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一直都還沒告訴你我的名字。我叫百無,百無一用的百無...對,就是我最迷茫的那段時間自己取的。如今,終有一用了......”
九姑娘愛笑。高興時笑,煩惱時也笑。她覺得,無論如何笑都比哭好看。但這一次,九姑娘卻險些笑不出來。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女英雄也概莫能外。英姿颯爽的九姑娘當下就被錢難倒了。
九姑娘劍法初成,出礪劍山莊歷練一周有余。一路上行俠仗義、濟貧救困,好不瀟灑。
但瀟灑的代價是,下山時鼓鼓的錢囊變得空空如也。
九姑娘對錢沒有概念,有沒有無關緊要。但沒錢就沒吃的,沒吃的,肚子就會不高興。
九姑娘摸著咕咕叫的肚子,一邊看著眼前包子鋪的包子流口水,一邊陷入了深深的糾結。
九姑娘并不糾結自己偷包子吃會不會被發現,她對自己多年習劍練就的反應速度有信心。善良的九姑娘糾結的是,自己該不該偷包子吃。
一個小九告訴她,天大地大生存最大,餓死面前不拘小節。另一個小九告訴她,人之為人,在信在義,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于是既想吃又想保有節操的九姑娘笑不出來了。一個眉頭深鎖的人自然是笑不出來的;如果非要笑,那一定比哭還難看。
這時,一陣春風拂過。太陽從烏云里探出半個腦袋透氣。陽光絲絲縷縷灑在九姑娘精致的面容上。
突然,九姑娘笑了,像一朵春花燦然開放。九姑娘笑的時候,嘴角微噙,眉眼生香。
城外,花樹繽紛,春風十里。大好的春光迎來了大好年華的九姑娘。
可惜,九姑娘暫時無心欣賞。她正對著一袋包子大快朵頤。
九姑娘要去京城。確切地說,她要護送身邊的書生去京城。
書生看著九姑娘吃完最后一個包子,笑問:“飽了沒?沒飽我這還有些干糧。”
九姑娘用手背擦了擦嘴,又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手背,說:“飽了飽了。撐死我了。你說吧,送你去哪?”
書生以手撫額:“你這樣不怕我把你賣了?”
九姑娘伸手握住斜背在身后的長劍劍柄,不屑地看了書生一眼,道:“你可以試試。我這把劍可不是背著好看的。”
“你不背劍也好看。”書生看九姑娘作勢要拔劍,忙干笑道:“玩笑,玩笑。護送我去京城,包吃住,事成后十兩白銀奉上,但路上要聽我的。姑娘如果覺得哪兒不合適,現在可以提出來。”
九姑娘:“本姑娘言出必行。既然答應你了,自然不會出爾反爾。就這樣吧。”
書生報拳:“那就有勞姑娘了。”
九姑娘一擺手:“小事兒。對了。那個包吃什么標準?”
“這就是包吃的標準。”書生指著面前的一桌菜說,“只要你吃得下,吃多少管多少。”
“哈哈。看起來不錯。那還愣著干嘛?開吃啊!”九姑娘說著話時,筷子已經夾起了一塊紅燒肉。
兩人酒足飯飽,剛從封城最大的酒樓風雪樓出來,門口一個乞丐捧著一只破碗就湊了上來。
書生視而不見,正準備繼續往前走,卻被九姑娘一把拉住。
“喂。你怎么就走了呢?”
“怎么,還要繼續回去吃?不會吧?!”
“少裝蒜。”說完,九姑娘湊到書生耳邊,小聲說,“你看他多可憐呀,就沒動點惻隱之心?”
盡管被九姑娘的吐氣如蘭擾得有些意亂,書生頭腦依然清醒,也歪頭低聲道:“沒有。在這乞討的十有八九是騙子。”
“這不還有十之一二的可能不是騙子嗎?”
書生想了一會,點點頭:“嗯。有道理。”說完,數出十文錢扔進了碗里。然后招呼九姑娘:“走吧?”
九姑娘見書生打完招呼就往前走,也便快步跟了上來,一臉嫌棄:“你真小氣!”
“啊?”
“你那么多銀子,怎么就只給十文?”
“所以我還有錢管你吃飯,而你只能賣身蹭飯。”
“你才賣身呢!”
九姑娘一路護送書生前往京城。這一日,兩人來到灣城。
兩人在距灣城還有十多里路時,天就黑了下了。銀白的月光下,兩人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
“你看你,非要排隊買什么叫花雞,這下晚了吧?”
“閉嘴。你不也吃的滿嘴油嗎?還有,要不是你拖后腿,本姑娘早就到了。”
“我是讀書人,豈能與你一介武婦比腳力。有本事來比比學識。你知道前面的灣城為什么叫灣城嗎?告訴你,因為城外曾經有一個漂亮的小湖叫月牙灣,不過現在——”
“噓——!”九姑娘示意書生噤聲,然后又瞪了書生一眼,咬著牙低聲道:“前面有情況。武婦的事兒等會再找你算賬。”
兩人收斂聲息摸將前去,很快就借著月色看到一個月牙形的大坑。一男一女爭執的聲音從坑內傳出。
“你不想過就去死!”
“嘿嘿。我才不去死呢。我知道你根本沒瞧得起過我。我也不管你當初為什么嫁給我,反正我不好過,你也別想好過。”
“好。很好。”
“好個屁!有話快說,你到底約我來這干什么?說完我還要去喝酒呢。”
“我約你來就是要——送你去死!”
這時九姑娘和書生正好摸到坑邊,藏在半人多高的荒草叢中往里看。正看見一女子單手捏住對面男子的脖子,將他提了起來。
“別沖動!”
九姑娘很生氣,在書生帶她在灣城暗訪一圈,了解了昨夜死在她面前的男子的風評后,依然很生氣。
她質問書生,無論如何也不該讓她見死不救。書生解釋說,該死之人是救不活的;而且救人不見得一定就是好事。
九姑娘讓書生講人話。書生就又說:即便你昨天救了他,可能今天,也可能明天后天,他還是會死。那女的是江湖中人,殺心既起,你救得了一次,也救不了一輩子。而且你昨天救了他,事情鬧起來,說不定最后不止死他一個。
書生見九姑娘不說話,便扭頭看她一眼。九姑娘仍在生氣,但從咬牙切齒變成了兩腮鼓鼓。書生一看樂了。
“沒想到你生起氣來也這么可愛。其實,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不明對方底細,我怕你貿然出手再有個什么閃失。”
九姑娘白了他一眼:“嘁!本姑娘會對付不了她?還有,別油嘴滑舌的,還盡講些歪理。這次先算了。但以后不許再阻止我行!俠!仗!義!。你自己說說,護送你這一路,幾次了?!”
書生見九姑娘有越說越生氣的趨勢,忙道:“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但我這次去京城做的事真的很重要,一定不能有任何閃失。”
九姑娘見書生說得真誠,氣已消了大半,卻又心生疑惑:“那你怎么趕路還不急不慢的?”
“因為我不想讓人知道我著急去京城。”
九姑娘劍法很好,但這并未讓書生安心多少。
在書生不再以“說好了要聽我的,不能言而無信”為由阻攔后,九姑娘每天都要行俠仗義幾次。
讓書生感到欣慰的是,今天教訓幾個流氓惡霸,明天收拾幾個剪徑小賊,讓九姑娘心情很是愉悅。心情好的九姑娘笑容自然就多。
書生喜歡看九姑娘笑,最喜歡看她迎著太陽笑。九姑娘笑的時候,嘴角微噙,眉眼生香。
但隨著京城越來越近,書生發現九姑娘笑容漸少,于是就問她怎么了。九姑娘說可能是因為馬上要到京城了,有點迷茫,不知道下一站該去哪兒。
書生安慰:你可以繼續行俠仗義啊。還沒人攔你了,多好。
九姑娘嘆氣:我開始行俠仗義時候很有成就感。但最近總打發一些小毛賊,突然又感覺很沒意思了。
書生點頭:正常。我當年剛出師時,也是滿腔抱負,一口一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看九姑娘又像是一臉“請說人話”的表情看著他,書生緊跟著解釋道:嗯,就跟你們習武之人總說的行俠仗義差不多,算是讀書人的抱負。
九姑娘白了書生一眼:那句意思我還是大概能懂的。我剛才是在思考,為什么你們讀書人的抱負聽起來比“行俠仗義”氣派得多呢?
書生:擺弄詞句,讀書人可不就是干這個的嘛。其實都差不多,抱負這事兒,境界有高低,品類無高下。而且你們也有大氣的說法。
“什么?”
“替天行道。”
書生對九姑娘說,他剛出師時,也總把抱負掛嘴邊,志比天高。后來入世游歷一圈,發現所學竟全無用處,跟立心立命開太平更是天差地遠,心理也很是失落。
“后來師傅跟我說,抱負是因不是果,是內在的執著,而非成就功名的幌子。天地本無心,如何去立?因為人有。立己心,就是立天地之心;立一人之命,也是在立萬民之命。所以抱負之事,莫貪大、更莫嫌小,求諸于心,訴諸于行;問心無愧,既行無悔,就足夠了。”
九姑娘似乎聽明白了,似乎又什么都沒明白。但無論如何,她又重新笑了起來。因為至少有一點她明白了:原來大家都迷茫過啊,那就沒什么可怕的了。
想開的九姑娘開始關心起其他問題:你去京城辦完事后做什么?
書生怔了一會兒,才嘆了口氣道:“回樂城吧。我在樂城城主府當個小幕僚,混口飯吃。現在是請假出來游歷,游歷完自然是要回去報道的。”
“就是臨近西南十萬大山那個樂城嗎?前幾年書劍派來我們山莊拜訪時候,我聽他們的圣女小檀子說,她們門派就在樂城呢。”
書生眼睛忽得一亮,半開玩笑地發出邀請:“那不如我再雇你一次,送我去樂城,你順變也拜訪下故友?”
九姑娘剛想答應,又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別過頭去快走兩步,臉色微紅,聲音卻透著一絲難掩的歡欣。
“快點兒走啦!到京城再說。”
九姑娘一個人來到京城。來到京城的九姑娘面罩寒霜。
九姑娘來到一個高門大院前,求見胡太傅。因無身份,又無拜帖,被門衛拒之門外。門衛說:胡太傅不是什么人都能見的,也不可能什么人都見。你走吧。
九姑娘耐著性子問:“能不能麻煩通報一聲,是胡太傅的弟子百無公子托我,有要事求見太傅。”
“什么百無千無的,不認識。大街上隨便來個人說是太傅弟子,我們都要進去通報嗎?那爺幾個還不得跑斷了腿。快走快走。”
九姑娘強壓怒火,準備暫時離開,心里已在打算著夜里如何翻墻進去。這時,一輛馬車趕了過來。
九姑娘見馬車有些眼熟,就暫時停下了腳步。然后看著馬車駛停在太傅府門前,一個丫鬟模樣的少女先跳下車來,然后又扶她家小姐下來。
九姑娘見丫鬟小姐都面生得緊,就又覺得許是大家小姐坐的馬車都差不多模樣,便未放在心上,準備轉身離去。不料剛從馬車上下來的大小姐卻沖她高聲喊道:
“女俠留步!”
大小姐邊喊邊驚喜地快步向九姑娘走了過來,“女俠,真的是您啊!您怎么會在這?!”
九姑娘疑惑地問:“你是?”
“兩日前,在一片桃林附近,你和一位公子剛救過我們一車人的命。當時我躲在馬車里沒敢出來。等我出來想向女俠道謝時,卻見女俠抱起公子幾個起落就沒了蹤影。”
“哦。”九姑娘的聲音有些落寞,眼神也暗淡了些,“是你啊,你怎么在這?”
“這是我家啊。公子他......”
“他死了。”九姑娘眼神變得幽深,忽又自說自話似地呢喃道:“那個傻書生,替我擋了一劍,死了。就葬在那片桃林,他說他喜歡那兒。”
九姑娘又想起了那個傻書生,那個跟自己說他叫百無,現在終有一用的書生。想著想著,九姑娘忽又笑了起來。
九姑娘笑起來時,嘴角微噙,眉眼無香。
“小九,一直都還沒告訴你我的名字。我叫百無,百無一用的百無...對,就是我最迷茫的那段時間自己取的。如今,終有一用了...”
“小九啊,你別難過。我不是說過嗎?但求問心無愧,既行無悔,足矣。我若不擋這一劍,問心定然有愧,事后也必然會后悔的...”
“小九啊,拜托你件事...不用,量力而為就行了。之前我覺得它很重要,現在我既然已有‘一用’,它就沒那么重要了...我左懷口袋里有封信,你幫我送去京城太子太傅胡大人手上...對,他就是我跟你提過的我的老師...”
“小九,哭完這一次就不要哭了。我還是喜歡看你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第一次見面時,我看你盯著包子糾結半天,怎么突然就笑了呢?...
“哦,這樣啊。確實餓不死。愛笑的姑娘,運氣總不會太差。所以救苦救難的我出現了...對。我是看見你,才臨時起意,去借了旁邊算命先生的布幡,寫了個招護衛的啟事。然后在你眼前晃,哈哈哈...你果然就上鉤了呢。”
“小九啊,我跟那個賣叫化雞的老板預定了兩只叫化雞,你路過的時候想吃就不用排隊了....別不去啊,我付了雙倍的錢呢...”
“小九,你知道嗎?我以前都是秋天出來游歷。因為春天太美,我怕那美不真實。萬幸啊,這次是春天出來的...”
“小九,有沒人跟你說過,你笑起來真好看,比這一林子的桃花都好看...”
“小九啊,一定要多笑哦。你笑起來,就是整個春天...”
武帝二十一年夏,樂城城主林允文進京述職時被扣。隨之,其勾結十萬大山的蠻族企圖興兵造反的密謀告破。
聽到消息時,九姑娘正在吃著叫化雞。她又想起那個傻書生。也想起了那個鉆了牛角尖,以為不偷包子吃就會餓死,繼而傻笑的自己。想著想著,九姑娘笑了起來。
九姑娘笑的時候,嘴角微噙,眉眼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