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每個人應該都有過年少輕狂的時代吧?
那會我們還不明白所有的擁抱都將以松手告終,任何的熱愛都會敗給時間,也不知道一切的旅途都是為了回家,我們堅定相信擁抱通向幸福,熱愛戰無不勝,旅途永遠沒有盡頭。
1、
人生是很難預料的。
譬如當你衣衫襤褸黑瘦如柴地在青旅大廳讀書,哪能想到那落魄的專注竟然會有迷人的光輝,以至于讓一個高傲的姑娘在瞬間淪陷,更沒法想到的,是這姑娘會在兩年后乘風而來,掀起一場傷筋動骨的愛情風波;
譬如在那個夏天所發生的事情。
我那會剛從一個炎熱,暴亂和炸彈侵襲的城市逃離,溜進了撒哈拉沙漠,跟一個姑娘。大漠殘陽的落寞時刻,我們并肩走在滾燙的沙丘上,遠處突然沙塵滾滾,一輛皮卡從血紅的沙塵中一躍而出。
車后斗上站了四個人,身穿褪色的迷彩服,紐扣敞開,帽子歪斜,繃緊臉拿著機槍,子彈上膛的聲音比汽車卷起的沙塵更早地抵達了我的身體,我不自覺地舉起雙手,膝蓋酸軟,頭皮發麻,“我去,難道就這么碰上了傳說中的叛軍嗎”?
諷刺的是,這個結局,是我在五年前曾渴望過的。
2、
那時我還在杭州上學,即將畢業,學校還行,專業也似乎挺有“錢途”。
像那個年紀的普通年輕人一樣, 我白天騎著自行車漫無目的的兜風,晚上翻出校門直奔燒烤攤喝大酒,對即將步入的生活一片茫然,但努力相信路牌指向的是一個大好的未來。
我那會的想法單純幼稚:留洋,修成文武藝,在資本主義世界的聲色犬馬中大展身手。要先建功立業賺很多很多的錢,再歸隱山林,只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但我的單純夢想,卻因為一個男人而改變了(如果可以選,我會更愿意這是個明眸皓齒的姑娘,而不是一個嗓門洪亮體重200斤的胖子)。
他是我的室友,還沒畢業就跑去了南美實習。
他常常在我睡眼惺忪時,給我描述那個遙遠世界里的冒險,那是個太美麗的夢。夢里有撩人的景色,有香車美人和持槍搶劫,有嗆人的龍舌蘭與恣意的狂歡,還有熱情的桑巴舞和迷人的拉丁女郎,這個活色生香的夢讓我蠢蠢欲動。但心里也有對未知的恐懼,“什么?為了一個不知道會有啥的旅途,就把這么多年苦心經營的未來拿去賭嗎?”
忐忑和大酒之余,我問了下身邊的朋友,他們基本是慫恿我先去闖闖的,“去吧去吧,多有意思啊。按部就班太沒勁了”。他們的鼓勵掃除了我的猶豫,也讓我學會了一個終身的好習慣:在慫恿別人去冒險干傻叉的事情上要義無反顧不遺余力。
行,我就先去看看這個花花世界,想明白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然后就回來,繼續既定的路途。
我哪里會想到,這一走,會花掉我的很多年,更沒想到的是,原來不是所有的路途,都是你想回去就可以回去的。
3、
我本想去拉美的,可命運在我人生的早期就顯示出它詭異的幽默,所以拉美的故事要在十年后才會發生,我在旅途的一開始就跑偏了,去了非洲。
像大部分第一次獨自遠行背井離鄉的土包子,我也信奉有備無患的古老教條:管它用有用沒用呢,先備著再說。
于是,我左手三針疫苗,右手三針疫苗,帶上茅臺酒,中華煙,主席像(是誰跟我說在非洲遇到叛軍時亮主席像能保命的?),以及30盒萬金油,20袋方便面,10包榨菜,3瓶整腸丸,兩瓶老干媽……
就這樣,我告別了熟悉的土地,和將來會但現在還沒習慣孩子浪跡天涯的爹媽,扛上一百多斤的行李,揣著一個愣頭青混不吝的勇氣以及毫沒來由卻氣吞山河的雄心,奔赴非洲。我要去尋找“圣杯”,去打敗“惡龍”,去摸爬滾打出自己的“英雄歷程”。
4、
剛剛抵達,接待的非洲哥們手舞足蹈地擁抱我,“歡迎來到非洲”,我當時不知道,這句話會如影隨形地伴隨著我的非洲之行。
洗澡只有冷水,用毛巾裹著扭動鐵條才會出水。旱季有時連冷水都沒有,只能自己去井里打。“歡迎來到非洲。”哥們說。
雨水來了么又沒完沒了,道路變河流,院子變泥潭,一個西裝革履的銀行界新人瞬間變成泥腿子。上下班還人多路堵,要么起早摸黑幫公司開燈關燈,要么在悶熱的車廂里擠成肉餅。“歡迎來到非洲。”姑娘說。
房子也熱,空調不敢想,電扇都得輪流用,還經常停電,蚊子肆虐,蚊帳有洞,大得可以鉆人。“歡迎來到非洲。”我自己也會說了。
那時我還太年輕了,艱難的生活壓根嚇不住我,甚至有點浪漫:“一帆風順多沒勁,艱難才有意思嘛。”
洗冷水澡多健康啊,打井水呢,會喚起對童年的鄉愁,擠公交可以廣交朋友,還能學個新技能——爬車窗鉆進車里占座。蚊帳的洞么,大點也好的,從床邊拿點什么,直接鉆出去就可以了,蚊帳都不用掀,方便。
是的,從那時我就發現自己有當文藝青年的潛質:“開心只需嘴硬,浪漫全憑想象。”
美中不足的是,再艱難的生活,習慣了就會變得平淡,缺乏那種讓人腎上腺素飆升的刺激。(回頭看看我好像精神不太正常。)
5、
在刺激這方面,非洲沒有讓我失望。
先是煙花般華麗的開場:軍火庫爆炸,火光沖天,
再是在我們上班時家里被洗劫一空,
再是一個同事開車等紅綠燈時被人硬生生拽去耳環,耳垂裂開,鮮血淋漓,
再是一群人出行都被搶劫,一哥們為了保護姑娘,頭上挨了一棒,縫了十一針,立馬決定買票回國。
還有個朋友坐了趟公交,后排的兩個人左右夾擊,拿刀抵著她,搶走了所有的財物,臨走還捏了一把她的乳房……
沒過幾天,就在我每天都會走過的小路上,歹徒飛車拽著一哥們的單肩包拖行,
接著是歹徒在家門口伏擊,用槍指著我的某個客戶出納的腦袋,連車帶錢一并搶走,
再后來干脆是一伙拿著AK47的歹徒搶劫我們的分行。
這些都還好,有置身仙境的刺激,挨打丟東西都還好,天下哪有沒有風險的冒險嘛,還能換作故事,劃得來。
但后來發生的兩件事,讓我真的有點怕了,也讓懷揣三部二手手機的我放棄了開拓非洲市場的雄心。
一是在邊境的小鎮買瓶可樂,突然被人推進店里蹲下,緊接著幾米外的槍響,以為遭遇搶劫的我,其實是躲過了一劫。
二是在我去過好幾回尋求合作的市場里,一個浙江來的小伙子在關店時被搶劫,在搶奪貨款時被一槍爆頭,死的時候才剛滿二十一。
據說近距離的見證死亡,會讓一個人成熟起來,“原來哪怕你再年輕,也是會死的。”在后來的歲月中,我也漸漸明白,去尋找艱難和冒險是件毫無必要且操之過急的事情,因為到了一定歲數,艱難和冒險會自己找上門,干得你哭天喊地滿地找牙。
6、
年輕人最熱愛的事情,除了冒險,還有浪漫,所以我得說一個姑娘。
我們第一次見面,在一顆大樹下談人生聊理想,印度洋的風撩動樹葉和她的長發,我覺得這姑娘還挺有意思的,作為回報,她覺得我不僅人傻,還裝。
時間有著某種神秘莫測的力量。就在一個月后,我已經踏上深入非洲大陸的旅途,而她把買好的火車票撕了,跳上一個陌生大叔的貨車,跑了幾千里,就是為了追上我。(這是我的一面之詞,她拒絕承認,盡管我覺得這種倔強毫無必要,畢竟深情而勇敢是個好品質。)
她的出現讓我歡喜也讓我憂。憂的是她預算是我的十倍,跟她混我很快就得彈盡糧絕。喜的是她雖然預算足,但一點不事兒,跟著我扒貨車,住破舊的小旅館,吃塵土飛揚的路邊攤,在一個個沒法通過的邊境一次又一次地折返。
印象里,我們經常在夜空下走來走去,有時是人跡罕見夜蟲啁啾的荒野,有時是深夜三點閃著冷光的鐵橋上,有時則是塵埃,螢火蟲和星星混在一塊的沒有車窗的大巴車上。她見證了我青澀的年代,熟知了我頑固的性子,像照常升起的太陽一樣照亮了我的落魄。
但我的預算還是太低了,有時還死要面子,所以就算她遷就著我,我的錢袋子還是扛不住。(窮點么,一個人還浪漫得起來,兩個人呢,會很傷自尊)。
在她走后沒幾天,我的生活就宣布進入緊急狀態。
最后的一程,在莫桑比克的邊境,離坦桑還有五十公里,公交車是輛貨車,壞處是風塵仆仆,好處是車費便宜,但我還是坐不起。只能一大早爬起來,試著邊徒步邊搭車。但沒有車,也不好走。天么熱得要死,那段路還是沙化的土路,走一步陷一步,靠走不是辦法。
快到中午,走到了一個村莊,找一戶人家討水喝,看到院子有輛小摩托。我用最后的錢,以及象征著“中莫友誼”的中國結萬金油頭巾啥的,試著說服了那哥們騎摩托帶我到邊境。
他說這段路很難走,我搬出那套傻叉哲學:“難才有意思嘛”。他用關愛弱智兒童的目光打量了我一會,答應了。
如他所言,路不好走,摩托跑一小段就打滑,平均打滑三次會摔一次跤,一小時后,我的五臟六腑生疼,腎都不知道摔哪去了。到后來,為了重新找回我的腎,一看到沙路,我寧愿下車走,讓他幫我馱著行李前行,有時候他跑遠了,我會擔心他會不會卷著我的行李跑了,但一想到我行李里啥值錢的東西都沒有,卷走了也好,我就安心了。
這些都還是小事。要命的是一輛大貨車毫無征兆地從樹叢的拐角拱出,“嘟嘟嘟”貨車怒吼,“啊啊啊”我們嘴里慘叫。
相對于貨車,我們顯然是更有動力沖進樹叢的那一方,“蹦”的一聲,摩托車撞在樹上,哥們貼地滑翔,我飛得更遠,更高,云白風清,我像只鳥兒,但沒有翅膀,下墜的剎那,我分明地預見到,自己注定了會在某個飛翔的光輝時刻不知死之將至。
但那一刻我心里沒有畏懼,我想到的是老馬寫的“我不在乎榮耀、金錢和年老,因為我相信自己年紀輕輕就會橫尸街頭”。
美中不足的是,落地時有塊突出的石頭頂住了我某個內臟。那種想要尿尿又想要姑娘,但卻絲毫動彈不了的感覺,以后會在我的夢境里反復出現。
7、
命運不僅難料,有時它壓根是故意逗你玩的。
在堅定了把青春奉獻旅途的信念后,我怎么也沒想到,在接下來的一年,我哪都沒去,就窩在家里,讀書。
我一天能讀上個十四個小時,每天僅有的運動就是去蹲廁所,抬起頭,看著云朵從窗戶的一邊移到另一邊。
很奇怪,在那時候,書之于我,就像是紅燒肉之于熬了十年饑荒的人,相當于花姑娘之于三十年來首度下山的和尚。
我的欲望強烈得令人害怕,興趣寬泛得令人側目,諸子百科,怪力亂神,野史巫蠱,獸鳥蟲魚風馬牛,老虎雞巴恐龍蛋……看得我眼花繚亂,心蕩神搖,幾乎看出了優美的抑郁癥。
回頭看,這段蝸居家里的讀書生活,對于堅定我的“終身流浪事業”也不無裨益。
通過那些奇奇怪怪的書,我開始建立自己的“歪理體系”,并逐漸成為了一個“找理由”的大師,能為任何想做或不想做的事情找到若干個無懈可擊的理由。我選擇,我存在,我瞎搞,我活過,誰也別想干涉我的選擇,什么都錘不了我。
8、
比待家里看書更具諷刺意義的是,在街坊鄰居開始詢問我爹媽“你家兒子老窩在家里干嘛?”時,我又重回了金融業,在某個小小的島國的一家投行的次要部門里,打雜。
這看起來似乎是對理想的背叛,但我有我的理由(你看,讀書的效果出來了)。
我覺得吧,一個好玩的人,去到哪里都會好玩。無論是哪種環境,他總會能從生活中發現樂趣,從陌生人身上發現故事,他能看到云朵在天空寫詩,灰塵在陽光舞蹈,能聽到風在林間吟唱,鳥在電線上作歌,能從酒窩上瞧見漣漪泛開,笑臉上花朵開放……風景不在別處,就在此時,此地。
而且,理想是需要犧牲的,為了理想的實現,我需要賺點錢,也需要鍛煉我的耐性。
那些總覺得工作難熬的朋友,可能是因為你們缺乏使命感。當你明確了自己的使命后,工作就不再是工作了。譬如我的使命就是,“不求升職,只想存點錢,干滿一年就跑路。”
想通了這一點,工作就輕松很多了,就是當你為某段人生劃定一個終點,你會獲得一種新的目光,會開始珍惜眼前的一切,因為“無論遇到什么不開心的事情,這個或那個車站都會一閃而過,列車不會在一個地方停得太久。”
所以在那一年里,我像候鳥一樣,搬了六次家,為的就是感受這個島國的不同風情,我還和黑社會,妓女,別人的情婦,建筑工人及酒保小哥拼房住,跟他們在街邊調笑瞎扯,在天橋上喝酒吃雞看車流,在簡陋的出租屋里一塊吃早餐,那時候我就發現了,沒有什么無聊的地方,有的只是無聊的人。
9、
離職前,我在公司樓下碰到在抽煙的大老板,“如果你非要去玩,可以等工作幾年再去啊”,他吐了口煙,說到,“存點錢,會玩得舒適些,不想玩了還有退路。”
“等到那會,我就不那么年輕了,很多東西就不一樣了,我不等。”
“老板說得也是的,不說錢的事吧,先攢點經驗,不想玩還可以回來,給自己留條后路嘛。”邊上抽煙的同事補充道。
“我不想要什么退路,我要一直玩下去。”我的回答一如既往的任性傻蛋。回頭看,我的路途似乎跟選擇也沒多大關系,這是我性格的悲劇,命運早已注定,一切都無法改變。
在島國的最后幾天,碰上過節,灣區有煙花匯演,我和朋友潛回公司頂樓,喝酒看煙花。
鐘聲敲響,落地窗外海灣深邃,煙花四射,朋友們擁抱碰杯祝彼此永遠年輕,永遠混蛋下去。
面對這絢爛的焰火和將要展開的旅途,我突然有點眷戀這個燈紅酒綠的地方。
這里有安全舒服的生活,一望可即的美好未來,有早晚高峰不擁堵的交通,有陪我去紅燈區吃田雞粥商務區吃路邊攤通宵喝酒打牌的朋友,有活色生香煙火味十足的街區,還有我回不去的青春,我忘不了的荒唐。
三天后,我還是跳上了開往印尼的大船,聽從詩人的召喚,去做個年輕的水手,奔赴世界的碼頭,是的,出走總意味要揮別一些眷戀的人兒,離開一些不舍的美麗,“追求不是盡得或盡失,它就是盡得和盡失。”
可是,走,還是要走的,青春的美妙,不就在于桀驁不馴么?
后記:
最近在學新玩意,試著過一種新的生活。為了開啟新的征程,先把過去打理一遍。
這個系列準備寫四篇,以上是第一篇【春】,說的是稚嫩的狂妄,無知的年少。但愿“季節”的流轉會讓人有所成長,請坐好扶穩,汽笛已經拉響,輪船馬上起航,這是一趟不知道能不能抵達,也不知道是否能夠歸來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