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死的那天,她在院門口撿到個孩子。
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
她自小被師父撿上山,道一聲"師",叫一聲"父",便懵懵懂懂地跟著師父修道,轉眼百年。
師父是個不牢靠的老道士,做事兒稀里糊涂的,說著求道,卻什么也沒教清楚。她跟著師父學得最好的,只有這虛長的壽命罷了。
那日,不知活了千百年的師父坐著禪,突然說了句"悟了!",哈哈大笑著倒下,羽化而登仙。
師父就這么圓寂了,而她始終沒明白師父到底悟了個什么。
埋了師父的她不知怎么的就發著呆走到了院門口,那日的天藍得怕人,她看見門前正正躺著個包得牢牢的孩子,周圍不見其他人。
孩子不哭不鬧的,抱起來看看,那孩子便咿咿呀呀地笑,大眼睛里倒映著滿天的光。
她的心動了動。
"叫道兒,"她對著孩子說,"就叫道兒。"
取名字是決定一生的大事兒,能給孩兒起名的除了父母,便是師父。
她跟這孩子沒有血緣關系,那么她便只能做師父了。于是她就這么稀里糊涂收了個徒弟,一如當初師父稀里糊涂地收她。
她和師父住的地方在高山之上,最近的人家是山腳下的一家獵戶,獵戶有些小病小災便會上山求醫求教,一來二去,也勉強算是個熟識,她便讓獵戶一家幫著養道兒。
"小仙姑,娃娃要托著屁股抱,你這么抱娃娃要不舒服的……"
"小仙姑,這些個羊奶你拿去喂娃娃,不怕,咱家羊圈里頭的小羊喝不完的……"
"小仙姑,尿布是這么個換法……"
"小仙姑,我看你這些年,倒是有些煙火氣了。"
有一天,獵戶家的嬸子突然對她這么說。她這才發現,養著道兒的這些年,自個兒也不似以前那般不食人間煙火了。
道兒大了,會糯糯地叫她師父,跟她學書,跟她習武。
男孩兒嘛,皮了點,學著字就把她師父以前藏的書卷翻出來,亂七八糟地讀,有武書便半懂半不懂地學,倒也有些成果。
她其實不太曉得應該怎么教孩子,她只知曉那個死去的老道士是如何教自己的。所以她不時會帶著道兒下山,一如她師父當初帶她下山一樣,牽著孩兒的手,給他買果子和糖葫蘆吃,帶他看上元的花燈,中元時掃師父的墓,下元時在世間游道。
一晃多年。
道兒決意下山。
這年道兒十六,正是少年意氣,他不愿修道,虛長這壽命,他說這"道"不是修出來的,他想著去走走更廣大的世界。
道兒還想著讓她也一塊兒去。
她呢?
她閉門想了兩天。從道兒拿著樹枝歪歪扭扭地在地上寫寫畫畫想到道兒現在飛龍畫鳳般的瀟灑草書;從道兒在地上爬也爬不好想到道兒現在一把劍武得風生水起;從道兒那么小小一點兒被她抱在手里頭笑想到道兒現在……已經比她高了。
她應允了道兒的離開。
她不想走。
道兒臨行前在她腳下磕頭。
"徒兒定不忘師父教誨。"
"去吧。"
她點點頭,語氣淡淡的,轉身時沒看著道兒流下的淚。
也沒讓道兒瞧見她紅了的眼眶。
獵戶家的嬸子說得不錯,她確實越來越有煙火氣了。道兒走了以后院子里安靜了不少,那孩子在時老喜歡四處折騰,偷她種的桃,折她愛的竹,還總打樹上的鳥。
她老說這孩子鬧,可現下沒了這孩子,院子里頭安靜得讓她有些個害怕。
本應該不會老的她眼角漸漸有了些紋,她曉得是自己的心亂了。
心里掛著個人,時間便突然變得有其意義了。
這樣不行,她想,要求道。
雖然她到底也不曉得這"道",究竟是個什么。
可她坐禪不如過去專心了。
天冷時想著那孩子都不懂要加衣,現在下山了沒人叮囑,怕是會凍到。
天熱時想著那孩子喜歡冷食,夏天時常吃壞肚子。
刮風下雨想著那孩子會不會被淋,會不會害涼。
院里竹葉被風吹響,她便想起那孩子在院里折竹練武,不曉得現在是不是入了江湖,不曉得會不會遭人欺負。
她時常會下山,在臨近鎮子的茶館坐坐,點一壺茶,聽人們說話。
她曉得那個不安分的孩子肯定會在世間留下他的傳說。
"……大俠單名道,不曾有姓,從師何處一概不知,卻說那日風華嶺……"
"……武林盟主推舉……少林高僧薦之……"
"……丐幫幫主之位……"
江湖的事她曉得的不多,半懂不懂地聽,只曉道兒一切安好。
后來關于道兒的傳聞就少了,茶館里流傳起他人的故事,她便不再去了。
只是最后一次去時,伙計過來扶她,說,大娘您可慢些走。
她老成一個老太太了。
她覺得這樣不行。
她又開始修道了。
心到底是亂了。
吐血,氣逆,走火入魔。
醒來時全身都沒力氣,一個留著胡子的中年男人抱著她,那男人的眉眼像極了道兒。
她想伸手,卻怎么也抬不高,她想說話,舌頭卻只能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響。
像個嬰孩一般。
男人怔怔地看著她,哭了。
"師父……"
是了,這男人就是她的道兒。
她走火入魔變作了孩子,而道兒恰巧回來,正好照顧虛弱的她。
她的道行全沒了,要做個凡人慢慢地長大,才能繼續修道。
道兒信誓旦旦地說要養她,一如她當初養著道兒。
道兒還真當她是個孩子,帶著她逛廟會,讓她騎在脖子上,給她買新衣服,喂她吃糕點,幫她擦干凈嘴角的碎屑。
一切似乎都倒了個兒。
她不曉得道兒這些年經歷了什么,她等著道兒真把她當師父的那天。
院里桃樹下埋著壇酒,道兒離開前埋的,如今轉眼甲子過,道兒挖出了酒,開了壇。
這是她重生的第十六年,也是道兒離開時的年紀。
道兒給她倒酒,真真切切地叫她師父。
她這才知曉了道兒這些年的遭遇。
道兒交了朋友,得了名利,遇到了個姑娘,退隱成婚,卻又因為疫病失去妻女,了無牽掛了便上山看她,不曾想恰遇上了她的劫。
"師父,道可知否?"
"不可。"
"我卻已然知曉。"
曾大喜,曾大悲,曾拼力,曾隨流。
走許多路,見許多人,喝許多酒,吃許多肉。
心漸平,氣漸消,而不棄生之望。
如此為道。
"師父,你可明白?"
她不再說話,只是看著道兒那長滿皺紋的臉,道兒老了,很老了,世間之事消耗他太多,可他的眼睛卻還是少時那般明亮。
她輕輕搖頭,端起酒杯敬了道兒。
道兒走時是近午,微微笑著睡著了,再也不起了。
她看看天,如同若干年前道兒來時的那般藍,藍得怕人。
她埋了道兒,流了淚。
被拷上鐐銬的象發瘋一般地逃離,卻始終無法掙脫。
它放棄了,鐐銬深入皮肉,它的心悲哀而又沉重。
這是它看到了出生不久便失去母親的小象,它救了那孩子。
小象慢慢長大,它漸漸衰老,也不再那樣在意自己身上的鐐銬。
可小象注意到了。
"那是什么?"
"我解不開的結。"
小象將自己的象牙插進鐐銬,輕輕一撬,困擾了它多年的鐐銬就這樣開了。
"我與你解。"
她與偶遇的僧談話時聽到他的佛經故事。
聞道。
道兒。
她突然笑起來,恬淡靜雅。
"悟了。"
***
暑假后便不再登簡書了,六月轉眼,現下時間充裕,春風破曉。
研究生初試已過,成績不低。
有時會想起自己一路走來所遇到的那些好老師,和一些非常糟糕的所謂"師"。
于是便有了這篇文章。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
聞道先后,術業專攻。
將來也想著為師從道。
罷了,先專心準備復試吧。
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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