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睡不著的晚上。我打開藥瓶,咬碎半片鎮(zhèn)定藥。
睡意還沒上來,我看了看身邊的妻,她正睡得熟。身上的睡衣有些透,胸脯隨著呼吸一起一伏。
我替她掖好被子,坐在床上,我還是沒有多大睡意。今天晚上外面是個晴夜,抬頭望向窗外的時(shí)候,一道白得發(fā)亮的月光正好灑進(jìn)我眼里。
那一瞬間,我好像看到了十年以前的畫面。在村屋的房頂上,一個姑娘坐在那里,長發(fā)被晚風(fēng)吹得來回飄。
我有些想阿楚了。
睡意漸漸襲來,那姑娘的發(fā)絲似乎拂上我臉頰,酥癢得很。
我始終相信一種說法,那就是一個人的少年時(shí)期不會是絲毫美好都沒有的,無論他長大以后過得多么落魄?,F(xiàn)在看起來發(fā)福得走樣的中年男人和女人們,年輕的時(shí)候也一定會有青春靚麗的那么一段時(shí)間和風(fēng)流韻事,或長或短。
我的故鄉(xiāng)離城市很遠(yuǎn),盡管來到這座繁華的城十年有余,最本質(zhì)的東西卻已經(jīng)刻在我骨髓里,光鮮的外表能掩蓋我的相貌,心里的那份最鄉(xiāng)土的東西卻不會變。那村莊叫烽火臺,據(jù)說古時(shí)候是個要塞,打仗時(shí)修過很多臺子,現(xiàn)在雖說一點(diǎn)遺跡都看不到了,這名字倒一直沿用下來。
我小時(shí)候是沒怎么見過我的父母的,奶奶說他們?nèi)チ撕苓h(yuǎn)的地方工作,掙到錢了就會來接我。我不知道他們什么時(shí)候能掙到錢,更不知道多少錢算是掙到了。我只知道每天那樣渾渾噩噩地活著,順便等著,說不定哪一天,他們或許就回來了。
村里的學(xué)校無趣,老師總是不愛管我這種愛逃課的學(xué)生??荚嚥患案竦臅r(shí)候奶奶不訓(xùn)斥我,她總是說去了大城市就好了,我一直不懂她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從小學(xué)到初中,一晃我就到了十五歲。
十五歲之前的記憶都是混沌的,除了每天的三頓飯就是毫無規(guī)則的游戲,無數(shù)個翻墻頭逮鳥蟲的下午,和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的課桌。
能給這種無聊的生活加點(diǎn)色彩的,也許就是青春期懵懂的悸動了。記得一天夜里睡覺時(shí),雙腿之間突然又癢又熱,我不自覺地在被子中摩擦,竟有種前所未有的快感。早晨醒來時(shí),褥子濕了一片,上面落了白色的黏糊東西。
我慌了,我知道尿床什么樣,但也決計(jì)不會弄成這樣。奶奶后來看到了,默默撤了被褥給我洗,咕噥著說家里娃娃長成大小伙子了。
那以后,我開始對自己的身體好奇。是每人都會這樣,還是只有我這么特別?我慢慢知道了如何獲得那種奇怪的快感,這種事我自己后來又創(chuàng)造了許多次,只是在沒有人知道的時(shí)候才能將這種快感提升到極致。那不是尿床,我心里清楚,這種的感覺在看到舊雜志里漂亮女郎的時(shí)候尤其強(qiáng)烈。我把那張女郎的海報(bào)藏在被褥底下,睡前總會看看,后來連海報(bào)都不用,光是在腦海中就能虛構(gòu)出一幅香艷的夢境。
我開始對身邊的女孩子感興趣,喜歡揪她們的辮子,看她們又氣又惱的表情,有種嬌憨的可愛。但是那種感覺,她們身上沒有。我發(fā)覺,大概那種感覺是一種美好的恩賜,特定的人才能將它激發(fā)出來。那外國的性感畫報(bào)女郎姑且算一個,是不可得的??梢栽谏磉叺?,一個這樣的女孩我都沒有發(fā)現(xiàn)。
站在鏡子前,我經(jīng)常端詳那個十五歲的自己。長得又高又瘦,腹部有點(diǎn)好看的肌肉雛形。修長的腿看得清每一塊骨節(jié),面色,不算英俊也尚且能稱得上清秀,總得來看,也是個挺好的小伙子。
不,現(xiàn)在也許應(yīng)該可以稱為,男人。
我開始向往一個女孩,不為怎樣,只是想滿足青春期男生特有的占有欲和那些偷偷摸摸的情愫。
后來,我遇見了阿楚。
我在一塊田野上見到她,那個時(shí)候她正挽著褲腿插秧。
她站在泥水中,小腿只能看見僅有的一小截。但我還是朦朦朧朧地透過那僅有的一截推測出來她整體的身材——她應(yīng)該是個纖瘦的女孩,只是胯骨有點(diǎn)寬。
她好像從不上學(xué),有的時(shí)候看我拿著書本走在回家路上,甚至還會投來羨慕的目光。而于我這并不是什么值得羨慕的事,我不喜歡上學(xué),也不怎么珍惜學(xué)校,我覺得上學(xué)還不如像她一樣下田插秧。
她經(jīng)常投來的眼光總是讓我覺得不太開心。那種目光不是喜歡,也不是討厭,而是那種黏膩的羨慕,這種眼神落在身上讓我感到一陣煩悶和厭惡。
我要捉弄一下她,這是對她投來那種可惡眼神的懲罰。
第二天,我逃了課,故意坐在那塊田地邊上,拿著書,裝作翻看得津津有味的樣子。我翹著二郎腿晃晃悠悠地坐著,就像電視劇里的男主人公一樣,這樣姿勢大概在當(dāng)時(shí)看起來甚是浪蕩瀟灑,現(xiàn)在回想起來卻是覺得有些傻。
我知道這種行為一定又會招致她那種令人難受的眼神,她果然如我預(yù)料的那樣,呆立在泥水中,直直地看向我。
我記得那種眼神一如既往地讓人不舒服,但不知怎的,那天她的模樣卻一直被我記在心里,揮之不去。
她穿著一身粗布衣服,走起路來空蕩蕩的,似乎看得出來瘦弱的輪廓。褲腿挽著,半截纖細(xì)的小腿沾著泥,那頭長發(fā)松散地在腦后束著,陽光照下來,是一種棕黃的顏色。
她揪著衣角,慢慢趟過泥水向我走來。目標(biāo)快要上鉤了,我裝作沒看到她的樣子,趕緊低下頭來,繼續(xù)翻著那無聊的課本。
“你的書真好看,能借我看看不?”她羞澀地開口,聲音細(xì)若蚊蠅。
我抬頭看著她那并不是那么漂亮的五官,那臉上甚至沾著些泥點(diǎn)子,“我借給你了,你看得明白么?”我用一種輕蔑的語氣說道。
她頓時(shí)紅了臉,“我...我就想看看,讀書人看的東西都是什么樣?!?/p>
“那你怎么不去上學(xué)?”我反問。
她表情變得羞愧,“我上不起學(xué),我就是想看看你的書?!?/p>
“想看書就去上學(xué)??!”我那種青春期男孩惹人生氣的勁上來了,“學(xué)有什么好上,給我上我都不上的!”
她呆立在那里,臉色通紅,好像捏一下就能擠出眼淚來。
“嚓”我當(dāng)著她的面把書扯下來一頁,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揉成紙團(tuán)隨手扔在地上,揚(yáng)長而去。比起在這和她胡扯,我更想去池塘里摸魚。我沒看她接下來的臉色,但我知道肯定很難看。
興許是太想去玩,我把書落在了那塊田地邊,回家的時(shí)候才想起來這回事。不過我絲毫不覺得心疼,課本而已,我要不要都一樣,反正我也不看。
那個女孩,她愛看看,不看拉倒。誰知道她撿了沒有,倒是以后,她應(yīng)該不會再那么看我了。
此后的每天,我路過那里的時(shí)候都沒有遇到那樣的目光,田里也沒人再在那里干活。
我開始好奇,她究竟去了哪。她又沒有學(xué)可以上,莫非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那天吃晚飯的時(shí)候,奶奶做了我最喜歡吃的糖醋帶魚。一落座,我便心不在焉似的打聽她的情況。
“奶奶,你知道水田里干活那女孩叫啥不,就跟我差不多大,特瘦那個?!?/p>
“咋了?怎么突然想問她了?!蹦棠逃悬c(diǎn)疑惑地看著我,“她沒大名,我們都叫她阿楚。”
“沒事,她好像最近不怎么出來干活了?!?/p>
“她媽病了好長時(shí)間,昨天咽氣了?!蹦棠虈@口氣,“苦命的孩子,你瞅瞅她爸一人咋養(yǎng)活過來她和她弟?那塊地不夠他們吃的…”
桌子上是我最喜歡吃的菜,我卻沒了胃口。那天晚上,我只吃了半碗飯。
她那天站在地里看著我的畫面又出現(xiàn)了,想起那張臉,我只覺得無比的愧疚。我不該和她說那樣的話,說到底,我根本就不該有那種羞辱她的念頭。
我意識到自己玩過了,該知道男人欺負(fù)女人是多么無恥的事,況且她又是一個身世悲慘的人,我還給她雪上加了霜。
她叫阿楚,無名無姓,凄楚的楚。
我回到落了書的地方,那本書果然丟了,找不到了。這無傷大雅,我索性把那門語文課全部逃掉,成績對我這種人來說是可有可無的東西。
反正...我也不是什么有前途的人。以后如果爸媽回來接我,我就去城市里,不來的話,我大不了也就是得過且過地打一輩子工。
不過我猜他們不會來了。
阿楚經(jīng)常在的那片田地荒廢了很久,我隱隱有點(diǎn)擔(dān)心她到底怎么樣了,每次路過竟然都會揪心,雖然她的境遇和我沒什么關(guān)系。
大約過了一周,我都沒有再見過她。
那個陽光下她看過來的樣子一直重現(xiàn),我覺得心煩意亂,但無論如何都抹不掉。大概是老天爺在懲罰我捉弄一個可憐的女孩吧。
想著幫她做些補(bǔ)償,一天下午我偷偷跑進(jìn)那片地里。雜草長得老高,秧苗都歪了。我挽起褲腿,像她站在泥地里那樣一根根拔著草,不一會兒就有些腰酸背疼。我這才知道她平時(shí)的生活是多么辛苦,而我捉弄這么一個辛苦的女孩,更是多么天理不容的齷齪事情。
拔了兩天,終于給她拔干凈了。她要是再不來,怕是等到糧食熟了都得讓我?guī)退铡?/p>
我常在那邊閑逛,幫她打理那片田地,終有一天,我坐在石頭上休息時(shí),一只羞澀的手叩了叩我的肩膀。
我轉(zhuǎn)身,那只手的主人是阿楚。
她又憔悴了很多,眼睛似乎總是含著淚似的晶瑩,還是那一身粗布衣裳,就那樣呆立在那里。
“是你幫我收拾了地里么...謝謝你。”
“沒事,我看著那塊地沒人管,心里膈應(yīng)?!蔽胰魺o其事地說。
“給?!彼曇魸每蓱z,那本語文書被遞到我面前。
“你以后別再撕了,我看著心疼。”她惋惜地說,“多好的書,可惜我不認(rèn)字?!?/p>
我接過來,那本書上所有的邊邊角角都被她折情,撕掉的那一頁用膠帶小心地貼好,我直覺得手中沉甸甸。
“我以后還是不瞅著你了,免得你覺得煩?!彼樕y過起來,“書還你了?!彪S后走開,背影落寞得像個枯了的葉子。
她又給我少年的心中加了一絲難過。
但不知道是我少年時(shí)期膨脹的大男子主義還是逐漸成長起來的同情弱者之心在作祟,我有點(diǎn)想保護(hù)她的念頭。就像男人終究是要保護(hù)女人的,當(dāng)女人哭泣的時(shí)候他再出現(xiàn),她就會投懷送抱地進(jìn)去他的懷里。
“你等下!”我喊住她,她枯葉似的背影驀地停了下,轉(zhuǎn)身看我的身影和那次相似,但沒了那次的明媚,“我教你念書?!?/p>
她向我遠(yuǎn)遠(yuǎn)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沒看清她的表情。
大概我這樣的自我犧牲能給她灰暗的生活帶來一點(diǎn)快樂?
也許吧,我希望如此。
我開始也像其他聽話的同學(xué)一樣聽課,只不過我只聽語文課,其他的課我一概不感興趣。我要教阿楚念書,不好好聽課的話就沒法教她了。
說來也怪,這樣一來,語文課我?guī)缀鯖]有再犯困睡覺,老師的目光逐漸在我這里停留多了些,也開始叫我回答問題。最開始的時(shí)候我能答對的問題少的可憐,甚至連字都認(rèn)不齊,但后來對得越來越多,我的語文成績上升得飛快。
于其他的科目,我倒是一點(diǎn)興趣都沒有。為了不讓阿楚知道我逃其他的課,我便在那些課堂上睡覺或者發(fā)呆,想些有的沒的的事情,興致來了就在本子上寫幾筆,正點(diǎn)放學(xué)的時(shí)刻,我便和同學(xué)們一同出來,他們回家,我則是去那片地旁邊,等阿楚干完活。
“今天給你講李白的<靜夜思>。”
“李白是誰?”
“很久很久以前,唐朝的詩人。”
“夜有什么好思的?”
“這是他想家的時(shí)候?qū)懙脑姟!?/p>
我說著,便給她讀了出來,我讀一句,她跟一句。我模仿著老師的腔調(diào),她模仿我的。
“他想家干嘛不回家?”
“可能是有家回不去吧?!?/p>
“胡說!”她反駁我,“真想回家的話,咋的也能回去了?!?/p>
然而什么事都是想了就能成的么?我想爸媽回來見我,他們從未出現(xiàn)過;阿楚肯定也想她媽媽活過來,而這不也是做不到的么?
我沒告訴她,怕她傷心。
“他可能有事,回不去?!蔽医忉尩?。
“不行,我不認(rèn)這個理?!彼耘f固執(zhí),“想干啥就得干啥,不然心里堵的慌?!?/p>
“你咋想的那么多?”我打趣她,“想那么多沒用的,以后你嫁不出去,沒男人敢要咯。”
“我...”她漲紅了臉,“我嫁不嫁的出去跟你有啥關(guān)系!”
“沒事沒事,我就那么說說?!蔽夜首鬏p松的樣子,“開玩笑呢,你又不丑,咋還能嫁不出去了?!?/p>
她不說話了,低著頭直捋自己頭發(fā)。
她不會哭了吧...我低頭從她垂下來的長發(fā)之間看過去,她沒掉眼淚,就是臉蛋紅得夠嗆。
“你這樣看我干嘛!”她嚷了我。
“你咋突然不說話了?”
“我...”她支支吾吾,“你覺得我…好看嗎?”她抬起頭來,把鬢角的頭發(fā)別到耳朵后,滿臉通紅地看著我。
我這才真正細(xì)致地觀察了她。她的臉也瘦,兩只眼睛很大,在瘦削的臉頰上顯得尤其明顯。鼻子小小的,眉毛淡而細(xì),牙齒輕咬著嘴唇,那兩片薄唇紅得要沁出血來。這樣看來,除了身上的裝束太過粗糙簡陋,也是個清秀的姑娘。
這是我第一次這樣看她。
“我問你話呢?!彼曇艏?xì)小得幾乎聽不見。
“好看嘞?!蔽艺Z氣仍舊輕快。
“那就行,別跟你之前說的似的,丑得沒人要。”她有點(diǎn)笑意,又被匆匆隱藏了起來,似乎不想讓人看到她稍縱即逝的得意。
“我逗你的,你這姑娘怎么傻成這樣?”我頓時(shí)覺得她癡憨的很,打趣一句。
這句打趣又讓她的小臉紅了一度,我不知道她為何害羞,女孩真是耐人尋味。
除了語文課以外的時(shí)間太過冗長,這些時(shí)間里我常隨便寫點(diǎn)什么。久而久之,我喜歡上了文字和寫東西。那個時(shí)候心思搖擺不定,看過些舊書,里面的情詩甜蜜得很。我便自己寫過些情詩。那些東西在現(xiàn)在的我看來幼稚的很,充其量算是情話,不懂什么合轍押韻。雖然拙劣,我那時(shí)卻樂此不疲。
“姑娘 你向我打聽什么是浪漫
我看著你的臉龐 說不出答案
你粉色的臉蛋像個熟了的水蜜桃
我說你真好看
你不言語 只對我微笑”
寫這首的時(shí)候,我努力讓自己腦海里有個可供我描寫的映像。我從小到大見過的女人不多,奶奶,村中的婦女和小孩,班里同學(xué),和阿楚。
不知怎的,那些雜志里的妖艷女郎比她們強(qiáng)過百倍,卻就是不適合作為這情詩的女主人公。而村中的婦人們大多早衰,有的年紀(jì)輕輕的少婦就變得臃腫蒼老,寫這詩的時(shí)候,我腦中最合適的人選只有阿楚,不知是我見過的女人太少,而她恰好最年輕貌美的過。
后來的這些年,到現(xiàn)在,我依然覺得那首詩寫的就是阿楚,如此貼合,那個我懵懂時(shí)期對女孩最美好的想象,就連現(xiàn)在的妻都比不上。
班里的女孩子們,大概是青春期到了,一個個都開始學(xué)著打扮起來。學(xué)校不讓抹粉,她們便用盡了各種現(xiàn)有的空子,在所有能打扮的地方都下盡了功夫。什么彩色的頭繩,發(fā)卡,指甲花涂點(diǎn)淺粉的顏色的。
我知道女人都喜歡化妝,把臉擦得白白的,嘴巴涂得像喝了血。盡管有時(shí)覺得像鬼,沒人生來會長那樣子,但我愛看,真的是好看。要不是學(xué)校管著,恐怕學(xué)校里到處都是這種妝扮起來的鬼魅。
但我還是認(rèn)為,底子不好的女人化了妝還是會丑。而自身本來就長得不錯的女人,化妝就是錦上添花的事。
比如阿楚,她打扮起來也會很好看的吧。像那些雜志里的外國女郎似的,不,比她們好看。她們太妖,露那么多不好。
我一直教阿楚念書,她慢慢學(xué)著認(rèn)了字,至少我認(rèn)識的字都告訴了她。每次她都欣喜若狂,就跟發(fā)了大財(cái)一樣。我不覺得這是多高興的事,但是看她高興,我不由自主地就也高興。
有一天,班花劉秀萍因?yàn)橥苛藗€紅色的唇膏被老師罰站了一下午,哭得讓人煩。他們都說她是班花,她確實(shí)也不難看,高挑的,臉色也精致,但我還是覺得她不如阿楚好看。阿楚沒她高,也沒什么好衣服,但我就是那樣近乎固執(zhí)地想,越想,就越覺得阿楚是最好的姑娘。
那唇膏大概涂在阿楚的小嘴上更好看。
可我沒什么零花錢,也買不起唇膏。
劉秀萍的唇膏被老師沒收了,那天趁老師上廁所,我假裝放作業(yè)把它偷了出來。
那天我教完阿楚念書后,她說要回家做飯,匆匆忙忙地,我趕緊攔住了她。
“今天晚上出來待會吧?!边@次換我變得羞澀。
“我爹不讓我出來找男孩?!?/p>
“我找你行嗎,沒人管我。”我有點(diǎn)著急,“教你那么長時(shí)間了,我送給你個好東西?!?/p>
她眼睛亮起來,“什么東西?”
“你先回去做飯,吃完了出來,我再給你?!蔽彝刈咧坝浿?,我出來找你,你可別不來!”
“好!”她笑了,那個好看的笑臉讓我又開心了很久。
晚上,我揣了那根唇膏溜了出來。奶奶當(dāng)我和別的孩子耍了,沒多問我。
我來到阿楚家,她不在院內(nèi)。我走近過去,一個細(xì)小的聲音從門縫里傳出來。
“我爹喝醉睡著了,咱們上房頂?!?/p>
“好?!蔽壹拥眯目煲鰜恚幸环N幽會的刺激氣氛在愈演愈烈。
爬上屋頂,她也在了那里。她沒綁頭發(fā),長發(fā)散下來能到腰那么長。夜風(fēng)吹著,發(fā)絲被揚(yáng)起,有幾綹蹭到我臉上。她好像剛洗了頭發(fā),有點(diǎn)潮潮的,洗發(fā)水的味道異常好聞,像極了桂花香。
“什么好東西???”她托著腮幫子,看著我。
“就這個。”我掏出唇膏來,“女孩用的,你喜歡不?”
她有點(diǎn)悅色閃過,“你從哪找的這個?是不是挺貴的?”
“別管了,你試一下?!?/p>
“我不會用,這是干啥的...”她有點(diǎn)羞赧,好像是覺得自己孤陋寡聞。
不知哪里來的勇氣煽動著我,我奪過唇膏,擰開蓋子,扶著她的臉就幫她涂了上去。我很小心,一下下的生怕涂出了界,她慌了下神,“別動,不然涂壞了?!蔽疫@樣一說,她便也定住,只是我能感覺到她的臉變得燙了起來。
那天晚上沒什么云,房頂上月光很亮。我就著光,看著她涂了唇膏的嘴,加上點(diǎn)紅色后果然好看。
“你老看,有什么好看的!”她嗔怪。
“就是好看我才看的。”那種勇氣慫恿著我說了這些輕浮的話,雖然知道說了會后悔,我還是忍不住要贊揚(yáng)眼前的少女。
“你說我好看啊...”她又開始咕噥,“以前娘活著的時(shí)候,爹好像也老說她好看。”
說著說著,她緘默了,突然用胳膊把嘴巴蹭了,就要下去。
“干啥去?”我趕緊收起唇膏,“不喜歡么,我以后攢錢給你買個,你挑還不成?”
“我想下去了。”她好像有點(diǎn)哭腔,沒搭理我那句話。
“你怎么了?”我疑惑,趕緊跟著她跳了下去。
她沒再給我看正臉,跑到院子里搬了一坨枯草,點(diǎn)了起來。我跑到她身邊,她跪在篝火邊,眼睛里亮瑩瑩的,像是哭了。
“你怎么了!”我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我沒見過一個人突然由喜到悲的轉(zhuǎn)變,更不會哄女孩子。
“我想我娘了?!彼椭徽f了這么一句話。
是我太遲鈍,她說前一句的時(shí)候我就該意識到??晌也粫迮ⅲ皇谴舸舻刈谒磉?,看她抽泣。
“娘之前跟我說過,想一個人的時(shí)候就在有月亮的晚上給那人燃一次篝火,這樣那個人無論多遠(yuǎn),他鄉(xiāng)或者天上,都看得到你的火,就能知道你在想他(她)?!彼察o地說,“我還記得娘以前想姥爺了就這樣,我現(xiàn)在好想她...”
她大聲哭起來,我不懂該怎樣安慰,總不能和她說我父母給我的空頭支票,便讓她靠在我肩上。她的身體很瘦,硌著我有些生疼,但我還是讓她伏在上面哭了很久,直到眼睛哭干了,沒力氣再哭了。
“本來想送你這個的,沒想到讓你這么難受?!蔽矣悬c(diǎn)慚愧。她這么可愛,我并不愿意看到她失聲痛哭的樣子。
“沒事,總得習(xí)慣?!彼肿兊萌魺o其事,“我好好種田,萬一哪年收成特別好,爹也有錢喝酒,不用賒賬,興許還能供弟弟上個學(xué)。”
我看著那塊田地,那是如此小的一方水田,就算再怎么豐收也不會富到那個地步。她對未來有著不切實(shí)際的幻想,總想著哪天會變得很好。我經(jīng)歷了太久的等待,那種等不來結(jié)果的等待,太過長久了,就讓人不敢再有幻想了。
我們都是看不見自己未來的人,不敢設(shè)想以后會怎樣,更沒勇氣和對方提及。
我真的不想讓自己以后做一輩子打工仔,她...恐怕更不愿意把一輩子耗盡在那塊地里。那是種日復(fù)一日的,一眼望得到盡頭的生活。
那天她在我肩上靠了一陣子,雖然對以后的想象讓人不愿再想,和她一起的時(shí)光哪怕悲傷也摻雜著美好。
天知道我有多喜歡和她在一起,兩個苦命人是不是可以相濡以沫地互相支持下去?
這是我頭一次有這種念頭。
我喜歡阿楚。
是那種不摻雜任何雜念的喜歡。
第二天,劉秀萍在班里鬧,說老師弄丟了她的唇膏不還她,老師只說有人偷。下午我把唇膏悄悄又放了回去,失而復(fù)得后,老師在班會里一直表揚(yáng)拾金不昧的好品質(zhì),我聽都聽不下去,腦子里全是阿楚昨天晚上的哭。
我不知道她在夜深人靜的時(shí)候獨(dú)自背著所有人燃過多少次思念至極的篝火,又在深夜的時(shí)候流過多少這樣的眼淚,是否比這次還要凄烈...
我和阿楚這樣相處著,我教她認(rèn)字讀書,她陪我在灑滿月光的房頂上吹了無數(shù)次晚風(fēng),看了無數(shù)次月亮,也燃過不知多少次篝火。
她說天空通人性,聽到思念的聲音以后就會讓一顆星星特別的亮,比別的都亮。每次她都會去找那顆最亮的星,百般對比后萬分激動,指著那里告訴我那是她媽媽變的,朝天上喊著阿楚好想她。
我們可以永遠(yuǎn)這樣下去么?
永遠(yuǎn)這樣的話,多好啊。
有一天回家后,奶奶告訴我,我爸媽回來了,正在路上,叫我去村頭小賣部給他們打個電話。
我撥了小卡片上的電話,電話那頭的男女喊我的小名,我叫不出爸爸媽媽。我沒見過他們,用陌生的聲音說著親切的話語,總是讓人感到很不自然。
他們來到家的時(shí)候,我感覺我和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那個我該叫爸爸的男人,西裝革履,而那女人,也就是我的媽媽,穿著漂亮的連衣裙和高跟鞋,他們過來擁抱我,擁抱那個穿著粗布衣服和破布鞋的我。
“你爸爸媽媽好運(yùn)到了,在大城市里發(fā)了財(cái),開了自己的廠子,你明天吃完中午飯,就跟他們回城市里大房子住吧。”奶奶說著,“別想奶奶,奶奶自己能過得好。在鄉(xiāng)下習(xí)慣了,還真不好往大城市跑。”
“后天走可以么,后天,讓我多呆一天吧?!蔽已肭蟮?。
“多一天就多一天吧,奶奶也能再給你做點(diǎn)好吃的?!?/p>
我不能就這么匆忙的走,我知道匆忙的感覺,就像那天晚上阿楚從房頂突然離開,留我不知所措一樣。
爸媽給了我很多零花錢,兜里被塞得滿滿的。第二天下午,我去找了劉秀萍,村中沒有賣唇膏的,我要把它買下來,再光明正大地送給阿楚。
“你說,那次是不是你拿的唇膏?”她咄咄逼人,我無奈承認(rèn)了。
“我想買個唇膏送我媽,我要搬走了。”我撒了個謊。
“那你得拿錢買,這唇膏不便宜。”
“多少?多少我都給?!?/p>
“三十塊呢,可是我一個月零花錢了。”
“這五十給你。”我拿了唇膏便跑,沒來得及再理劉秀萍。唇膏她還沒怎么用過,八成新,阿楚不會嫌棄的。
晚上,爸媽在院子里和奶奶聊天,我跑出來找阿楚。
她不在地那邊,也不在院里生火。我爬上房頂,她果然在那里。
她側(cè)面對著我,又是披散了頭發(fā),長長的柔絲隨著晚風(fēng)飄起,遠(yuǎn)遠(yuǎn)的,但好像還覺得吹拂在我面頰上。
“我知道你快走了。”她好像知曉一切,“你爸媽真好,賺了大錢,你總算沒白等著他們。”
我來不及言語,迅速爬上屋頂,坐在她身邊。
“這個,我買下來了,給你。”跑了一會,我有點(diǎn)喘不過氣。
“你先緩緩,再說話?!彼銎娴販厝帷?/p>
“阿楚,我就要走了,明天就走了?!蔽壹鼻械卣f,“我爸媽給我好多零花錢,我到了后,給你買好多寄回來好不好?”
她搖搖頭,不說話,只是把頭輕輕靠在我肩上。
不硌了。
我希望她一直這樣靠下去,我肩膀酸了也不會告訴她的。
“你抬頭,”我輕輕說,“涂一次吧,別再自己瞎蹭了。”
“我不會,你給我涂吧。”她還是那樣笨。
我扶起她的下巴,輕輕把那紅色的唇膏在她嘴唇上涂抹,從嘴角到唇峰。她的臉在月光下格外清秀漂亮,我忍不住吻了她一下。
“你干嘛...”她羞得不敢說話。
“好看,我喜歡呢。”那種不知名的勇氣再次涌上來,而我沒有再感到罪惡,我暗暗地能感受到,這勇氣來得很是時(shí)候。如果這時(shí)它再不出現(xiàn),可能就等不到再這樣面對她的時(shí)刻了。
我真的要這樣離開阿楚了嗎?
她深夜難過的時(shí)候,數(shù)星星的時(shí)候,沒我陪了怎么辦,她會不會哭得停不下來。
“等我好嗎?我會回來?!蔽冶ё∷?,熱烈地吻了下去,她擠出一個代表肯定的“嗯”字,便軟軟地融化在我懷里。
我那種奇妙的感覺來了,這次是因阿楚而起。我知道不該對她有罪惡的欲望,我努力按捺著,沒讓它愈演愈烈。這次和看那些性感女郎的感覺不一樣,我不要讓阿楚被那個弄臟,我突然想帶她走,但是那不可能。我想,終究有一天,我會再回到烽火臺,娶她,帶她走,去城市里,去最繁華的地方,給她買好看的衣服和唇膏,讓她不再哭得那么難過。
阿楚,我想給你的,你一定要等我啊。這不是空頭支票,不長,時(shí)間不會長的,一定要等我...
我再沒見過阿楚。
爸媽帶我上了高中,小學(xué)初中沒好好讀過的我,幾乎在不間斷的補(bǔ)習(xí)中度過了無比艱苦的三年。接下來是出國讀大學(xué),到了沒有阿楚的城市后,我又去了更遠(yuǎn)的他鄉(xiāng)。
阿楚想我了嗎?
她每次燃篝火都會哭,但我希望她能為我燃一次,哪怕一次也夠,而且,不要帶著眼淚。
奶奶在我二十二歲回國的時(shí)候生了重病,小村子里治不好,便搬到我家這邊來。
醫(yī)生說她沒幾個月了,我沒告訴她,只是每天陪著她說話,聊天,讓她不至于那么寂寞。
“阿楚嫁人了,她爸沒錢喝酒,讓她嫁給個賣酒的聾子,以后還能喝酒不要錢?!?/p>
恍如晴天霹靂。
“她嫁了嗎?”
“嫁了,聽說嫁妝都準(zhǔn)備不起,就一根口紅,也不知道她從哪撿的,好歹出嫁那天畫個嘴巴,也有個新娘子樣?!?/p>
阿楚沒來得及等我,就嫁人了。
那片小田地終究沒能對得起她十年如一日的勞作,沒有豐收,沒讓她爹有錢喝酒,也沒讓她弟上學(xué)。
次年,奶奶去世了,我再也沒聽說過她的消息。后來我查不到了烽火臺這個村子,聽說村子被拆了,改了縣城。
阿楚,你還記得那個十五歲的我么?那個送你人生中唯一一根口紅的少年。
我后來寫了很多文章,成了以寫作為生的人。大概是從為了她開始上語文課的時(shí)候,我才開始寫東西的吧。
“姑娘 你向我打聽什么是浪漫
我看著你的臉龐 說不出答案
你粉色的臉蛋像個熟了的水蜜桃
我說你真好看
你不言語 只對我微笑”
這首拙劣的詩,我一直沒發(fā)表。
我不怕被拒稿,相反,我不愿意它被刊登。那種只屬于阿楚的感覺,我不舍得把它分享給別的只會看熱鬧的人。
我娶了妻,生了子,和一切普通男人一樣,過著普通的生活。
沒有阿楚的日子,其實(shí)也是一眼望得到頭的人生。
可我不能一直念著她,現(xiàn)在的妻對我很好,她是名校的高材生,拿著高薪水,身邊人們都說我賺到了。
大概是今天晚上的月光讓我不經(jīng)意想起阿楚了吧。
村屋的房頂上,一個姑娘坐在那里,長發(fā)被晚風(fēng)吹得來回飄。她轉(zhuǎn)頭,側(cè)過臉來笑,好聞的夜風(fēng)吹得臉上癢。
這個追憶的夜晚,過得像個夢。
我慢慢地,看不到了那個女孩,她的音容笑貌變得愈發(fā)模糊和不真切。
鬧鐘響了,妻喊我起床,兒子已經(jīng)在吃早飯,等著我一會送他上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