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位同班時也沒說過幾回話的初中同學突然莫名搜羅到了我的微信，我看到對方熱力四射的好友申請不好推辭，只好忐忑不安的添加下來。

我這人存在一定程度的社交軟件恐懼癥，具體表現在：一有不怎么熟悉或者好久沒說話的人突然向我發來好友申請，我都會先惴惴不安的在心里掂量幾下：對方有何用意呢？我完全不會將那些來找我的人或者主動向我靠攏的人的用意向陽光的方向揣測，因為按照過往經驗來說這種可能性幾乎為零。

果不其然，這位初中同學在添加我之后，不待我問便公布了第一個喜訊：她懷孕了。（言外之意：你應該來參加我孩子的滿月酒順便掏點錢。）我內心是哎喲臥槽大事不好但表面仍強裝驚喜的：“噢噢噢噢親愛的你懷孕了恭喜啊結婚多久了？”

對方說沒結呢下月結你一定要來哦。

我的天哪，這位同學你好棒哦，短短幾句話里閃了我的小心臟兩下，真的好想給你鼓鼓掌哦。

當然這還不是全部，能讓嫁給家里有兩個臭子吃穿全放朋友圈里顯擺的富二代后衣食無憂的她還能在這種寒冷天氣里，心懷往事的聯系一下消失這么多年不知道是死是活的老同學的最大的理由，當然是因為——有八卦了。

（二）

在她添加我之后不久的某個飄雪的夜晚，她邀我出來喝咖啡——關于喝咖啡這事我在來見她之前反復跟她確認過：這真的不會對胎兒的發育造成一定影響嗎？

我下班匆匆趕到后看到她早已蜷縮在角落的座位里等我，她穿著一身藍灰色毛皮，整個人膨脹的好像英國短毛貓褪下來的毛球。

她懷孕的時間不久，初顯孕肚，但相較初中時那纖弱的少女身材，她現在整個人都胖了一圈一圈一圈一圈一圈，她的孕肚看上去更像是中年禿頂男人謝松的啤酒肚，貼合在她那整體呈下垂趨勢的軀體上毫無違和感。

我對她來加我的理由深惡痛絕，好在我天生面癱，并沒將這種情緒反映到臉上。她喝了幾口咖啡后毫無生疏感的與我扯開話匣子談論往事，許久未見她的語言表達能力倒是變好了不少，用詞之犀利，話語節奏之精準，肢體語言之到位，一度讓我很擔心她在張牙舞爪的時候孩子連著臍帶飛出來，叩首叫上我一聲“媽”，還好這事太魔幻，并不會發生。

不知道是否有被她的言辭夸大的成分——總之她說了一件讓我絲毫想不到，無比震驚的事情。

（三）

她問我：“你還記得X班的班花X悅然嗎？”

我說記得啊，怎么不記得，她當時那么招風，咱們班好多男生都喜歡過她。

我的記憶里這個叫悅然的女孩子長得相當高，上初中時身高大概就到了一米7左右，皮膚很白，手長腿長，有周迅一般的煙嗓。發型總是一成不變的馬尾，不留劉海，眼睛大大圓圓的。據傳她初中前在北京生活，小時候練過芭蕾，所以身形挺拔又纖瘦，氣質不俗，有著高挺的鼻梁和俏麗的小尖下巴。

芭蕾這事是真是假我真不敢確定，但她在我們初一那年的校藝術節上跳過獨舞，演一只孔雀，跳得相當棒，引來了許多關注。

我在校園里僅與她撞見過的幾面都印象深刻：她不笑起來很冷，總是和另一個比她矮很多的女生一起行動。真正的美人身上自帶光芒，讓人過目不忘，她就是那種丟到人堆里也能耀眼的被你識別出來，光芒無法被掩蓋的那種人。

她剛來時就被附近的幾個小混混盯上，明里暗里騷擾，讓她不勝其煩。有一回她一個人進學校附近的倉買，周圍一圈小混混圍著她吹口哨，還假模假樣的要把倉買的門從里面關起來，給她嚇壞了；第一學期剛開學沒多久，她就被附近高中的一個大哥看上了，大哥帶了一堆弟兄在校園門口站著，就為了能看上她幾眼；學校里最能打架生事的“太妹團”大姐，一個梳著非主流瀑布發型眼影畫的很濃的女生，看她一個人站著，直接過去靠在她肩膀上問有火嗎。她慫的轉頭就跑，這種拒絕大姐“拉你入伙”的行為被大姐說成是不識好歹，還散播輿論針對了她一段時間來著。

總之她越想在我們學校里低調，她就越是出名。當然如果她賣弄風騷，她本可以更出名。但她十分愛惜羽毛，也很潔身自好，雖然害怕，但心氣畢竟高傲。后來我們也就這么畢業，從那之后到現在近十年，再無交集。

毛球跟我說：還記得就好辦了，你知道嗎，她被毀容了，而且下半身廢了。

我：啊？！！！什么時候？

毛球：就今年上半年，在自己租的房子里，被男人害的。其實這事不能全怪那男的，也要怪她太能作。

我：但是犯罪和傷害別人終究是不對的啊。

她揉了揉肚子，笑嘻嘻的和我說：你聽我說啊，我開始也像你這么想。

（四）

悅然跟我們同年畢業，考取了一所普通高中，高二那年和一個大她一級的人戀愛，高三那年男生畢業分手。再過一年她也畢業，她成績一般，又一心想往外走，最終去了廣州本地的某所野雞大學。

那所大學里北方人不多，操著一口流利普通話，又身材高挑的北方女孩很受矚目，她進了學校的禮儀隊，在那里認識的小姐妹偶爾會接一些商演，走秀，賣場展示什么的，賺點小外快補貼在吃穿上。她聽了也動心，那姐妹便推薦她一起去。

出資方對她的美貌相當滿意，有什么好工作第一個想到找她，借此便利，她也認識了不少酒色圈子里的人，有的是大老板，有的是公關職業的人，還有不知道哪里來的文化圈子里的人。這些人心情好帶她們出去純粹請吃飯唱歌的時候，無一例外都出手闊綽，觥籌交錯之間談的都是百萬級以上的生意。

她心動了，誰不想有錢啊。她太清楚自己在學業方面的斤兩，也很悲觀自己未來的命途。因為按照那些老板們所說：這個國家的實業正在逐步衰竭，各行各業唯有戲子風光，開出天價去走穴接戲，簡直就像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霸般源源不停的吸著這個國家其他產業的脊髓。

這一點我深有認同，看看馬蓉分了寶強多少財產就知道了，我相信能拿到臺面上來說的財產都只是冰山的一角。一個一無所知的農民在一炮而紅后究竟從這個演藝市場上撈到了多少實業家的血汗錢，這恐怕連他自己都不清楚。前陣子央視還點名批評霍建華和周迅開出天價片酬，單集上億什么的，而這只是一線明星的出場均價，這年頭，拿什么換錢都不如用個人影響力來賺錢，都學學papi醬吧。

對悅然來說，她從小到大唯一自信的便是自己的外在條件，在這個全民造星的時代，要是能出點小名，隨便接幾部戲都比她身邊那些同學奮斗個十年要強。

悅然篤定了這門心思，便開始尋求能認識到更多娛圈大佬，給自己上戲的機會。

還真讓她遇著一個，那男人四十出頭，沒結過婚，做建材生意，人還算踏實，認識很多演藝圈的人。

重點是那人真樂意往她身上砸錢，名牌衣服名牌包，昂貴的耳環項鏈鐲子什么的，她不開口都有人給她備齊，出入學校宿舍樓下都有豪車接送，為她在姐妹面前賺足了面子。

但那人是誠意要與她結婚的，悅然一邊拖著，心里一邊打著小算盤：她可不想這么年輕就結婚，結了婚之后還怎么往演員發展？待到自己人老珠黃兜里又沒幾個子時，那不窮等著凈身出戶嘛。

女人即使是婚后在經濟上也不能全靠著男人，不然就喪失了在家中的話語權了，那男人因為你生的美能娶你，必然也會因為你以后沒那么美了而休你，等你年紀一大把，他立馬找個小三不要你了，到那時你真是沒處哭去了。

悅然的這一價值感我并不敢茍同，或許她長時間出入這種聲色犬馬的場所，聽多了見多了，變得敏感消極，人也變得急功近利了吧。

于是，悅然一邊應允著建材商的要求，一邊利用建材商的人脈去認識更多人。其中就有這么一位演藝公司的人，這人對悅然說能找制片人幫她上戲，但不能虧待了他。

酒過三巡，男人說了，我要的可不是錢啊。悅然笑了：好啊。于是當天晚上悅然便沒有回到建材商為她買的房子里。

（五）

那人沒有騙她，果真在聯系多位制片人尋找適合她的龍套角色。悅然和建材商正式提出分手，拿著建材商之前給她的錢在學校附近租了個小屋，她那時已經畢業半年了，從未出去找過工作，此前一直都是靠著建材商給的錢在生活。

建材商從朋友那里聽聞了悅然在和他交往期間有背叛行為，勃然大怒，花錢找了幾個人趁她熟睡時撬開她的房門，拿刀劃花了她的臉，還用刀捅進她的下半身，刀子在里面轉了小半圈才拿出來。

警察趕到的時候看到房間里地上都是血，血都順著地板從里屋快蔓延到門口了。悅然被送到醫院搶救，容貌毀了，下半身也廢了，制片人不再聯系她，想靠著皮囊吃飯的夢也碎了。坐輪椅坐了一段時間才能踉踉蹌蹌的下地走路。家屬官司也打了賠償也拿到了，罪犯也伏法認罪鋃鐺入獄了。

可這又有什么用呢，她已經什么都沒了。

毛球說，聽人講最后一次看到悅然的時候她坐著輪椅出院了，戴著口罩把臉捂得嚴嚴實實看不出恢復的怎樣。她似乎是跟著家里人離開廣州了，不知道有沒有回哈爾濱這邊。

（六）

毛球講的唾沫橫飛，而我卻聽的張目結舌。

毛球似乎覺得自己講的故事起效了，成功的讓我錯愕不已，自己為此沒有白費唇舌。

她抿了口咖啡，然后心滿意足的攤在座位上，說：可惜了，白瞎了那么好看的女孩。

我隨她附和：是啊，是啊。

她又說：不過你說怪不怪呢，我知道的那幾個長的好看的姑娘，好像在男女關系這方面掰扯的都不是很清楚。不是婚后不幸福就是一把年紀還在挑挑練練。

我思忖了一下：別說，還真是。

我遇到的那種人群中俏麗拔尖的姑娘，離異帶著孩子過的好幾個，還在跟渣男斗的有幾個，剩下的都是男朋友不少，男炮友一堆。

明明生在一個看臉的時代，但為什么大部分漂亮的女孩子都不幸福，或者說她們的人生沒我們想的那么幸福完滿呢？這明顯有悖于常識啊。

在跟毛球道別后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考慮這件事，最終得出的結論是：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過分追逐美麗，社會侍奉美麗的成本也隨著需求的增加而水漲船高。最終導致的結果就是為了“消費”美麗而開出的標價也一并提高。

許多美人心智尚未成熟時就偶然接觸到了名利雙收的機會，從此便迷失在燈紅柳綠中，這令人羨慕也讓人扼腕嘆息。

時代越來越浮夸，這些美麗的悲劇就在我們身邊反復上演，再加上“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的國民獵奇心理，還有同性間相互妒忌的因素，所以我們會覺得身邊的美人似乎下場都不是太好。

心懷病態的人們在行使美人以方便的同時，又吝嗇的計議著從她們身上收走代價。這就是大部分美人際遇不佳的原因，因為你美，因為我如此愛你，我就要更嚴格的要求你，我就要無止境的索求你——要怪只怪上帝生的你我如此不公，你身上天生便有如此有價值的東西，這份價值因為未經雕琢而愈加美麗，是我所欲也，所以你必須給我，不然，我便毀了它。

所以悅然被毀了。她的青春連同軀體一起在23歲的那年冬天灰飛煙滅，都是美麗惹的禍啊。

（七）

我的長相十分一般，是那種走在大街上十次能有九次被問路的人畜無害無攻擊性長相。

相貌平凡為我擋掉了許多災禍。記得小時候，有一年隨父母坐火車去外地，我童年時性格乖張主意極正，出站時父母一眼沒瞅著，我就鉆進了旁邊的一家土產店。父母繞著出站口找了一大圈，連哭帶嚎愣是沒找進那家店。父親滿面愁緒，為了遣去心愁便進店買煙，看到我趴在柜臺的玻璃前對著里面的食物努嘴時抱住我放聲大哭，然后破涕為笑。

在我成年后父母每每提起此事時仍然心有余悸，他們說幸虧我那時丑（那時我不到七歲頭發剃個卡尺而且穿的嚴嚴實實走近了都分不清男女娃正反面），不然可能在那一年，我將成為他們心中永遠的痛。

幾年前的某天陪一位比我大三四歲的小姐姐出門遛彎，順便在商場里替她分擔一些購物袋。逛到一半小姐姐的男友來接她，于是我們三人便有了一次短暫且沉默的飯局——沉默的是我，他們還是很恩愛的。我在陌生人面前窘迫的說不出話來，便只能低頭扒拉盤子里的大塊肉。

當天晚上小姐姐發來微信，大贊我在飯局上的表現甚佳。我一臉懵逼：我連話都沒說啊！小姐姐說她的男友有點油滑，每次和他倆一起吃飯的她的閨蜜都被男友微信招呼過，唯獨我，一餐過后男友連我叫什么都不記得了。

呵呵，她開心就好。

這事真是令人哭笑不得，但一想到起碼不會有人因為我換了雙襪子就說我賣弄風騷，勾引良家婦男，因丑得福，這真真是極好的。

（八）

丑讓我看清太多事了。

因為丑，我對男性突如其來的好意只會心懷戒備，我從不相信一見鐘情，我只看到假意癡情后的另有玄機；我不會和男性朋友單獨相處到下午十點鐘后，更不相信他們只在夜晚說起的甜言蜜語。世界上哪兒來那么多不看臉的男女關系，如果他給予你的一切并非你們之間日積月累的情感所承載的起的，那他一定只是想上你。

因為丑，我不必擔心會有目光短淺者把持著無腦庸俗的觀點，因為膚淺的外表而決定我腦子里盛著幾兩漿糊。

因為丑，我確信我的每一位朋友都不是因為虛榮心才來與我交好，她們會因為我靈魂的重量而發自真心的珍視我。這份真誠對我來說比徒有皮囊更重要。

因為丑，我才沒有資本在夜里“浪”，我不必把時間留給異性，我將少女們撒在名利場里的錢和時間拿來充實自我，讓皮囊之下能有飽滿驅殼得以支撐。

因為丑，我要更努力，才能消弭掉人們對我糟糕的第一印象。

因為丑，我知道這世上沒有什么東西會白白的送給我，沒有無緣無故的善意只有無緣無故的恨意，施以援手的人總會從我身上剜去什么，而我要讓自己強大，這樣才不會被他們刮的不剩骨骼。

是人終將老去，沒有人會如蠟像般不老不死直至永遠。我們終將變成年輕人口中略帶鄙夷的“大爺大媽”，兩鬢斑白，身材走樣，臉頰兩側的橫肉下垂蔓延至脖頸中部。到那時或許所有滄海桑田般的愛都會消融成陪伴。你的美麗，你的伊人風流，你年輕時涂過的指甲點過的唇都已不再重要，剩下的只有歲月的沉淀。

也許我們不會活到摔一跤便會腳趾折斷，起身困難傷血淋漓的那一天，但倘若真的有那一天，我希望我的睿智和財富起碼能匹配的上我的年齡。

（九）

長得丑讓我看清許多事實，讓我要比別人更努力的奔跑才能得到心中所想。

老天爺收走了你的美麗容貌，給你一個不得不努力的理由，又賜予你一個靠努力就能改變命途的世界，他的舉措向來是仁慈而又公平的。

我不信上帝，但我知道他在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