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生讀過的書不算多,也不算少;但有些書,不愿意去讀第二遍。這并非我對研究學問的態度不恭,僅僅是出于怕重拾書本,破壞烙在心中永恒的美好。
這類書,即便是再沒有文學功底的人讀來,也像是伴隨著山洪海嘯,在無垠的大海中掙扎,窒息與希望共存,幻想與現實交融。
可我總覺得,當初自己年輕氣盛,才疏學淺,并不能真正體會書中的真實涵義,于書的理解,只是停留在表象與文字感知層面。
經過二十多年的痛苦掙扎,我終于鼓足勇氣,將四本《呼嘯山莊》從書架上抽下。
是的,《呼嘯山莊》這部在國內享有盛名的小說,被萬千少女所頂禮膜拜。作為男性的我,卻也心甘情愿拜倒在卡瑟琳的石榴裙下,為同樣一個男性的她那殘酷到接近人性泯滅所折服。
抱著研究與探索的目的,重讀數遍,曾經讓我的心、我的呼吸,隨之起伏的故事情節,消失不見了。
這樣的情況,我早前已然預想到,作好心理準備。
在細細研揣書中所蘊藏的涵義時,卻讓我有了當年不曾發現的意外之喜。
譬如:
輪回式的家族人物如《百年孤獨》那樣意味深長;
插敘的敘事模式,在今日稀松平常,可在當時卻是獨樹一幟;
人與樹、狂風與荒原,意境的完美融合與象征寓意;
人性在嚴酷的環境中被扭曲,卻未完全泯滅的深度刻畫,探索人類內心深處的靈魂挖掘者的偉大;
黑白色調的繪畫式創意色彩,造就的藝術渲染力;
還有那股總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愛恨情仇。
以前,我為那山洪暴發的愛情與復仇所湮沒,未及細想它為何會爆發,為何爆發得如此猛烈。
今天,我依然無法完全理解,但大抵心中有數,也對“愛情”這兩個字,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相信絕大部分喜愛文學作品、言情小說的人都看過這本書,內容已無贅述的必要。
在書中小小的閉塞環境中,有人的地方,好像也只有呼嘯山莊、畫眉林苑和那個作者反復提及,卻從未認真講述的叫作吉牟屯的小鎮。除此之外,便是山野與荒原。
(以下講述的人名及地名,均以方平的譯本為參考。在我看來,他的譯本比原著還要好,這是出于語句的流暢度。受艾米莉·勃朗特“文化程度”所限,原著破句過多。)
講述愛情故事,有兩種題材是最難寫的。
一種是把已故的女主人公寫活,在這方面,英國女作家達夫妮·杜穆里埃的《蝴蝶夢》恐怕再無后人超越;
另一種是像《呼嘯山莊》這樣,將極端的愛與恨緊緊纏繞交織,迸發出可怕的力量,銘刻在讀者腦中,再也無法抹去。
“極端”一詞,不僅體現在人物情感上,小說的設定也是如此。
有人說,《呼嘯山莊》的格局太小,視野不夠開闊。
此話不假,但作者用深度彌補了廣度的不足,精雕細琢出一座“掌上孤島”。
艾米莉·勃朗特是個鄉下小鎮女孩,一生也沒去過太多的地方,最遠到過巴黎,教書九個月又逃回家里。一方面是性格內向,另一方面是酷愛家鄉,尤愛酷愛家鄉的荒原。
荒原的渺無人煙,荒原的粗獷,荒原安靜得只有狂風的怒吼,靜靜地在荒原上獨自一人徘徊,都是她喜歡的。
她就是這樣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孩,小說的格局小并不是她的錯。況且,誰也沒規定,一定要格局龐雜的小說,才能被稱之為巨著。
荒原的孤獨,催生其對愛情的憧憬;內斂的性格,又使她不善于表達。終落得孤單寂寞的一生。
再品讀她的一些詩歌,如:《Remembrance》(回憶)《Song》(歌)《Hope》(希望)《The night is darkening round me》(黑夜在我周圍深沉)《Alone I sat》(我獨自坐著)《I am the only》(唯一的我)《The old stoic》(老處女)《The sun has set》(夕陽西下)。
相信勿用細數詩歌內容,僅憑這些標題,大致也能窺探作者的內心。難怪她會寫下《呼嘯山莊》這部曠世巨著,也難怪常人無法理解。
她本身就是一個內心充滿極端渴望與絕望的人。我們無法感受她的心境,無法理解她的作品自然就不那么奇怪了。
在她小小的內心世界里,常年在孤獨與壓抑對愛情的憧憬,使她產生一種超然——愛到深處即是恨,恨至盡頭方見愛——的幻想。
在那幽閉的環境中,卡瑟琳雖相貌出眾,卻無從選擇。縱觀小說人物,她似乎也只能嫁給林敦。其實嫁給希克列也是可以的,只是青春懵懂的她,起先無法擺脫世俗,選錯了人,才釀成這幕慘劇。
在她因受傷留宿畫眉林苑期間,被林敦家鮮麗的著裝、優雅的舉止所蒙蔽,以至回家后要求希可列也扮成紳士模樣(這是他做不到的);又加之青梅竹馬的離家出走,音訊全無,這才嫁給林敦。
這可以說是一種無奈的妥協,也可以說是一種任性的放棄。
的確,卡瑟琳是任性的。婚姻于她毫無意義,愛情才是她內心的真實訴求。林敦的懦弱與希克列的率性而為形成了鮮明的落差。所以,當希克列回來時,那顆沉寂已久的心又迸發出原有的活力。
希克列的率性而為,何嘗不是卡瑟琳的率性而為呢。
若說希克列兒時在荒原里瘋跑,在泥地里打滾,尚可原諒。
一個大家閨秀這樣胡鬧,不是秉性相近,心靈相通,又是什么呢?
在我兒時的那個年代,也有不少異性玩伴,一來沒有瘋到這個程度,二來長大后再見面也僅當作兒時好友,心中沒有一絲波瀾。
可卡瑟琳不同, 當她再見到希克列,重燃愛的火焰,好像一個每天對著枯井哭泣的人,突然有一天,淚水掩蓋了黃土,照出了她模樣那般欣喜若狂。
她看到的希克列,也是自己;她深愛的是希克列,也是自己。
把一個人想象成另一個自己,是《呼嘯山莊》里最難懂的一層。
從佛教因果論,大致可以論證;從基因排序上說,也有這種可能。
或許幾率微乎其微,以至世人無法理解——它太神秘了。
直到今日,我依然未能真正弄懂。世人常說,未經風雨,何以感受彩虹的絢爛;還有人說,親歷鬼門關,尚懂生命的意義。
可對于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連一場戀愛都未談過,如何能寫出這等超然脫俗的愛情,我實在想不明白。
悉閱各類評論家,甚至是A.Mary F.Robinson所著的《艾米莉·勃朗特傳》關于對這種愛情的詮釋,答案都很牽強,無一能讓我信服。
我大概永遠無法揭開這層愛情的面紗,一窺卡瑟琳的內心深處的神秘了。
可轉過頭來想想,于評論家而言,給讀者一個清晰的觀點解釋,似乎成了一種必要的責任。否則,他們便有愧評論家之名。
當今世上,科技已然很發達,仍有太多的事件尚無法解釋。我又為什么一定要去究根問底呢?
也許若干年后,會有一個與艾米莉·勃朗特同樣心境的讀者出現,恰好讀到這本書,給世人一個合理的解答也未嘗不會發生。
剛才說到的是無法理解的愛,但希克列的恨,倒是相對容易理解一些。
一個人愛對方,愛到發狂的程度,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的。拋開書本,犯罪新聞的報道里,已是屢見不鮮,更過分的也不在少數。
然而,兩股強烈的愛與恨,緊緊糾纏在一起。希克列那種夜不能眠(并非懺悔與贖罪)的心態,從文學上是有答案的,鮮明的對比產生藝術化的效果。
但這只是文學上的解釋,并不能解答我在感知上的疑惑,就像小說的最后一章,作者讓希克列被動絕食而亡,跟圓寂的高僧那樣得到升天,和卡瑟琳和林敦埋葬在一起。
這種極端的反差效應和喜劇的結尾,確實在瞬間泯滅了讀者對希克列的憎恨,高度凸顯藝術的融合,不得不說是大師級的作品;卻也無形中消減了希克列的魅力,澆滅了那股濃烈的愛憎。
這樣的結局,我無法接受。在文學創作中,它是絕處逢生的妙筆;在感知世界中,它又是一個糟得不能再糟的敗筆。
如此濃烈的愛與恨,為何就不能一直延續下去呢?哪怕像卡夫卡的大部分作品那樣,沒有結尾也好。
當我放下書本,伏案沉思良久。我做出了一個連自己也無法理解的舉動,宛若幻夢一場。具體過程我已記不太清。
我只記得,在我面前擺著四本《呼嘯山莊》,一本是企鵝英文原著的紀念版(艾米莉·勃朗特的初版),一本是矮腳雞的英文原著(夏洛蒂·勃朗特為她妹妹重編的版本),一本是企鵝英文原著的典藏版(以艾米莉·勃朗特的初版、夏洛蒂·勃朗特的糾正破句,修訂編著),最后一本是譯文的方平譯本。不知何時,我已立在廚房,水槽里沖天火光。
它們的最后一章,從希克列絕食開始,一直到最后結尾,都已化為烈火,在我面前飄曳。
四本被毀掉書中不規則的撕扯印,觸目驚心。
那一瞬間,火焰與灰燼,不正是我苦苦追尋探索又無法理解的愛與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