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母親的箱子對我來說是神秘的。
那是一個物質匱乏的年代。大家都為了一張嘴或辛苦麻木或輾轉恣睢。
在鄉下,滿大街上都是藍布衣,黃布衣,青布衣。破舊的衣服,綴有補丁,孩子的衣襟袖口,成人的領口都是斑斑污漬。
且不說替換衣服就少,況且洗澡條件又差。在貧窮年代,食不果腹,衣服只具有御寒和遮羞兩種功能,談何服飾之美?
可是母親的衣服向來講究。有時藍褂里面翻出一條白色的領子。有時領口故意敞開一粒扣,露出里面的紅毛衣,領口處嵌了三顆有機玻璃的“看扣”。
母親換季的衣服都是折疊好后,收在一口棗紅色的木箱子里面的。箱子里面有木瓜。每一件衣服從里面拿出來,都熏染了一股濃郁的木瓜清香。
那種黃色的木瓜,抓在手里有松軟的質感,外皮稍顯粗糙。不用來吃,只用來聞香。
母親的箱子里還有她“為閨女”時的舊衣服,據說是在濟南量體裁制的。有一件寶藍色的偏襟上衣,扣袢都盤得很精致,嵌有白色戴有花紋的瓷扣。另外一件淡花的上衣,釘的是黑色琵琶扣。還有一件衣服上是包扣,可是用同色的布條牽出花枝纏繞。扣和袢猶如夫和妻,分明天生是一對,然而細微處又有差別。像是一首詞的上闕和下闕,相輔相成,相呼相應,又渾然一體。
母親的箱子里還有一盒被收藏的盤扣。春蘭秋菊,各存其芳,每一款都散發出一種美,震撼著我小小的心臟。有的像蝴蝶,有的像花朵,也有琵琶扣,也有松菇扣。
母親的箱子里還有一本大書,又厚又大,在此之前,我從來沒見過書也能那么大。那本書里面夾了五顏六色的繡花絲線。大紅的耀眼,粉紅的鮮嫩,鵝黃的透亮,碧綠的青翠,把那本書也染成了彩虹一樣妙不可言。
母親的箱子里還有繡花鞋墊和繡花襪底。針腳細膩,圖案講究。齊整美觀。
母親是不允許我們隨便動她的箱子的,她怕我們毛手毛腳的,弄凌亂了。再說,那箱子下面有箱櫥,太高,我需踩在高椅子上才能看見里面的一二。有時候母親收拾東西,正好我在旁邊,才有幸見到那些神秘的物件。
現在流行一句話,說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
我想,那些散發著木瓜香的盤扣,大概就是我最早見到的詩和遠方。它們如金陵十二釵般,或雅致或靈秀,古典而端莊,敲響了我最初對美好的怦然心動。
后來我慢慢長成了花苞一樣的少女。去一中讀初中了。有一天,母親竟然打開了那個香氣襲人的木箱子,抖露出一件又一件戴著別致紐扣的上衣,讓我試穿。肥是肥了點,可是美得不得了。
多年以后,遇到一個比我高兩級的同學對我說,你知道么?那個時候整個一中不認識你的人幾乎沒有。一來因為你是“機關猴子”,二來是因為你穿的褂子跟別人不一樣,三是后來見你發辮上突然扎了白頭繩。小小年紀,給父親戴孝。大家見了心里又添了一些酸楚和憐惜。
現在回想起來,那些酸楚不去多想也罷。而母親的箱子,那些優美的盤扣,在記憶深處散發著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