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鑒卷第八十四
晉紀六
公元301年——302年
共2年
孝惠皇帝中之上
永寧元年(公元301年)
1、
春,正月,任命散騎常侍、安定人張軌為涼州刺史。張軌認為國家又進入多難之秋,暗地里有割據河西之志,所以申請到涼州工作。當時,州境盜賊縱橫,鮮卑為寇;張軌到了之后,以宋配、汜瑗(si yuan)為謀士,將他們全部擊破,威震西土。
2、
相國司馬倫與孫秀派牙門將趙奉詐稱司馬懿托夢,傳話說:“司馬倫應該早日入主皇宮。”散騎常侍、義陽王司馬威,是司馬望的孫子,一向諂媚巴結司馬倫,司馬倫任命他為侍中,派他逼奪皇帝璽綬,寫禪讓詔書,又派尚書令滿奮持節,奉璽綬,禪位于司馬倫。左衛將軍王輿、前軍將軍司馬雅等率甲士入殿,曉諭三部司馬,威逼利誘,沒有一個人敢違抗的。張林等人屯守皇宮各大門。
正月九日,司馬倫乘皇帝法駕入宮,即皇帝位,赦天下,改年號為建始。被罷黜的皇帝司馬衷從華林西門出宮,住進金墉城,司馬倫派張衡將兵看守。
正月十日,尊皇帝司馬衷為太上皇,改金墉城為永昌宮,廢皇太孫司馬臧為濮陽王,立司馬倫的世子司馬荂為皇太子,另外幾個兒子,司馬馥為京兆王,司馬虔為廣平王,司馬詡為霸城王,都兼任侍中,并掌兵馬。任命梁王司馬肜為宰衡,何劭為太宰,孫秀為侍中、中書監、票騎將軍、儀同三司,義陽王司馬威為中書令,張林為衛將軍,其余黨羽,皆為卿、將,破格越級提拔的,不可勝計,下至奴仆士卒,都有爵位。每到朝會的時候,貂蟬滿座,當時的人編了一句諺語說:“貂不足,狗尾續。”(侍中、中常侍官帽上繡一蟬形圖案,后面拖一條貂尾為裝飾,所以“貂蟬”就是皇帝親信官員,親信太多,貂都不夠用了,拿狗尾巴替代,就是狗尾續貂了。)
這一年,全國所舉薦的賢良、秀才、孝廉,一律面試,全部錄用。各郡國計吏及太學生年十六歲以上者,全都委任為署吏,郡守及縣令,大赦令頒布之日在職的,全部封侯。郡政府功曹,全部入選“孝廉”,縣政府主簿、錄事吏等,全部評為“廉吏”。國庫積蓄,不足以供應賞賜,封侯的人太多,刻印都來不及,有的就給個白板當侯印了。
華杉曰:
司馬倫、孫秀如此濫賞,以為能收買人心,簡直是荒唐。所有太守、縣令,全部封侯,誰會感恩戴德呢?沒有任何激勵作用,只有副作用,就是一場鬧劇,而這場鬧劇,會要了司馬倫、孫秀全族性命。
3、
當初,平南將軍孫旂之子孫弼、弟弟的兒子孫髦、孫輔、孫琰都巴結孫秀,與孫秀合族,結果不到一個月時間,全部登上顯位。等到司馬倫稱帝,孫氏四兄弟都當上將軍,封郡侯,任命孫旂為車騎將軍,開府。孫旂認為孫弼等所受司馬倫的官爵太過了,一定會帶來災禍,派幼子孫回去責備他們,但孫弼等人都不聽,孫旂也攔不住,慟哭不已。
胡三省注:
孫旂四個子侄,都有才名與當世,但是跟錯了人,以至滅族。所謂良臣擇木而棲,但擇木很難啊!跟錯了人,就是這樣結局。但是,是孫旂自己先跟孫秀親善,他的子侄們才能攀附上去。他自己交友不慎,又怎么去教訓子侄呢?他雖然慟哭,也是無益于事。孫氏被誅滅,就是孫旂自己造成的。
4、
正月十七日,殺濮陽哀王司馬臧(前皇太孫)。
孫秀專擅朝政,司馬倫所出的詔令,孫秀看見不合適的,直接就改,甚至自己拿一張青紙來重寫。或者朝令夕改,而百官的職位,隨意調換,如流水一樣。張林一向和孫秀不睦,又怨恨自己未能開府(這就是濫賞的結果,開府儀同三司,那是宰相級的規格,但張林的期望值就有這么高),于是寫密信給太子司馬荂,說:“孫秀專權,不得人心,而功臣們都是小人,擾亂朝廷,可以把他們全部誅殺。”司馬荂把張林的信給司馬倫,司馬倫又給孫秀。孫秀建議司馬倫逮捕張林,誅殺,夷滅三族。
孫秀認為齊王司馬冏、成都王司馬穎、河間王司馬颙,各擁強兵,占據一方,非常厭惡他們,于是用自己的親黨為三王的參謀佐將(把他們架空),給司馬冏加位為鎮東大將軍,司馬穎為征北大將軍,皆開府儀同三司,寵遇安撫他們。
5、
李庠驍勇,又得人心。趙廞漸漸猜忌他,但沒有說出來。長史、蜀郡人杜淑、張粲對趙廞說:“將軍剛剛起兵,而李庠握強兵于外,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應該早點對他下手!”正好李庠勸趙廞稱帝,杜淑、張粲借機向趙廞指控李庠大逆不道,將他逮捕斬首,并誅殺他的子侄十余人。當時李特、李流都將兵在外,趙廞派人慰撫他們說:“李庠說了不該說的話,論罪當死,兄弟之間,有罪不連坐。”任任命李特、李流為督將。李特、李流怨恨趙廞,帶兵回到綿竹。
李庠的牙門將、涪陵人許弇(yan)要求做巴東監軍,杜淑、張粲堅決不同意,許弇怒,就在趙廞面前,出手殺死杜淑、張粲,杜淑、張粲的左右又殺死許弇。這三人都是趙廞心腹,同日身死,趙廞的勢力就衰落了。
華杉曰:
這件事很有代表性,《資治通鑒》說:“三人皆廞之腹心也。”都是老板心腹,許弇求官職,杜、張二人不同意,許就當著老板面格殺杜、張,然后又被杜、張的手下格殺。老板的班底全沒了。
那么,問題來了,這算是哪門子老板心腹啊?都沒站在老板立場考慮問題,相互爭忿,同歸于盡,到底替老板干了什么呢?
這就是當時晉朝社會的一個縮影,上面有一個白癡皇帝,皇帝本來是最尊崇,最讓人恐懼的,所謂伴君如伴虎,但偏偏司馬衷是個白癡,誰都可以欺負他。最高領袖不僅沒有威信,而且沒有尊嚴。下面的王公大臣全是亂來,殺過來殺過去,凡事都是上行下效,這種風氣,就傳遍了全國,誰都不服誰,個個都有野心,在朝堂為上公的的,司馬氏王公們有奪取皇權的野心,在地方上為刺史郡守的,張軌、趙廞等,有割據一方的野心;在社會底層的,有李特這樣的流民領袖;在境外的,還有準備一擁而入的夷狄羌胡,而這些野心家每一個人的手下,又都有一大群小野心家,整個晉朝的統治秩序全亂了。
孟子解釋過這種情況,《孟子》第一章,第一句: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茍為后義而先利,不奪不饜。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
孟子見梁惠王,梁惠王問:“老人家!不遠千里而來,您一定能給我的國家帶來很大利益吧?”
孟子一句話就頂回去了:“大王何必說利益,我這里只有仁義而已!您也只需要仁義,不需要利益。如果大王說‘怎樣才對我的國家有利?’大夫也會說‘怎樣才對我的家族有利?’一般士子老百姓也會說‘怎樣對我自身有利?’上上下下,你想從我這兒取利,我想從你那兒取利,那國家就危險了。
“在擁有一萬輛兵車的大國,殺掉國君的,必然是有一千輛兵車的大夫。在擁有一千輛兵車的小國,殺掉國君的,必然是有一百輛兵車的大夫。
“一萬輛兵車的國家,那大夫就有一千輛;一千輛兵車的國家,那大夫就有一百輛;這都不算少了吧!但如果先利后義,那大夫不把國君的產業全奪去,他是不會滿足的!
“從來沒有仁者遺棄他的父母的,也從來沒有講‘義’的人卻對他的君主怠慢的。大王只講仁義就行了,為什么要講利益呢!”
孟子講的道理,其實非常簡單,非常清楚。你琢磨別人的利,你手下的人也琢磨你的利。義利之辨,不是有一個“義”,又有一個“利”,兩個東西給你選,而是你只看到你對外的義和利,沒看到你對外是利,你內部的人對你就是利,你對外是義,你內部的人對你就是義。在這個野心家的時代,你的“心腹”跟你一起研究怎么對付別人,回家他就跟他的“心腹”研究怎么對付你,他的“心腹”又回家跟“心腹的心腹”研究怎么對付他。
所以,不要問誰是你的心腹,只問你自己的心腹,你自己心里腹里到底裝著啥。
6、
趙廞派長史、犍為人費遠、蜀郡太守李苾(bi)、督護常俊領軍一萬余人截斷北方道路,屯駐在綿竹石亭。李特秘密集結七千余人,夜襲費遠等軍,并縱火焚燒,死者十之八九。李特于是進攻成都。費遠、李苾及軍祭酒張微,夜里砍開城門逃亡,文武官員一哄而散,趙廞獨自與妻子乘小船逃走,到了廣都,被隨從所殺。李特入成都,縱兵大肆搶掠,又遣使到洛陽,陳述趙廞罪狀。
當初,梁州刺史羅尚,聽說趙廞造反,上表說:“趙廞不是雄才,蜀人不會歸附于他,敗亡指日可待。”朝廷下詔,拜羅尚為平西將軍、益州刺史,率領牙門將王敦、蜀郡太守徐儉、廣漢太守辛冉等七千余人入蜀。李特聽說羅尚要來,非常害怕,派他的弟弟李驤到半路迎接,并獻上珍玩。羅尚喜悅,任命李驤為騎督。李特、李流又以牛酒犒勞羅尚于綿竹。王敦、辛冉對羅尚說:“李特等本是盜賊,應該找機會斬了他們,不然,必為后患。”羅尚不聽。辛冉之前和李特有交情,對李特說:“故人相逢,不是吉,就是兇!”李特身為猜疑恐懼。
三月,羅尚到成都,汶山羌族造反,羅尚派王敦征討,被羌人所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