山石,不大不小。

他站于石前,掄起衣袖,雙臂環(huán)著石頭掂量著,重量剛好,抱著走無大礙。他又不疾不徐地從袖袍中抽出一根長繩,纏繞在石頭上,又綁在自己身上。準備妥當,他抱起山石,石頭因為被綁牢牢貼在他的胸口,此番之后,蕭生大步走進煙霧之中,轉(zhuǎn)瞬消失。

蕭生還未看清霧中場景,忽然一股颶風從山頂而來,吹得他青絲亂舞,衣裳翻飛,幾乎睜不開眼。雙腳剛要離地,又重重踩回地上。若非懷中緊抱的山石,只怕蕭生也會被卷入高空之中。

他強瞇開眼,腳下踉蹌欲要躲開強風,卻突然聽見一聲哀嚎。

非人之哀嚎,而是動物之聲。

蕭生抬眸望去,只見一頭野鹿誤打誤撞進來,被吸入半空亂蹬亂踢地掙扎哀嚎。

他努力睜眼看著,野鹿升到和山頂一般高時,果然消失不見。

蕭生面色驚懼,抱著山石趔趄著突破颶風,沖出煙霧,流暢的山林氣息令他長松了氣。

“原來如此。”



(四)

“哥哥……哥哥!哥哥回來了……”

山腳下,妹妹歡呼雀躍的聲音驚醒了惝恍憂傷的木桑,一旁的村民都面露匪夷所思之色。

“公子可明白山谷詭異之事?”

蕭生回到姐妹二人屋中,全村的村民都聚了進來,個個神色惶恐。

“若我所看非虛,此山谷異像,乃山頂盤踞的怪物所為。”

“怪物?”眾人始料未及,皆猛吸口涼氣,母親趕緊抱緊各自的孩子。

“此怪在山頂吸氣,途徑谷底的行人和動物都被它吸上山頂,故而才會消失。”

“所以,以前那些人……那些人都……”

蕭生嘆息道:“逝者已矣,諸位節(jié)哀。”

眾人皆低頭沉默,唯有隱隱的抽泣聲此起彼伏。

“不不不……你才是妖怪!你是妖怪!”

嘶聲力竭的低吼,一蓬頭垢面女子從人群里沖出來,指著蕭生破口大罵。

“你……你這個妖怪,你害怕神仙降了你,你才編胡話來騙我們!”女子癲狂地咆哮,“大家,都不要信他!他在利用我們,仙谷里面全都是神仙,是保佑我們的神仙!張嫂……張嫂,我們、我們的夫君都當神仙了,他們都當神仙了……”

女子拽扯他人,卻都無人理她。

“夫君……我的夫君如今是神仙,在保佑我們,你們不能聽信妖怪的話……”

“李嫂,我……我送你先去休息……”

“我夫君是神仙!他成仙了……成仙了……”

女子癡狂的喊叫聲遠去,屋內(nèi)的死寂卻憋在每人心頭,若窒息般的煩悶。

木桑為蕭生端來杯水,輕聲細語道:“李大哥是我們失蹤的村民之一,李嫂至今不能接受。”

蕭生點頭,“在下明白,對于有些人來說,離開的人成了仙,或乃更好的寄托。而面對現(xiàn)實,卻更需勇氣。”

“那些長安來的人也是咎由自取,若非他們想要的太多又怕苦怕累,若非他們想要旁門左道的捷徑,也實在無須擔此冤枉。人啊,還是要腳踏實地才能長久。”村夫一番哀嘆,又看向蕭生,“公子既知此妖物,可知它為何在此?”

“諸位以務(wù)農(nóng)而生,可曾亦大量砍伐山中樹木、獵捕野獸?”

村夫無奈握拳,“我們村里人口每年遞增,這幾塊土地早已無法滿足我們?nèi)粘!H舨豢硺洌舨粚ひ捫碌母兀舨猾C捕,我們……我們也無法生存啊。”

“萬物生靈皆是相生相克,互相依存,失去棲息地和食物的怪物自然被迫盤踞山頂,以路過的人為食。”

蕭生面不改色,卻令聞言的人陣陣顫栗。

“在下只知此物為妖孽,卻不知乃何怪,但在下愿為大家領(lǐng)路,上山除了這害。”



(五)

入夜,浩浩蕩蕩的一群人,各執(zhí)平日里務(wù)農(nóng)的工具,如今成了武器,義無反顧地上山。

各自屋中只剩老嫗婦孺,木桑擔心村里所有壯丁都離開,村中不安全。

于是和自家妹妹一路,拎著紙燈籠,挨家挨戶,把剩下的人都聚集在自家屋中。

大家伙磕頭祈愿,誦念經(jīng)文,盼著上山除怪的親人能平安歸來。

唯有李嫂在嘀嘀咕咕的咒罵,也沒人搭理她。

木桑提著燈籠立在柵欄外,清寒的月色拉長她孑然的影子。直到天邊破曉,潮濕的晨霧中,她終于見到蕭生帶著烏壓壓的眾人回來了。大家欣喜若狂,各自奔上去擁抱家人,皆是喜極而泣。

“你們猜那妖怪是何物?竟是這么長這么長的大蛇……”

除了害,眾人開始回憶昨晚種種的驚險刺激,一條幾十丈長的蛇怪,頭有農(nóng)舍這么大……

妹妹聽得津津有味,木桑卻忽然注意到蕭生不見了。

她在人群里尋找著,終于看見蕭生蹲在李嫂面前,不知交談甚。

倏爾,蕭生已向村口方向走去,木桑急忙喚住他,“公子可要走了?”

“幾日叨擾,多謝姑娘款待。”

“公子……公子還會再來嗎?”木桑低眉羞澀,恰若山中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蕭生清淺笑著,忽從袖中抽出一朵青色小花,“下山時見此花,忽而想到姑娘,如今臨別相贈,也是在下心意。他日有緣,必定再會。”

“公子……”木桑看著手中的青花,強顏歡笑,“公子剛才和李嫂說了甚?我看她,笑了。”

“自然,說了她最想聽的話。”

木桑怔忪地目送蕭生的背影,他恍若一縷青煙,在清晨的水霧中飄逸而去。

“他去別的地方當神仙了……去別的地方當神仙了……”

李嫂自言自語地于木桑身邊走過,掛著淚痕的臉上揚著笑,比初升的旭日還要美。



(六)

闊別一年,蕭生故地重游。

卻不曾想,昔日富饒的村莊已只剩下一堆早已辨認不出的廢墟。

他站在村口,打量著眼前的村莊。

破敗的房屋、銹掉的農(nóng)具,厚重的蜘蛛絲,再也沒有寥寥炊煙,只有滿目蒼夷的凋敝。

“這里……到底,發(fā)生了何事?”

“公、公子?”

蕭生轉(zhuǎn)身,一襲煙青色的裙裳,簡單的發(fā)髻上別青色的布花,還有那如斷線珍珠般的淚珠。提在她手里的紙燈籠忽的落在地上,風過,燈籠里的火熊熊竄起,眨眼只余一副燈籠的骨架,被森寒的風吹進一堆荒廢的雜草中。

“姑娘一人住此?”

蕭生由木桑領(lǐng)著回到一年前也曾住過的地方,如今卻已滿是蜘蛛網(wǎng)和四下逃竄的老鼠。

“家里只剩我一人。”

木桑點亮了燈,昔日嬌嫩如花的臉如今滿是滄桑憔悴,只不過一年,卻已老了幾十歲。

蕭生大驚,“姑娘的小妹……”

“這一年,我天天盼著公子能再來,我……我們……”

木桑捂著臉,抖動著雙肩,已是泣不成聲。

斷斷續(xù)續(xù)間,蕭生才終于知曉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自那夜除蛇怪后,村里人路過仙谷時,果真不會再被吸入空中,村民安安穩(wěn)穩(wěn)過了小半年。他們繼續(xù)砍樹耕地,繼續(xù)耕地捕獵,誰也未曾想,那夜的蛇怪竟卷土重來,原來上次不過詐死。

這次它不再盤踞于山頂?shù)热寺愤^,而是橫行霸道闖入村莊,被它吃掉的人不計其數(shù)。

吃飽了,它躲回山洞;餓了,又出來覓食。

膽大的村民組織起來捕殺它,全部有去無回,剩下的村民更不敢靠近山洞半步。

他們不得不想個法子,在蛇洞附近修了座小廟,每日殺牛宰羊祭祀,以為蛇怪吃飽便不會下山進村。誰知,它吃了供品還是日以繼夜的進村吃人,鬧得人心惶惶,村民能逃的都逃了,剩下的人茍延殘喘,直到其中一個人夢見蛇怪托夢。

“爾等賤類,每月供奉本尊豆蔻少女,可消爾等煩憂。”

此夢一出,全村上下無人理睬,奈何蛇怪橫行,逼得他們不得不抓別人的女兒獻祭。

那時間,雖無蛇怪吃人,可連日連夜哭天搶地的悲慟哀嚎之聲,竟勝往日。

春不再來,冬不再去;水不再清,花不再開。

土地也荒廢了,無論怎么種也種不出糧食。山上的樹木全都枯了,落葉堆積起來都能填滿山谷。整座村莊被壓抑在死亡氣息的陰影下,久而久之,活著的人也變得和鬼怪無異了。

“故而,令妹……”

“昨日,剛被他們抓走獻祭。”

木桑臉色煞白地坐在月光下,烏黑的長發(fā)沾著月色垂在地上散開,如夜色般濃稠。

蕭生哀憤,他還清晰記得女童粉嫩如團子的笑臉。

“出賣同伴,還能指望誰來相助?豈非正合蛇怪之意!依稀記得令尊所言腳踏實地四字,如今他們投機取巧,怎可安穩(wěn)?”

風吹過,都能聽見徘徊在村莊久久不散的無奈悲鳴。



(七)

翌日天亮,蕭生尋遍屋子都尋不得木桑,看見村子里還有人走動,只得去打聽。

“她天沒亮就來找阿三借了條獵犬,又去找張師借了把大刀,還要最鋒利的,往山上去了。”

蕭生大愕,直呼“不好”,衣袍翻飛趕向蒼嶺。

此時,木桑右手握刀,左手牽著獵犬,青絲迎風起舞,眸色堅毅地走向蛇洞。

蛇洞四周光禿禿的,寸草不生,木桑站在為蛇怪修葺的小廟前,從腰間的布袋抽出一枚殘缺的破碗,碗里乃蒸熟后搗爛的米飯,隱隱還有蜂蜜的甜蜜。

她把碗放在廟前,素日里供奉蛇怪的祭品亦都放置此處,如今只剩下森森白骨。

“這是我家最后一口糧,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木桑含淚躲在暗處,牢牢抱著懷中的獵犬。

飯中蜂蜜的味道很誘人,果然引蛇怪出了洞,毫無戒備地滑向它的供品。

真如當年村民所言,此蛇的雙目比面盆還要大,通紅似血;渾身鱗甲斑斕,閃著紫光。

木桑咬著唇瓣強忍淚水,哽咽低語,“此蜂蜜乃我妹妹最愛,如今以此為你送葬,也是你這蛇怪的報應!”

她趁蛇怪吃得歡,沒有防備,迅速放了懷里的獵犬。

這犬訓練有素,毫不畏懼蛇怪之大,齜牙咧嘴撲上去一口咬住蛇怪。

蛇怪痛得仰天長嘶,扭著身子大肆反擊。粗壯的尾巴掃過樹干,樹干轟的一聲攔腰而斷。它搖擺著頭打在廟前的石碑上,石碑轟然倒塌,碎成粉片。龐大的體型穿梭在山野間,剎那間便是飛沙走石,地動山搖,蕭蕭落葉,滾滾碎石,仿佛整座山都快承受不起。

獵犬不甘示弱,蛇怪被激怒,怒目圓睜,張著血盆大口要把獵犬生吞活剝。幸好獵犬身手矯健,四肢靈活,在蛇怪面前上蹦下跳,東竄西躲,奈何蛇怪過于笨重,屢屢不占優(yōu)勢。

木桑暗中偷窺,尋著機會,忽見蛇怪張大嘴巴開始吸氣,獵犬一聲哀呼慘叫,拼命奔跑卻是徒勞。木桑等著便是這一刻,忽見她從蛇怪后方?jīng)_出,雙手握刀,使盡全身之力,嘶吼著沖著蛇怪七寸猛砍下去。

蛇皮厚如盔甲,震得她雙手發(fā)麻,連連后退,可她不甘心,披發(fā)猙獰一陣猛砍。

蛇怪雷霆震怒,橫掃巨尾劈過山壁震得山石滾落,漫天飛沙,天昏地暗。

木桑左躲右閃,不曾料它碩大的蛇頭趁此偷襲,木桑險些躲不開。幸得一塊滾落的山石落于她前,蛇頭哐地撞了上來,山石霎時崩裂,碎塊飛濺沖落。木桑雙臂護住頭,仍被迎面沖來的石塊擊中倒地不起,被埋在一堆碎石與沙灰之下。

待她陣陣干咳撐起身子,蛇怪已扭動身子,東碰西撞,尾巴割開山壁般的甩動,調(diào)頭對著她,血盆大口吐著蛇信子猛撲過來。

木桑皺眉干咳,不躲不閃,大刀早已離手。

妹妹抱著蜂蜜的笑顏,阿爹阿媽勞作的身影,全數(shù)浮現(xiàn)于蛇怪的大口之中。

木桑怔怔地看著,看著蛇嘴里尖利如劍的牙齒,先前的恐懼竟煙消云散。

她淚如雨下,看著幻影,多像他們來擁抱自己啊!

淚水模糊了木桑的視線,她索性閉上眼,結(jié)束了,都該結(jié)束了。

嘶!!

蛇怪忽而凄厲的慘叫驚得木桑睜開眼,她怔忪地看著蛇怪掙扎扯拉著,一塊巨石竟從山頂滾落死死壓在它的身上!

木桑回過神,抓起大刀,撕心裂肺地一聲怒吼,拼盡全力瞄準七寸猛刺下去。

刀尖正好斜刺進蛇身的鱗片,蛇怪的叫聲愈發(fā)凄慘。

她卯足勁兒,狠狠捅進去,幾乎淹沒大半刀身。

蛇頭掙扎嘶鳴,蛇尾左右掃打,轟隆的悶響,村民修建的小廟也只剩斷壁殘垣。

木桑猛抽出大刀,又往別處一刀刺去,直到蛇怪一命嗚呼。

她疲憊地跌坐在地上,睜圓的眸仁狂閃不已,雙目深處是洶涌跌宕的波濤,久久不能平復。她望了眼瓦藍瓦藍的天,他們許久未曾見過這般的天了。

不知不覺,眼淚浸濕她的衣襟。

蕭生趕來了,氣喘吁吁,凌亂的青絲黏在他汗如雨下的臉頰上。

他不可思議地看著木桑,看著躺在她面前,早已動彈不得的蛇怪。

蛇怪身下的紫血流淌過的地方,青草復蘇,萬木發(fā)芽,霎時鳥語花香,竟是春機勃勃。



(八)

又三月,村子漸漸開始恢復生息。

蕭生摘了鮮花放于三株桑榆下,樹腰的位置各自系著紅繩,紅繩掛著銘牌。

自蛇怪被除后,蛇洞外的整片小樹林成了犧牲者的墓園。

木桑為每一棵樹扎了一根紅繩,標記每一個人的名字,有村民日日前來照料。

“公子又要走了?”

木桑立于蕭生身后,風吹過她發(fā)髻間清新的青花,芳香四溢。

蕭生淺笑,“若姑娘愿意,可陪在下前去長安?”

木桑低眉莞爾,一如二人當年之際。

她輕撫面前三株桑榆,眸色清亮依戀,“我自是年少,卻已韶華傾負。家人故土在此,我亦不愿離去。唯愿,公子安康。”

習習一陣暖風拂過山野,成片的青花爛漫如虹光斑斕。

誰將花摘,卻是斷不了的牽思。

自此去后,村民休養(yǎng)生息,亦未再伐樹獵捕,自亦未再流傳鬼怪詭異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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