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余斌，我可越來越搞不懂你了。”
說這話的時候，徐小妹在燒烤攤上已經喝完第五瓶啤酒，她把酒瓶撂在桌上，把干練的短發后撥，又拿起一根肉串，邊嚼邊說：“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慫了，小時候爬樹掏鳥蛋屬你蹭得最積極，不就追個女孩子，這么畏畏縮縮像什么男人。”
我醉眼朦朧望著她豪氣沖天的樣子，有心頂回去，剛一張口嗓子里感覺一股熱流上涌，連忙捂住嘴，跑到路邊的樹下，嘩啦啦吐個沒完。
小七跑過來直拍背，我吐得眼淚都流出來，就聽到徐小妹還一個勁在旁邊說：“喝酒也這么慫，你真要是追上人家女孩，到了她家見父母，總要喝酒吧，結果一喝上臉，一瓶不到就要吐，兩瓶下去就開始耍酒瘋，得，姑娘也別跟你了，岳父岳母這關就沒過。”
我艱難抬起頭，舌頭不利索地說：“你以為都跟你似的，像個男人婆。”
她也不惱，呵呵冷笑：“你連我這男人婆都比不過，你是什么，娘炮？”
“你……”我自知之明地閉緊嘴巴，反正喝酒和拌嘴，我都沒贏過她。
徐小妹還想說什么，見我低著頭只顧喝熱水不理她，也有點意興闌珊，手一揮，“還能走嗎，不行讓小七背你回去。”
小七不樂意了，“憑什么啊，每次都是我累死累活把這家伙搬家里去，他從上大學到現在，體重的變化我都摸得一清二楚了，關鍵是，還只增不減！”
“你不背，難道我來啊！”徐小妹眼一瞪。
小七說：“我不是不樂意，我這還約了客戶，一會兒要見，時間來不及。”
徐小妹冷笑聲：“見客戶還喝得這么歡？”
小七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第一講義氣，第二是內向，喝酒話才多，不然平時和客戶說兩句就冷場，早就把飯碗丟了。再說見客戶也是吃吃喝喝，我這不是提前演習一遍。”
徐小妹說：“得了，一聽你確實也喝多了，羅里吧嗦，走吧，我帶他打的回去。”
我不愿在她面前顯得太慘——即使已經輸得厲害，擺手說：“我自己能，能回去……”
徐小妹拉住歪歪斜斜的我，“別逞強了，我可不想明天報紙上看到你躺在馬路上，全身上下被扒得精光。”
“你，你別瞧不起……”
“瞧得起，瞧得起，別說了，上車！”
徐小妹和小七把我費勁塞進剛停住的出租車，她也坐了進來。
我處在神志不清的邊緣，無力揮動手，喃喃說：“瞧得起？誰瞧得起我？我自己都瞧不起……”
徐小妹盯我半天，吐出三個字：沒出息。
02
早晨睜開眼，盯著天花板看了五分鐘，才逐漸意識到自己躺在柔軟的大床，粉紅色的被子、粉紅色的床單……
我猛地坐起來，這是哪里？
門被推開，徐小妹端著杯水進來，沒好氣地說：“醒了？”
“啊……嗯……”我不知怎么，生出種慌亂感。
“這里是，是你家啊？”
“廢話，難道是你家？”
“我怎么來這里？”
“還好意思問，在車上又哭又鬧，司機都不敢拉了，我看沒轍，就近把你就近拽到我家。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喝了一缸，丟不丟人。”
我假裝沒看見她拋開的白眼，問她昨晚你有沒有胡說什么，她瞪我一眼，“神志不清的，說話都沒邏輯，根本聽不懂是什么，不然我就能套出你銀行卡密碼了。”
我放下心來，接過她的水一飲而盡，這才感覺到頭隱隱作痛。
“徐小妹，原來你還挺少女心的，看這房間布置的，真瞧不出。”
“瞧不出什么？”
“我以為你這么男人，喜好也和男的差不多，結果，也有一個粉紅的夢想吧。”
“滾蛋，也就你眼神這么差！”
我和徐小妹早就習慣這樣的斗嘴模式，從小認識這么多年，見面不互相損兩句就渾身不舒服。我嘿嘿笑著，忽然意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徐小妹，昨晚你在哪里睡的？”
“怕我占你便宜啊，少做夢。”
“我是怕便宜我行了吧。”
嘴上這么說著，走出臥室，看著客廳的沙發上還沒來得及收拾的毛毯，一股愧疚涌上心頭。
“徐小妹，謝謝你了。”
我說的如此鄭重，把她驚了一跳，說：“你別這么正經好不好，我睡不著時候經常喜歡躺沙發的。”
我嗯了聲，和她簡單收拾下房間，出門去吃早飯。徐小妹見我一直低著頭，問是不是還在糾結。
我把筷子一放，擦了把嘴，說：“我決定了，今天找林蕭表白，成不成無所謂，不能讓自己留遺憾。”
徐小妹似乎有些受驚看著我，嘖嘖稱奇，說：“這可不是你的作風，以前的優柔寡斷、前思后想、左顧右盼都去哪里了？”
“愛情面前，就要果斷。”我意氣風發地說。
“行，等你的好消息。”
徐小妹很豪爽拍拍我肩膀，然后很貼心地說：“警告你，要是被拒了，別哭爹喊娘找我訴苦！”
03
徐小妹沒有被我訴苦，就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林蕭居然答應做我的女朋友。
林蕭于我，帶來初戀般的心動，并不在于她有多漂亮，而是相處的感覺，就像時時沐浴春風，用那句老套的話說，一想起她，我這張丑臉就泛起笑容。
所以我不顧后果去追求，在被她拒絕過一次后，沒想到契而不舍終于有了回報。當我一把將她擁入懷中時，心里想，這就是我期待的愛情擁有的一切模樣。
因為抱有十足期待，我的大部分時間與林蕭有關，頻繁約會，不見面時開始想念，便用手機繼續聊天，好像有一輩子都說不完的話。
在一起沒多久后是中秋放假，我和她一起去敦煌旅游，拍的合影放到朋友圈，得到了一堆點贊。一向不輕易秀恩愛的我，也覺得心滿意足。
不過翻看眾多點贊的人名時，看到徐小妹名字讓我愣了下，這才意識到，似乎很久沒有和她聯系了。
我打電話給她，她接通后急沖沖喊：“余斌，什么事？”
我說：“沒什么，好久不見，出來聚聚唄。”
“”哎呀最近忙死了，哪里有時間，你現在談戀愛火熱得很，怎么還能找我……喂，不會出什么問題吧，我可不當你垃圾桶。”
“哪里，我們好得很，不勞你費心。我笑著說。”
她嗯了聲，又是火急火燎的語氣，“不和你聊了，還有事哈，聚會的事過段時間再說。”
掛了電話，我想想又給小七撥過去，想找他出來。結果這小子也一個勁說忙，還附帶另一個理由：我干嗎自虐要當電燈泡。
我說本來要找徐小妹的，結果她沒時間，不然就咱們三人。
小七說：“她不是辭職了嗎？怎么還這么忙？”
“辭職？我怎么不知道。”
“老大，你現在心思又沒在我們身上，知道才奇怪呢。她工作好像不是很順心，不過也就和我簡略一說，我也不是很了解。”
和小七通完電話，我下意識再想去找徐小妹，卻又遲疑。想到她剛剛急著掛掉電話的語氣，無論是不是真的，至少現在不是和她通話的好時機。
找到這個理由，我如釋重負把手機裝兜里，想有時間再聯系好了。
然而卻一直“沒有時間”。
04
林蕭提出分手是在四月份，正是春意萌發的季節，前一個周我還計劃著，等再暖和些，婺源的油菜花開遍山野，想象著在一片金色海洋中將她擁入懷中。
油菜花還沒開，愛情的花已經因沒有新鮮感而枯萎。
也并非猝不及防，當她猶豫地說出“我似乎沒有那么喜歡你”的話時，竟然出奇的平靜。
我對她說：“其實擁有你一直讓我既幸福，又有種不真實感，生怕你這樣的珍寶在心中消磨無光。真好，你提出了分手，我不用再擔心失去你。即使知道會有今天的結局，我當初也會奮不顧身追求你，因為我知道為了愛情的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祝福你以后也會遇到這樣一個人，這樣一段愛情，并且不會如我們這樣短暫。”
長久的沉默后，兩個人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這是我們之間最后的對話，我再也沒有聯系過林蕭。可能因為對她期待太大，發現期待的愛情出現了殘缺，反而越發不能忍受，干脆放手。
分手很利索，但之后過得并不瀟灑。雖然也是人前歡笑，經常一個畫面就讓我想起她，隨即心情變得沉重。
一切都悄然無聲，雖然在一起的時候有過宣揚，分手也默不吭聲，大概也是秀恩愛的后果。這種事，本來也沒必要把傷口揭給別人看。只是我察覺到自己越發沉默，不愿意聯系人，只是有時候太過煎熬，手停在手機里“徐小妹”的名字，這是我這段時間唯一想到的人，然而卻遲遲沒有按下。
慢慢從失戀陰影中走出來，我開始反思，究竟喜歡一個女孩，是喜歡她什么？
當這個問題縈繞腦中時，有個身影也一直隨著思緒越來越清晰。
一個多月后，反而是徐小妹打過電話：“喂，出來喝酒。”
不知怎么，我竟有些慌亂，第一反應是想拒絕，還沒開口，她說：“我找到新工作，小七也升職了，出來慶賀下。”
張張口，說出一個好字。
酒桌上，我一杯一杯地喝酒，敬賀徐小妹和小七，一個勁嚷著碰杯，他倆后來都不喝了，就看我一個勁灌自己。
小七關切問：“余斌你沒事吧？”
“能有什么事，今天高興，來，再碰一杯。”我醉眼朦朧地說。
小七說：“你喝的已經超出量，不能再喝了。”
徐小妹攔住他，嘆口氣說：“讓他繼續喝吧。”
我瞇著眼望著她的眼神，在燈光下照得水汪汪、明晃晃，發著光，又像深不見底的湖水，一下子將我淹沒。
緊接著，眼前一切都在旋轉，糾結在一起，最后映出林蕭的笑容，然后破碎。
05
等睜開眼，眼前一片漆黑，我搖晃著腦袋，還是什么都不看見。
我有點慌了，起身，剛走幾步撞到桌上，疼得哇哇直叫。
徐小妹的聲音從屋外傳來，“余斌，你沒事吧？”
我大聲叫：“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到了？我瞎了嗎？是不是酒精中毒？”
門被推開，徐小妹摁下按鈕，燈光立刻鋪滿房間，刺得我眼睛生疼。
徐小妹氣急敗壞，“你確實瞎了！小點聲，大半夜是要鬧鬼啊！”
我頹然坐在床邊，捂著還發暈的腦袋，想想剛才驚慌失措的樣子，一下子笑出聲。
徐小妹本來面色鐵青站在邊上，噗嗤一聲也笑了。
氣氛一下子緩和，徐小妹給我倒杯水，喝下去后頭疼減輕很多，我摁著太陽穴，抱歉說：“又占了你的床，害你睡沙發。”
徐小妹雙手抱胸，沒接茬，而是說：“余斌，你失戀了，對嗎？”
我的腦袋立刻耷拉下來。
分手這種事本來沒有刻意想瞞，只是我也不至于到處宣揚，順其自然知道當然最好。不過話雖這么說，徐小妹說起它，我不知怎么，竟然有種做賊心虛的愧疚感，像是做錯什么壞事。
不知她會是什么反應，是夸張笑起聲說沒什么大不了，還是板著面孔勸我要振作？其實這些安慰的話我都不想聽。
沒想到她說：“余斌，你辛苦了。”
我抬起頭，望向她。雖然沒有全領會這句話的意思，但卻讓我的心輕輕一顫。
“我看的出來，你喜歡她比起她喜歡你，要多很多。”
她頓了頓，繼續說：“太喜歡一個人，總是要更辛苦。”
徐小妹說出這句話時，并沒有看我，眼神盯住桌子的一角。橘黃色的燈光籠罩她的全身，那個平時說話干練的女孩子，此刻變得含蓄溫婉，我像是重新認識她上下打量。
她瞪我一眼：“看什么？”
放下心，這才是我熟悉的徐小妹，我沖她微微笑，沒說話。
徐小妹說：“你以前失戀不都哭天搶地嗎，這次是怎么了？”
“哪有那么慘。”
“還不慘，這次要不是我把你約出來，你都該憋出病來了。”
我沉默片刻，才說：“我只是不想麻煩你。”
徐小妹嚷起來：“余斌，這話可就見外了，咱們從小到大的交情，雖然你談戀愛確實很差勁，我也不至于見死不救。”
是啊，從小一起長大，很多時候都是徐小妹保護我。小時候被其他男孩子欺負，是她站在他們面前，叉著腰和他們理論，讓拖著長鼻涕的我更感羞愧；上小學她功課一般，總是抄我作業，有一次我偷懶沒認真做，害得她和我一起被老師批，她大義凜然說自己生病連累的我；上大學在一個城市，有什么事情我都偏向于找她，包括第一個女朋友都是她幫忙追到的……
可是，我為她做了什么呢？
占著她“兄弟”的稱號，似乎什么都沒做。
而我想要做的，又一直沒有膽量。
06
徐小妹見我一直不說話，問：“在想什么呢？”
“在想你。”我順嘴一說，意識到不對，見她滿臉驚詫，趕緊解釋，“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是說……”腦子轉悠半天，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
“行啦，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徐小妹搖頭，“嘴怎么就那么笨呢？你心思里根本沒有我。對了你還喝水嗎，我再去倒。”
“等等，”我叫住她，猶豫片刻說，“上次喝多在你家，你對我說的話……”
“什么話？”
“你知道的，我也都記的。我真喝醉了其實就像今天樣，安靜睡覺，那天雖然喝多了話說了很多，但都有意識。”
徐小妹身子一震：“真的？”
我點點頭：“你說我總喜歡那種溫柔的女孩子，你成不了那種人，所以只能做朋友。”
她臉漲得通紅，“你別說了。”
“你還說，因為我也是個溫柔的人，和你不一樣，只會慢慢越走越遠。”
徐小妹眼中的光芒漸漸黯淡：“原來你早就知道，為什么裝不記得。”
我搖搖頭：“那天我心里有話沒說出來，不知道該怎么說，回去后一直在想你這句話。你說錯了，其實我們才是同一類人。這種相同不在于性格或是愛好，是骨子里給人的感覺。當我面對你，總有個錯覺，我在和另外一個自己說話，實在太熟悉，熟悉到讓我不敢過于接近，就像在和自己談戀愛，不想對你太過依賴，我原以為，這不能叫愛情。”
徐小妹咬著嘴唇，半天開口：“余斌。”
“嗯？”
“去你大爺的。”
我像犯錯的孩子，低頭不語。
“我才不和你一樣，我是我，你是你，你討厭和自己談戀愛，和我有什么關系。你憑什么，憑什么因此……不喜歡我？”徐小妹聲音越來越低，轉身要走，我一把拉住她。
“是我的錯，我很久之后才意識到，愛情并非是靠近陌生人尋找新奇，也可以是和熟悉的人探索未知。”
“余斌，我承認我喜歡你，但我不能做你感情空白期的替補。不行，絕對不行。”
“不是替補。今天說這些話，是因為我想重新認識你。”
她沒再說話，眼神盯著我，黑色的眸子如同夜空的星星在發亮，倔強的嘴巴半張，輕輕吐口氣，像是吐出長久以往的心思。我目不轉睛與她對視，這個從小長大的伙伴，一直以來都在陪伴我，溫暖我。
慢慢地，她閉上雙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