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30歲那年還未討到老婆,在他那個年代和他同齡的男人都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了。我聽祖母她們說,父親年輕的時候長相還比較端正,也談過好幾個對象,但到了快談婚論嫁的地步都沒成。
父親是祖母和祖父的長子,祖母素來精明能干。我的兩個叔叔二十幾歲當兵退伍以后很快就把婚事敲定了。就父親一個一直拖到三十歲還沒有自立門戶。
為兒女謀劃婚事,從過去到現(xiàn)在一直都是做父母的心頭的一樁大事。無論自己孩子品性、長相如何,總會想方設(shè)法的找到一個適宜的異性,與之結(jié)為夫婦。所以早些年常出現(xiàn)兩口子,男的結(jié)巴,女的啞巴,或者是男的啞巴,女的聾子。他們長期生活已經(jīng)完全建立了兩人之間一整套的肢體語言。旁人看不懂,而他們相互之間擠一下眼睛,都知道對方要表達的意思。我小外公和小外婆通常就是用這種方式來交流的。
祖母通過親戚得知,隔壁村的張家的大女兒,年滿二十八周歲,也還未婚配。但是這個張家的大姑娘,沒念過書,不識得字,沒有什么文化,而且一條腿還有些瘸。好在張家這個大姑娘脾氣性格極好,勤勞樸實,頗有賢妻良母特質(zhì)。經(jīng)過權(quán)衡,祖母便找了媒人去張家,父親和這個張家大姑娘各自含羞的瞟了對方幾眼,雙方的父母都沒有什么意見,這門婚事就算定下了,這個張家的大姑娘,就是我的母親。
婚事定下了,接下來就是緊鑼密鼓的籌備。外公是個木匠,親手給母親做了一套在當時很洋氣嫁妝,都用紅漆油的很光滑。父親這邊也張羅著婚房的籌備,取了媳婦就意味著要從祖母她們的大鍋伙食里分出去。所以祖母要給父親單獨分兩間房子,并配好相應(yīng)的基礎(chǔ)設(shè)備,比如爐灶,豬圈,雞籠,甚至連小豬仔和小雞仔都要準備好。
一切準備就緒后,母親便在那個從神佛那里請來的良辰吉日里,盤起厚密的長發(fā),穿著二十八年來最風光的衣服,隨著接親的隊伍,一瘸一跛的,來到了父親準備的婚房里。而那些之前預備的小雞仔,小豬仔,像接力棒一般都傳到了母親的手里。加上母親帶過來的幾樣嫁妝,兩人的小家,算是落成了。
像所有兩口子一樣,母親要操持家務(wù),同時還要兼顧地里的農(nóng)活。父親也是一個木匠,平時要負責地里的農(nóng)活,稍微閑一點,還要靠自己的手藝去外面做些零活掙點錢,供家里花銷。他們結(jié)婚第二年的冬月,我便出生了,又過了兩年,生了弟弟。
母親是一個極愛熱鬧的人,喜歡聽別人聊天,也喜歡找別人聊天。但是父親的話很少,兩人結(jié)婚以后,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沉默的。
我一直認為,父母的婚姻稱不上兩情相悅,甚至都沒有愛,就算有也是母親的單相思。我記憶的碎片里,仿佛只能看到母親對父親的包容和信任。
大概我十歲那年,母親病了。一開始只是覺得口渴,每天要喝很多水,晚上要起夜很多次,后來就發(fā)展成全身水腫,而且水腫的一天比一天厲害,村里村外看了幾個大夫,試了許多偏方都不見好轉(zhuǎn),那幾年父親剛好在外面打工。母親雖然病了,還是得像往常一樣去操持家務(wù)。后來祖母便打電話催父親回家,給母親治病。
三天之后父親從深圳回來了,多處奔走,籌到了母親去縣城住院的費用。鎮(zhèn)上到縣城每天早上只有一班車,那時候母親已經(jīng)虛弱到無法長時間行走的地步了。我記得他們趕車的那天早晨下著雪,他們?nèi)ゴ钴嚨牡胤絼偤煤臀疑蠈W是同一條路。我趕時間去上早課,走路的速度很快。我爬到山頂時,看到父親背著母親還在半中腰,沿著蜿蜒的小路,一步一步慢慢的向上行走。我上完早自習,站在教學樓上,看到父親扶著母親,站在河對面的一個屋檐下等車,大雪像鵝毛一樣往下落,他們兩人的身影在雪里里分外明顯,那是我瞧見的父母距離最近的一次。
大概住了半個月的院,母親就回家了。看上去精神狀態(tài)好了很多,但是父親的眉頭總是緊鎖著。他空閑的時候不在出去做零活掙錢,而是在自己家的客廳搭起一個簡易的操作臺,放一些很大的木頭在上面,用斧頭削削砍砍。剛過完春天,母親身體狀況便每況愈下,后來神智都有些不清楚了。而那些粗壯的木頭在父親手里削來鑿去,最終成了一口棺材,也是母親最后的歸宿。
五月末的一個清晨,我剛出門去學校,母親便逝世了。我是在半路被堂哥追上,他只告訴我,今天不用去上課了。我就猜到一定是母親不在了,我一路哭著走回去,到了院子門口,看到很多人在忙碌,父親突然蹲在地上,像個孩子一般放聲大哭。
母親走后的那段時間,我感覺所有人對我的態(tài)度都很溫和。考試成績下降了老師也不會像之前一樣嚴厲苛責,家務(wù)事沒做好,祖母也不會過度批評,好長一段時間祖母都沒敢讓我去母親生前住過的那間房子里睡覺,我和弟弟從此開始就和祖母她們一起生活。
大概過了兩三年,祖母又開始想為父親找個媳婦,介紹了好多人,但父親都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