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奇

圖片發自簡書App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一)

我從一個遙邈的夢中醒來,記住了夢中一張似曾相識的臉。薩奇,我坐在床上,趁著夢的熱度尚未散去,對著那張臉喊。

薩奇是我多年前在歐洲念書時的同學。畢業后再無聯絡,經年后卻突然夢中憶起,我被這份神秘促動,想要尋回她的聯系方式。

找到擱置已久的舊郵箱,費了一番周折尋回了密碼,進了郵箱像一疊一疊舊衣服一樣的往下翻,竟然找到了屬于薩奇的那一疊。循著她的郵箱給她去了信,第二天,我竟然,收到了,那個多年前的音容已摸糊的薩奇的回信。

“薩奇!你竟然托夢給我了哈哈!”

“既然都已經托夢,那就見一面嘍。我兩個月后正好會去北京!”

還是那么干脆利落。

(二)

薩奇是日本人。念書時我們是我們班唯一兩個亞洲學生,再加上她比我年長很多,比我成熟,而我仗著比她小,在她面前會像本敞開的書一樣坦白放松,所以我們很快互相喜歡。

薩奇那個時候三十幾歲。不同代人都一樣,二十幾歲時看三十幾歲的女人,都會覺得對方已經老透了,人生已然到了無望的盡頭。我當時也是帶著這份絕望和憐憫看三十幾歲的薩奇。

二十幾歲的我并沒有預見到原來三十幾歲時人生依然可以剛開始,原來人生那么長,可以長得充滿了各種焦慮煩惱和瑣碎,困頓地不能前進,并不像電影快閃一般很快就能到盡頭。而那些甜蜜的有意義的因而像周末或假期一樣倏忽而逝的日子,你也可以橫向里過,過出人生的寬度。

原來人生可以過成各種形狀,可以朝不同方向伸展。

那個時候我一直想問問她對將來的打算——三十多歲的女人,怎么也要趕緊想想人生的出路了,結婚生子成立家庭,或者如果成不了,將來一個人該如何養老。

好笑的是,現在我三十幾歲,觀點卻幾乎成了相反。而且輕易就被身邊有些二十出頭的女孩嚇到——急匆匆地就嫁人生子,并不太看重對方是否真正是自己想要。人生才剛開始,怎么不先享受生活、旅行,享受戀愛,多約會幾個人;在那些一面面遇到的人和事的鏡子中,多了解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想要怎樣的人生?覺得遺憾可惜。就像當年我遺憾可惜薩奇。

但是我不敢問。薩奇跟我想象中的日本人一樣,嚴謹細致刻板。她長著一張不茍言笑的臉,雖然笑起來兩眼彎彎特別像東京愛情故事里的莉香那樣溫暖?!翱上эE骨太高,臉太瘦,鼻子和嘴也沒長好?!蔽矣袝r會對著她暗暗嘆道。三十多歲相貌一般的女人,在當時我的眼里就像冬日里衰落的樹一樣,一片灰色的無望。

薩奇不太愛談論個人生活,也有可能是覺得我小,談了我也理解不了。她很愛跟我談論學習,談我們正在上的課和寫的論文。她是我們班上學習最認真的人,每一節課都不落,一頁一頁記筆記。我有時因為要打工或去圖書館讀我喜歡的英文原著,會逃一些不重要的課,過后她也愿意把她的筆記借給我。筆記里的一行行字寫的極為工整漂亮,幾乎沒什么涂改,讓我驚嘆竟有人能把課堂筆記也記得這么工整無瑕。每次我都格外小心,怕弄臟她的筆跡本,褻瀆了那份細致認真。也怕她責怪——我一直覺得她是刻板而有原則的人。

后來到了寫論文階段,她也一次不落地去見教授,和他討論,再修改,接著再見他討論。我還是因為要打工,找工作,經常神龍見首不見尾地出現在教授面前,甩著從小到大一如既往臨時報佛腳的小聰明。我有時會充滿自信地告訴她,沒有必要每次都要見教授,從住所走那么遠的路去學校,何必呢?重要的節點見幾次就行了。她不聽,她雖然不說,但她嚴肅的細長的眼睛告訴我:“我既然付了學費老遠從日本跑來念書,當然要盡力把書念到最好。”

我們還經常一起去超市。在陰郁的冬日傍晚,她會坐一小段公交車,中途到我的住所附近下,然后我們一起走到超市。

我們在冬日冷冽的空氣里慢慢地走,一邊走一邊聊天,偶爾會被突然飛奔過馬路的松鼠驚到。我說在北京可見不到松鼠,即使有,它們這樣穿馬路早就被車撞死了;北京的人和鋼鐵太多,沒有太多動物的容身之地。

然后我們會聊到彼此的家鄉、之前的學業和彼此的父母。我問薩奇,你想日本嗎?她說想,尤其想她的父母,但是不想回去?!叭毡静粔蜃杂?。尤其對我這個年紀的女人。我想尋找更多選擇?!闭f完不語。

薩奇不會特別容易陷入某個話題熱烈地拔不出來,她總是很冷靜克制。但不會讓人覺得她是有防心,不愿告訴你。她的樣子就是有點冷冽現實,清清爽爽不多余,就像她清爽整齊的過耳短發,還有她總是素色的裁剪簡單的衣服。但我們一次次并肩在冬日冷冽的空氣里一邊走一邊聊天,離超市越近,我們兩個仿佛也離得越近。

關于超市,我最佩服薩奇的整理能力。因為沒有車,超市離的也不近,我們每次都盡量多買東西回去儲存,好用一段時間。我每次的尷尬是袋子永遠不夠裝,滿滿兩大袋,物品總是犬牙交錯塞不下,拿第三個袋子又拿不過來,也不愿意花袋子錢。

薩奇每次都自己帶一個布的購物袋,她相當神奇,一個還沒超市袋子大的布袋,總能容下跟我兩袋一樣多的物品。她總是知道如何把蔬菜水果面包雞蛋洗衣液等各類物品擺在布袋里最節省空間,同時又不會擠壓彼此。更神奇地是,她總能迅速完成這項整理。超市收銀員一件件掃描物品,她就站一旁將物品裝袋,收銀員掃描結束,她也收納完畢。

后來看到不少日本人靠收納出名的故事,那些文章里說,日本人畢生的目標之一是“保持整潔”。果真是。

從超市到附近的車站每次對我都是不無狼狽的一段路。我死撐著一手拎著一只大袋子,細塑料帶扣的手心生疼,我一路走一路腿被碩大的袋子撞擊,時而還踉蹌險些跌倒。薩奇就從容了許多。哪怕東西也很重,整整齊齊的一個布袋看著也是漂亮的。

負荷太重,我們只能放棄散步,做公交車回家。那個時候天已經漆黑,沿路零星的燈火照不亮行人要去的前路。異鄉的游子愁和孤獨仿佛黑夜中來赴晚餐的客人樣,如期而至,環坐在人的四周。

一起坐在車里的薩奇,她的整齊和從容仿佛給了我不少力量,變成了兩個人一齊抵抗那被冬日的蕭冷加重了的落寞。

有一天薩奇請我去她的住所做客。給我煮了我一直向往的關東煮?!罢垊e介意,有些食材是在這邊買的,不是很地道呢?!笨晌掖罂诘爻灾锩娴碾u蛋蘿卜和竹輪,覺得異常可口,一口一口又吃出了對遙遠的中國美食的鄉愁。

后來吃過不同日餐館的關東煮,總下意識地和腦海中一鍋模糊的關東煮相比?,F在發現,原來腦海中的那一鍋關東煮就是薩奇給我煮的那一鍋。溫吞地冒著熱氣,飄著海帶的腥香,沉靜在潛意識里,竟仿佛我多年前的那一天我去了一趟日本。

飯后她還烤了焦糖布丁,那是那個國家最普遍的甜食。后來似乎再也沒吃過那種她套著棉手套從烤箱里現端出的冒著熱氣、金黃的焦糖還茲茲作響的布丁了。

我們穿過她住的小樓的客廳的時候,我瞥見了她的房東。那個長著一頭卷曲金發臉紅撲撲的當地小伙正笑咪咪地跨站在樓梯扶手上粉刷墻壁。從他背后的窗戶撒進的金色的陽光罩著他,罩的他本已金黃的頭頂更是一片濃重的金。他一邊興致盎然地干活,一邊哼起小曲,金光閃閃高高在上地跨站在樓梯上方,儼然耶穌從天派來的一位健壯開心的徒弟。

“他要跟薩奇要能成一對挺好?!蔽耶敃r忍不住想。

我沒敢拿這個問薩奇,怕冒犯了她,也怕她笑我太俗,太皇帝不急太監急。我一直想學著跟她一樣從容些。

那個下午我們坐在薩奇小巧整潔的房間里,每個人端著杯紅酒。我們說話嬉笑,也聊了很多。薩奇第一次跟我提起她對她父母的愧疚。“他們不明說,但我看得出他們急得很,事業不上不下,又單身,怕我這輩子就無依無靠孤獨終老。雖然無比焦灼,又不想催我讓我傷心,每天憋肚里。所以我就跑出來了。我自己舒服些,讓他們也舒服?!?/p>

她給我看二老的照片,兩個面目白凈慈祥的老人穿著平整的素色和服,筆挺而乖巧地面對鏡頭站著。

“看你每天像只兔子一樣奔來突去,忙得不可開交呢。”薩奇沖我咧起嘴?!笆橇?,我們中國人比較閑不住,也喜歡未雨綢繆,比如找工作嚄,安身立命嚄,都得提前操心準備,”我說,“你比較淡定,總是不急不忙按部就班的?!?/p>

“我也焦慮前途,但再焦慮我也得先把眼前的盡力做好呀。急也得一步一步走的穩,腳印踩的深?!?/p>

“嗯,”我說,“但我們太害怕走得穩走的慢,就趕不上別人,就搶不到東西了。搶不到結果就會一無所有。人老了一無所有可不行。我們比較擔心這個結局。我們要老有所依?!?/p>

“老有所依?”

“就是老了要就過得好,過得有錢舒心,有伴。那是我們一生的美好結局。老而無依,又窮又孤獨,那大概就是失敗的一生吧。我們從成年后就朝著那個美好結局狂奔?!?/p>

“我們一路狂奔,經常忘了來時的方向?!?/p>

“投奔美好結局當然好。但我更看重現在。沒有一步步從容清晰深刻的現在,哪有清晰篤定的將來、老年和那個想要的美好結局呢?!彼蜃煲恍Γ瑑芍患氶L的眼睛又完成了月牙。

我們兩個陷入短暫的沉思。

“不過,”她旋即舉起酒杯,“讓我們為老年,為未知的結局,也為我們每一刻的現在干杯。”

大概是酒精的作用,我們都漲紅了臉,眼睛里濕潤閃亮。兩個拘禁的人囁嚅著嘴,還是沒有說出一些為了友誼的話。

(三)

“你說我托夢給你,是不是你心底里太想知道我的結局了。那么你對我目前的階段性結局有何點評?”我們一起重溫了過去后,薩奇在桌那邊狡黠大笑。兩只細長的眼睛彎成了兩條弧線。薩奇明顯比以前爽朗很多。

“我只想知道你的現在?!蔽乙步器锏匦厝?。

我只想告訴她我真是喜歡她的那個女兒。在薩奇向我展示的視頻里,她5歲的小女孩稚嫩而流利地唱日語英語和中文的兒童歌。聲音清亮有力,兩眼炯炯有地注視前方,仿佛已經攢好了力氣開始踏上漫長的人生。她的頭發跟薩奇一樣的黑,細長烏黑明亮的眼睛也是來自她的母親,大概遺傳了她的父親,她的臉比薩奇的圓潤柔美。

薩奇是在多年前有次去教授辦公室討論論文時遇到他丈夫的,后者當時是教授的博士生?!八阅憧?,不用急,好好念著書順便把老公的問題也解決了。”薩奇調侃地蹦出一句,仿佛是有意回答我多年前對她婚姻的焦急。

他們兩年前離了婚,“兩人對人生的看法和態度實在不同,所以我果斷了結,放開彼此”。女兒跟她,她也一直在東京的一所大學教英文,如愿做起大學老師。

我看著她,一點不擔心她會過的不好。多年前幼稚的我已經看到了薩奇對生活的沉著和耐心。

現在她在學中國水墨畫,加入了東京的一個文化交流組織,這次來北京就是隨這個組織應邀來中日文化交流。她業余也在那個組織交英語。

“女兒長大了,將來花費會更多,我需要一步一步為她的將來做準備。畫畫能滿足我的興趣。我很享受現在,一切都很好。”

我對此深信不疑。桌子對面的她雖然依然清瘦,但容光煥發,皮膚光潔,眼睛還是跟以前一樣烏黑明亮。她化起了淡妝,兩頰的腮紅淡化了她顴骨的鋒利,給她本有的從容更添了些人到中年雍容的韻致。

“你適合學畫畫。你有耐心。”我說。? 我一點不想問她是否會再遇到一個伴侶。

薩奇自信而愉快地接受了我的肯定。

“對了,以后別再說我給你托夢了。中國文化里托夢難道不是人已經死了或者將要死嗎?嚇!我可年輕著,離老和死還遠哩。至于老有所依?”薩奇颯利又風趣地凝視我,“你快點來日本,我給你煮關東煮,我們一邊吃一邊繼續討論這個話題?!?/p>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