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我們山高水長

五月的天空曠遠得凜冽,夾著些許寒意的風打在臉上還是清脆得有些發疼,我冷得縮了縮脖子,這是我第一次圍上你送我的圍巾,淡淡焦糖色很配我的白裙子,干干凈凈的味道是你身上獨有的茉莉花香,我第一次聞得安靜釋然。飛機起飛了,我將腦袋抵在窗戶上看著整座城市在眼中漸漸浮現了輪廓,看不出哪條街哪條巷,星星點點的人都如同塵埃般消失在模糊中。

夏哥哥,這次我不會再苦苦追尋你的身影了。眼前有霧氣彌漫開來,有些記憶卻如雨后春筍,愈加清晰。

(一)人生若只如初見

你說過,有的人一生就不該相見。但遇見你是我二十二年做的最用心的事,也最痛,最不悔。你年少的模樣填滿了我每一個冷寂的夢魘,似燭光般亮的搖搖曳曳,抓不住的溫暖。可我知道你記得遠比我深得多,以至于你后來的每一天看我的眼神中都有著一如當初的深刻,只是當時的我并不知道,那深刻來自于深深的厭惡。

你長得多好看啊,深深的眼窩,長長的睫毛掩住燦若星辰的眼睛,笑起來時有一個小巧的酒窩,眉眼中盡是光芒。你向媽媽禮貌地點頭問好,優雅得像一個小紳士。我局促地扭著過長的袖子,垂著頭羞澀地不敢看你,你就在這時走過來握住我的手,冰涼溫軟的觸感傳來像在我的心上刮起一陣涼風,吹皺了心湖的水,我抬眸對上你的目光,似乎是嚇到了你,我看到你瞳孔驟緊了一下,也對,我這雙灰藍色的眼睛不是正常人該擁有的。

我是混血兒,不知道父親的眸色是怎樣的,我出生時他便沒了蹤影,母親也是混血,一雙閃爍的藍眼睛似有魔力,美得動人心魄,不像我的如一潭死水,還甚少泛起波瀾。我著實是個堅強的人,從前是,從那以后更是。

嚴格來說你不算是我的哥哥,媽媽嫁給周叔叔,遂著我的愿我還是叫他叔叔。你也叫他叔叔,應該是叫了好多好多年,頗有父子的親昵。

“小夏,以后瞳瞳是妹妹,好好照顧她。”周叔叔笑容可掬地拍了拍你的肩膀,你仰面笑了笑,答得漫不經心。

“當然。”你笑得又燦爛了些,在我心中的花田撒下無數春光。

吃晚飯時你就坐在我的旁邊,小小的桌子讓我們不得不擦著袖子靠在一起,我食之無味,被你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勾走了嗅覺,你大方又自然,看著我悶頭扒飯便熱心地為我夾菜,我至今最愛吃的仍是你夾得最多的燒茄子,只是,再沒了當初的味道。

你推著唯唯諾諾的我走進我的房間,粉紅色的壁紙,粉紅色的床,粉紅色的玩偶像一個粉紅色的夢。聽說這些都是你的主意,為了迎接我的到來特意準備的,彼時的你不過是一個小學生,心思已十分細膩,細膩到直接能扣住女孩子心中最柔軟的那根弦。媽媽欣慰地點點頭,周叔叔的眼里滿是贊賞,我覺得自己一時間得到了所有,比夢寐的更多,是夢終會醒,醒不來的是深深的噩夢。

我不知道你也和我一樣,習慣了一個人,就這樣莽撞地闖進你的生活,我一直覺得是自己的過錯。周叔叔和媽媽在我和你的攜手目送下走得無牽無掛,和記憶里的背影重疊,我隱隱感覺,這次的行程應該更長。上一次一次,媽媽把我拋下了半年,然后便帶回了旅途中認識的周叔叔,是個挺拔的男人,眉宇中帶著些許的煙火氣還有幾分旅人才有的滄桑。你也很驚訝吧,我們兩個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

天色將晚,暮色四伏,如你暗下來的眼睛,抹不開的濃重,暈染不開的穢暗不明。

我鼓起勇氣張了張口,“夏哥哥,我們……”

“閉嘴”你聲色俱厲地打斷了我說到一半的話,和我做到一半的夢。你如一只發狂的小獸,沖進我的房間,唰,唰,壁紙撕裂的聲音割扯著我的耳膜,你拼命地摔著哪些嶄新精美的東西,花瓶,鬧鐘,玩偶……我愣愣地杵在門口,看你猩紅著眼,讓這里狼藉一片。

“妹妹?我根本不需要”你狠狠地丟下這句話后甩門而去,留我一人如掏空了靈魂一般久久地愣在原地。明明心口像被用力扯開,但我還是想笑,我知道我當時的笑容一定極苦,還摻雜著淚水的咸澀,為什么呢,夏哥哥,為什么連你都這么討厭我。

(二)笑容一如當年橘子香

除夕,我一年中最喜歡的日子。不是因為每一年的這一天媽媽和周叔叔會回家陪我們過年,而是因為我又能看見你溫和的笑容近在咫尺,你演技太好,裝得滴水不漏,讓我如置幻境。我又能聽見你的溫聲細語,盡管這會成為一年中你對我說過得寥寥可數的幾句最動聽的話。

“來放煙花吧瞳瞳!”你穿著黑色羽絨服襯著臉越發的白凈好看,清亮的聲音伴著電視上嘈雜的春晚聲突兀地讓我心里一驚,周叔叔攬著媽媽的肩膀,散散地仰在沙發上,朝我揮了揮手:“去吧去吧,多穿點。”心里剛燃起起的火花驟然熄滅,原來你那句話不是說給我聽的,但我還是佯裝期待的點點頭,穿上了我最愛的那件白絨衣。

你在前面走地飛快,上初中后你的個子一下子竄了起來,雖然有些纖瘦,但是挺拔。我就躲在你投下的陰影中,聽著我們踩在雪上同頻率的咯吱聲,歡快而悅耳,你避開了人頭攢動的中央廣場,走進了一條安靜的小巷,你突然停住,我沒回過神來,結實地撞在你的背上。一股茉莉香襲來,我猛地一陣,心跳亂了頻率。看著你回過頭不悅地皺起眉頭,我害羞地把臉垂得越來越低,你轉身,從黑色塑料袋里拿出一串鞭炮,是那種老舊的不能再老舊的大地紅。我沒有錯愕,因為你出門買煙花時,我就借著買醬油的名義偷偷跟在你后面。

你俯身把那盤鞭在雪地里圍城了一個圈,面無表情地向我招了招手:“過來。”我咬了咬嘴唇,沒有動彈,你一個大步邁了過來,狠狠地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整個人甩在了鞭炮中央,揚起的雪灌進衣襟,我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早就知道你要做什么,我忍著淚撿起你撇過來的打火機,緩緩地將火光湊近鞭炮的棉繩。

“噼啪噼啪噼啪”震耳欲聾的響聲震得我心頭一抖一抖,有的炮竹打在身上,有的打在臉上,燒灼的疼動感陣陣襲來,我一個勁的蜷縮,緊緊閉上眼睛,等這場凌遲快些結束,沒敢抬頭看你當時的表情是不是于心不忍,不過應該是報復成功的痛快吧。

回到家時已過了十二點,你又恢復了貼心溫柔的哥哥模樣,一進門就輕柔地為摘下了我的圍脖,幫我脫掉被鞭炮摔打的面目全非的外套,正趕上餃子出鍋,屋子里熱氣騰騰,隱約看到媽媽和周叔叔有說有笑地打情罵俏,忙活著盛出餃子,我心窩一軟,眼睛里若有熱氣蒸出。也許,這樣正好,總有人會幸福,代價是另一些人的痛苦。

“瞳瞳快過來吃餃子啊!”你們三個已然圍坐在了桌子旁,周叔叔一邊調著料一邊向我招手。

我忙斂出笑容,高喊:“我不吃了。”以最快的速度沖進房間,甩上了門。對著鏡子,看著自己臉上的點點紅痕,我無奈地松了口氣,還好,沒被發現。你喜歡欺負我,可我習慣袒護你。

“這孩子,怎么了。”媽媽的刻意壓低的聲音里有些擔憂,有些不悅。

“沒事阿姨,剛剛她玩得太瘋,我們剛剛在外面吃了點東西,我等下送一盤到她房間去。”我摸摸空空的肚子,突然覺得餓得難受,你的聲音越來越有成熟男人的磁性,溫柔得像蠱惑人心的糖衣炮彈,讓知道真相的人都甘之如飴。

當我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時,身側的床猛的一陷,微不可聞的一聲嘆息,我聞到了熟悉茉莉花香。你略帶粗糙的指腹撫過我臉上的傷時,我覺的那些傷口又輕輕地顫了起來,刮起了幾分疼痛,不知道是你的手在抖,還是我因此刻震驚而發抖。

良久,你將手收走,悄無聲息地離開,床頭,是一碗溫熱的餃子。那一晚,我做了個奇怪的夢。

(三)夢醒時分回憶涼

有些記憶亦真亦幻,模糊得像夢境。夢里,我趴在福利院的大鐵門上,院長冷著臉掛上了冷冰冰的大鎖。“去去,回家找你媽媽去,沒事別往我們這跑。”她擰了我一眼,轉身離開,嘴里低咒:“還有人的眼睛長成這樣,真是見了鬼了,晦氣。”

其實這些話,我都聽成了家常。畢竟媽媽行蹤不定,經常是我自己在家,又沒有爸爸,周圍的人都說媽媽是個不正經的女人,生出來的孩子也是個怪胎。所以我沒理她,繼續晃著大鐵門,我知道那里面綠綠蔥蔥的草坪里,趴著許多與我年齡相仿的小孩子,他們可憐,沒有父母,他們幸運,每天都成群結伴,永不孤單。我望得出神,沒注意一個身穿淺綠色短袖的小男孩已經站在我的面前。

“給你。”他手里拿著一罐橘子汽水,遞了過來。我愣怔著看著他,眼睛黑亮亮的,鬢角處幾滴汗水滾落下來。

“謝謝你”我剛要伸出手去接,他眼睛一眨便將飲料舉得老高。“你不給我點什么作為回報嗎?”他嘟著嘴問我。我歪了歪頭:“為什么?”

“不為什么,他們都是這樣做的啊。”他生活的地方絕對公平,有付出就得有回報,只是當時的我們都不知道感情這東西拿了出去,又可以叫誰來等價償還。

“哦”我冥思苦想了半天,摘下脖子上的玻璃珠項鏈,遞給了他。“喏,這是我最寶貝的東西了。”他歡欣地接了過去,把那“寶貝”捧在手仔細端詳,我噗嘶一聲拉開了汽水拉環,抿了口瓶中的飲料,一股甜甜的橘子香瞬間盈滿這個鼻腔,將夏日的暑氣一掃而光。

“你也喝吧。”他滿頭大汗,看的我于心不忍我將大半瓶的汽水推到他面前。“不用了,我都還給你了。”他別過臉,咽了一口吐沫,語氣認真。我失笑:“我請你喝。”“真的?”他眼中閃爍光芒,激動地接過飲料瓶咕咚咕咚地灌了幾口,咧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露出一排整齊的小白牙。“你真好!”他說。

從那以后,我透過鐵門的目光不再是尋找草坪中完躲貓貓的那群孩子,因為我擁有了一個朋友,第一個朋友,永遠的朋友,叫作小夏。

小夏每次出現都帶著一瓶橘子汽水,每次都是大汗淋漓地跑過來,但再沒問我要過回報。

“你給我講講外面的事唄。”他拖著腦袋,等著我說話。

“我不知道,你不會自己看。”我這話說得沒有好氣,畢竟我在外面的世界里過得并不順意。

他小聲嘟囔:“我又出不去……,除非……”

“除非什么?”

“有人領養我,帶我回家。”他說著句話時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神采。

“那你等我長大,我來接你回家。”我捉住他的手,定定地看著他發光的眼睛。

“你的眼睛真好看。”他呆滯著飄來這一句不著邊際的話。好看嗎,媽媽說我的眼色像死海的水,讓人平靜而安定。他是第一個除了媽媽之外夸我眼睛的人。

“那,一言為定。”我回了回神,勾住他的手指。“一言為定。”他堅定地回扣過來。童言無忌,卻最忌諱說什么一言為定。

小夏不久就被領養了,聽說是一對年輕的夫婦,無法孕育自己的孩子,來福利院時一眼便看中了不停忙著干活,乖巧懂事的小夏,遂直接和院長提出,將小夏帶走。

他走得匆忙,我哭了許久,說好了的,以后我回帶他回家,我們倆的家,他怎么能言而無信。

(四)新人舊憶難相逢

見你之前我的心便隱隱發痛,直到看見你彎腰時胸口處滑出的項鏈,那顆玻璃珠,正是我送小夏的那顆。

“是你嗎,小夏。”我激動地盈滿淚水,看見的卻是你陌生的神情。你不記得我了,我心中一抹苦澀劃過,后來才從周叔叔口中得知,你出過車禍,失去了以前的記憶。

你說你名叫初夏,像女孩子的名字,讓我叫你初哥便好,我執意叫你夏哥哥,因為我心里,總還是有那個小夏的影子。你似乎更加溫柔,對誰都笑得謙和如謙謙公子,溫潤如玉,唯獨我知道你變了,變得可怕,你也成了這世上除小夏之外的所有人,一心討厭著我的眼色,更加憎惡我這個人。

高中是你的花季,我的雨季。你出落得更加挺拔,身姿如松,面容輪廓漸漸深刻,眉目含情,嘴角噙笑,身邊的女孩如蜂如蝶,被你迷得神魂顛倒。你高我一級,開學第一天便殷勤地來我們班級為我送早餐,可惜,也是為一一次。你在學校里算的上是風云人物,成績拔尖,又是帥得人神俱泣,我們班的小姑娘早就被你迷的七葷八素,對你芳心心暗許,對你的了解遠超過我這個陌生人。

所以當你拍著我的肩膀,舉動親昵之時,我感覺無數暗箭的鋒芒向我周身襲來。果然,她們也把我的名字刻在了心上,備注為敵人,拜你所賜,我的高中生活格外“豐富多彩”。

她們叫我怪物,叫我狐貍精,我的座位里會不停地出現顏色各異的廢紙團,上面都是觸目驚心的死字,我的周圍多了許多小動物,或是活蹦亂跳的蜘蛛蟑螂,或是身上掛血的死老鼠。我的作業常常不翼而飛,好在我在成績上不知收斂,為了和你比肩,常年獨拔頭籌,可悲的是,這幫我招惹了另一群視我為異類的“勢力”。

一連好幾天都是陰雨綿綿,繞過教學樓拐角時,我隱隱感覺背后的陰影加深了些,心里有些不好的預感,加快了腳步。

“哎呦。”突然眼前一黑,腦袋一震,我成功地砸在一個白色的身影上,懷里一摞紙唰的一聲滿天飛舞。

“對不起”他聲音圓潤,如我仰起頭時看到的那張素雅的臉,像陽光撒下柔柔的光圈,如水墨畫一般,在我心中淺淺淡淡的暈染了多年都沒有褪色。

我揉揉頭,彎腰撿起地上的紙,他也連忙弓下身子幫我:“走路小心點。”我粗粗攏了攏,轉身離開,留了一句輕飄飄的謝謝給他。

夜晚的教學樓死一般的沉寂,只有三樓有高三的學生在自習,我幫你從家里帶來的資料在風的抽動下嘩啦啦地翻著頁腳,一個失神時一道強力從脖子上直直地壓了下來,未反應過來時,肚子上猛地被狠狠地踢了一腳,我胃里翻滾,惡心地想吐,卻喊不出聲來。

兩個女生踩在我的身上,一個撕扯我的頭發,一個扇了我兩個耳光,嘴里一股咸腥彌漫開來,我掙扎著愈發無力,所性閉上眼睛,打算像往常的每一次咬牙堅持下來。

忽然,身上的壓力驟然消失,我如一片羽毛般緩緩下沉,落入一個柔軟的懷中。“夏哥哥……”我努力將眼睛張出一條細縫,迷蒙中卻是一個純白的身影。

“真看不出來,你會得罪那樣的人。”是他。我身上的傷口已處理得當,他白色羽絨服上還有幾點觸目的血跡。我扭了扭鼻子,不置可否,醫務室里溫度有點低,我打了個噴嚏,他隨即遞過來一張紙。

我毫不避諱地擤得很大聲,把鼻子里的淤血都擤了個干凈,引起了他的側目。“你的眼睛……”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你是初夏的女朋友?”我沒想到會從他口中聽到你的名字,更沒想到他如此直接地問了出來。我一口回絕:“我不是。”他湊近了些,直直地對著我的眼睛:“那便奇怪了,人人都說初夏身邊有個小妖精,有精靈一樣的眼睛。”我愕然,要推開他,卻反被他捉住了手腕,“剛剛那兩個女生分明是要把你往死里整,這種事,不是第一次了吧。”他語氣中分明多了幾分強硬,我一時竟震懾地說不出話來。

你在這時推門而進,看到的應該正好是他欺在我身上,逼著我抵在床頭的景象。你眉心擰起,似乎很生氣的樣子。面色冷淡:“夏直”音色冷若冰霜。

我身上的人把手一松,翻了下去,眉眼立刻掛上了笑容,熟絡地勾住了你的肩:“怎么樣,初夏,我救了你女朋友,怎么回報我?”語氣輕佻,你們應該很熟吧。你低沉一聲:“滾”卻沒有否認,女朋友這個字眼。正是你這種晦明不定的默認態度,才使我遭受了多少暗拳和白眼。我試著把自己挪下床,可腿卻不停使喚,一觸地便支撐不住栽在地上。

你走到我面前,又轉身蹲了下來:“上來,我背你。”極其輕柔的一句話,卻字字錐心。我遲疑地輕輕伏上你的背,冰涼又溫暖。路過夏直時我見他眼色微沉,似是在隱藏什么,嘴唇輕抿沒有說話。我以為你又會像往常一樣,只在人前對我關心緊張,做好在大門口就被你摔下來獨自在雪里爬回家的準備,沒想到你一路沉默,背著我走得安安穩穩,使我肆意貪戀這段溫馨而短暫的時光。

(五)這路很短又漫長

絨毛般的雪花洋洋灑灑地飛舞,一回家我便窩進松軟的羽絨被里,所有的疼痛都熨帖得無比舒適,你禮貌地敲了三聲門,便直接開了我的房門走進來,手里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暗褐色姜湯,“喝吧”你將杯子小心放在我的手中,我知道我當時的表情一定像個傻子,你只看了兩眼就別過了頭,我當時想啊,就算你下了毒,我也喝得心甘情愿。小小地啜了一口,明明是辛辣的滋味,我卻覺得和那年的橘子汽水一樣甜。

“對不起。”你垂著頭的樣子如陰云密布,陰郁得要滴出水來。“沒關系”我搖搖頭,原本就是我的執意,就算沒有你,我也不會過得更好。

“那你可以離我遠一點嗎?”那天雪落無聲,你的聲音如天雷乍驚,狠厲,決絕,毫不隱忍,直接貫穿我的心里。我笑得慘淡:“可以啊”我已遍體鱗傷怎能抵住你突如其來的最后一擊,你握緊拳頭,走得決絕,真的再也沒有回來。

夏直告訴我,你交了女朋友。

“原來你真的不是初夏的女朋友啊!”那天放學,夏直嬉皮笑臉地跳在我的面前,咂了咂舌:“哎,可惜了,我還是覺得你更有靈氣些,校花,美得太規矩。”“規規矩矩的不好嗎?多少人能規矩得剛好”我不屑地瞅了他一眼,“是,你,我,初夏,我們連規矩得權利都沒有。”他冷笑一聲,一句話說得意味深長。

“想知道我和初夏的關系嗎?”他嘴角微揚,瞇著眼睛,略加思索,我耳根生起一團紅云,瞪圓了眼睛,投出了詭譎的目光。“想什么呢”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我作亂的腦袋,抽了抽嘴角。“你說,你說”我瞬間被自己的想法雷得發笑,心里的弦崩得太緊,什么傻心思都飛的出來。

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繼續道:“這不是一個開心的故事。”事實證明,他說的沒錯,這個故事足夠悲切,能傷他們一輩子,亦可傷我一輩子。

我躺在床上,空洞地望著天花板,耳邊還是夏直極力用淺淡的語氣說出的哪些話。他說,他和你都曾是福利院里出來的小孩,你們是上天注定的朋友,一起來,一起走。不同的是,他以為你會更幸運一些,接你走的是你的親生母親。沒錯,我很震驚,這和我知道的真相有所不同,如果那點不同是你的媽媽因為精神問題僅有著不連續的記憶,在你很小的時候就把你弄丟了的話,更加使我目眩魂搖。

你的爸爸應該是在你出生前就離開了你媽媽,如我的爸爸一樣。然后,你的媽媽與周叔叔相愛了,在你沒有記憶時過了很幸福的一段生活,直到一次你的媽媽病發,在車站弄丟了你,天涯海角,不見了你的蹤影。她清醒過來時因你的消失悔恨不已,整日怏怏地以淚洗面,精神狀態越來越差,周叔叔心疼,便背起行囊滿世界地尋你,并在路上結識了我的母親,一個藍眼睛帶有異域風情年輕少婦,溫柔性感又多情。她的明媚照亮了周叔叔一度昏暗無光的世界,二人相依相伴,互生了不該有的情愫,周叔叔應該是很想留在媽媽這里,走南闖北潦草一生,可你的出現打破了這個異想天開的夢。

終于找到了,只是這么多年,物是人非,滄海桑田,周叔叔有愧于你媽媽,只能拋下我母親,帶著精神越發不好的你媽媽和幼稚的你回到家。大概是出于私心,他一開始就想你坦白他不是你親生父親的事實,所以你未喊過他一聲爸爸。

如果意外不曾發生,周叔叔的醫院來了一位特別的訪客——我的媽媽。你媽媽知道二人的這層關系后喝了個酩酊大醉,夜半駕車駛往醫院,死神降臨就在一瞬間,那晚的街頭血泊中兩個人影,一個是你母親,另一個是夏直的養父。

喪母之痛痛徹心扉,五年后你看我的眼神中就有那樣的凜冽。周叔叔其實真的沒有做過對不起你們的事,他心中堅守的永遠是鐵一樣堅強的責任,照顧精神不好的你媽媽,即使曾經的感情已經暗淡,撫養你長大,一如親生父親那般,所以你不怪他,只是怪我的媽媽,甚至遷怒于我。夏直沒有因為家庭的破碎而流離失所,反正那個家庭原本就只給他帶來了經濟的保障,溫暖與親情都與這個家無太大關聯。你們仍是朋友,只是命運無常,再一次徹底將你們的人生軌跡改寫。

故事不長,千回百轉最終是不可挽回,我再也沒有平白受過傷,果然分開是最好的路,這條路本不長,我們卻走得格外漫長。

(六)歸來不是陌路人

我沒想到,再次見你,會在精神病院。

我考上了本市的大學,夏直在家里的安排下去了美國,而你去了非洲游學。我在圖書館接到夏直的電話,他說:“初夏回來了。”我激動地內心一震,顫著唇:“在哪?”“精神病院……瞳瞳你別著急,先聽我說……”他后來說了什么我都沒有聽見,不管不顧地直接跑出校門攔了一輛出租車。一路上城市里的燈光流轉,霓虹刺傷了我的眼睛,為什么,你會和你媽媽一樣嗎?我閉上眼睛不敢再想。

一到醫院,我焦急如墳地向門口的小護士打聽你的下落,生怕她記錯人還比比劃劃著你的身高,相貌,聲音,年齡,愛好……小護士大概是被我嚇到了,此情此景我倒像個精神病人。

“瞳瞳?”一個清雅的男聲從身后響起。我后背一凜,回頭便看到我日思夜慕的那張臉。你黑了許多,還長了細細密密的胡茬,儒雅不減又多了幾分滄桑的味道,看向我的眼睛,沉靜又溫柔,像激不起波瀾的深潭,沒了從前的凌厲。

“夏哥哥……”我哽咽著直接撲在你懷中,沒有克制地低聲抽泣了起來,良久,你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背,柔聲說:“怎么了?”我抬起頭問:“你怎么在這?”

“哦,琴子在這里復查。”你的笑容淺淺淡淡,像是在提很親近的人。“那你呢,沒事吧”我小聲地囁嚅,怕自己出口傷人。你微愣了一下,笑道:“當然沒事。”然后伸出大掌,在我頭上輕輕揉了幾下。我們為什么突然這么親密無間,像所有的戀人重逢,我在哭,你在笑,我知道的是,你已經放下了,我不知道的是,你放下的不止是仇恨,是另一種錯綜復雜的感情。

回到宿舍后,我才真正松了口氣,撥回手機屏幕上躺著的一列來自大洋彼岸的未接電話。

“見到了?”夏直慵懶的聲音中有些無奈。

“嗯,見到了。”

“我就說讓你別著急,跟你說他沒什么事,就是……”對方又開啟了碎碎念模式,他也真是有頗耐心,這些年都是他在時時為我傳達你為數不多的情報。

我打斷他:“琴子是?”對面的聲音戛然而止。過了一會才緩緩開口:“你是說,那個精神病女孩?”

“是,初夏現在和她在一起。”

“怪不得,一回國就去了精神病院。”他語氣淡然,若有所思。“我和你說過吧,初夏在非洲戈壁徒步旅行時遇到一個日本小女孩。”

我思索了一會,回想起來:“那個救了初夏的女孩?”

“對,一瓶水的大恩,足以在茫茫沙漠救一個人的命。可惜,她精神卻不太好。初夏曾帶她來美國接受治療,不發病時是個活潑開朗的女孩,看不出什么異常,他們……”他頓了頓:“倒是很相配。”

我心里苦澀:是了,你這輩子絕不會再辜負精神上受過傷的人。而我,算是傷過你最想保護的那個人,這種事情,絕對不能發生第二次。

周末,你約我出來吃飯,順便見一見我未來的嫂子。她很美,你的眼光果然不會差,笑容恬淡聲音悅耳,眼睛黝黑而亮,像飽滿的葡萄一般泛著水光,我向她微笑:“你眼睛真美。”她羞澀地搖了搖頭,看向你那邊。你卻深深地看著我,低聲說:“你眼睛才最美。”這話,只有你說過,也只有你說得動聽。這家餐廳的燒茄子很好吃,你夾了許多放進琴子的碟里。

我回去之后一個人喝了很多酒,哭得昏天黑地 ,又夢到了你還是那個福利院中的小男孩,為了給我換一瓶橘子汽水拼命地幫老師干活,你還是那個處處刁難我的少年,傷過我后眼底卻又流轉出不舍的目光,我第一次向你妥協,最終還是把你跟丟了。

(七)不說再見的互相祝福

“來紐約吧。”夏直文質彬彬,鄭重其事地寄來一封書信,只有四個字和一張機票。我當即一個電話打過去:“想學古人千里傳書?”夏直爽朗的笑聲響起:“我還以為你會哭得嗓音嘶啞,說不出話來,才如此大費周章。”我哭笑不得,心里雖痛,但更多的是解脫吧,只要你幸福。

我撇撇嘴,故作戲謔地說:“你才是呢,夏直這么都結婚了,你連女朋友都沒有?”

“你不也沒男朋友嗎?”他憤憤地反擊。

“我那是因為初夏……”我啞然,沒再說下去。

他咳了兩聲,低沉道:“你知道的,他對你的感情。”“他以前討厭我,現在不討厭了”我苦笑著說。

“瞳瞳,他沒失過憶。”如五雷轟頂,我震得說不出話來。

他絮絮地說:“他又有了媽媽,有了家,便想將從前的一切都忘記,他記得你,記得那個眼睛像精靈的小女孩。”

“你和他,注定地互相牽絆,左右著捉不住的幸福,他因心中的仇恨抑制不住地傷害你,你受傷他又會更加難過,喜歡與憎恨并存,可以將一個人徹底摧毀。只有彼此逃離,才能各自解脫,他最終,是想保護你。”

我懂了,心止不住地抽痛:“他……”話口卻提不起下文。

“他走的時候精神還是很不好,陰翳得嚇人,說想出去散散心,像周叔叔和你媽媽那樣,原來,旅行真的是療傷的良藥,我再見他時已是一片從容,是真的放下了,生死之后,他對生活的殘忍選擇了原諒。”夏直最后清了清嗓子語重心長地說:“放過自己吧。”

人生短暫,我們能做的只有相依相伴,既然不能彼此溫暖,也不要互相痛苦,我也應該放下了。

“我何時說我放不下了?我是要把找男朋友這件事提上日程。”胸口的陰郁抽離,我輕浮地開起了玩笑。

“別別別……”那邊的人突然驚措了起來,扭扭捏捏的說:“沖動是魔鬼,你還是要仔細斟酌的,比如,來我這散散心……”

我輕笑一聲,調侃道:“散心為什么要去你那?”

“因為我會讓你留下來,陪我看一生的風景。”

柔軟的聲音中流淌著堅定的承諾,一如多年前我初遇那個少年時,他清白的臉頰略帶緋紅,如山水畫一般沉靜美好。

再見,夏哥哥,山高水遠有時盡,世事雖無常,希望我們都將各自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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