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C姑娘的第一次相遇,不知道被我反復刻畫涂抹了多少遍。在過多的雕飾修琢之后,我又盡力去想它本來的樣子。
還記得剛上小學的時候,老師教寫作文就常提醒:“記真事,抒真情,不要胡編亂造。”
幾乎每次布置作文的時候,老師都得重復一次。
所以,六七歲的我,在句子表意準確都還難以做到的時候,就拒絕逐字逐句、原原本本地把媽媽念出來的文字寫在作文本上了。
我還理直氣壯地說:“媽媽,要記真事!你每次都讓我少吃點肉別吃壞了,才不是使勁兒給我夾!”
媽媽愣了愣,不知道怎么解釋,盯住我半天,只能說:“老師教你們,當然是先從簡單開始了,但是媽媽在教你寫更厲害的作文,乖,就這樣寫。”
現在我早已不記得后來的我有沒有聽媽媽的話,照著她說的去寫作文了。但是,寫記敘文時夾帶編造的比例自然是呈爆炸式增長趨勢了。
也不知究竟從何時起,我不再原原本本地記錄事情始末了,現在想起來,無端覺得悲傷。
過去的那些時間里,發生了許多值得回味的事,可是如今再次翻看那些記錄,同一件事經過不斷翻新,其真實始末已經無可查證了。
它們甚至已經拋頭顱灑熱血了——但是經過不斷的練習,新換上的頭和新輸進的血可以比原來的那些更讓本體神采飛揚了——姑且這么自大地形容一下吧。
此處不談記實或融虛孰優孰劣,且止于此。
今天我重新翻看一年前寫的周記,又看到了C姑娘。
C是我的小學同學,關于她的大多事我早已忘記,因為已經過了六年多了。
她是江蘇人,我是四川人,我們在江蘇的一所公立學校做了三年半的同學,七個學期。
我們的關系有多好,我形容起來覺得詞窮。不過可以打個比方——
遇到C姑娘之前,如果爸爸給我一顆糖,我百分之八十會先謝謝爸爸,然后飛快地自己吃掉。因為如果媽媽知道我有一顆糖,她就會教育我,懂得分享的孩子是最可愛的——我得防止媽媽瓜分了屬于我的糖。
可是遇到她之后,我一定會飛快地拿了糖跑去找她,然后送給她吃。再次回到家時我才會想起,對了,我還要謝謝爸爸呢。
因為C姑娘夸那顆糖很好吃。
我和C姑娘做了三年半的同學,我之所以不得不與她分開,至此六年不再相見,是因為我的親姐姐在四川讀高二,父母便帶我回川陪姐姐沖刺高考。
其實我在江蘇讀了四年半的小學,不過二年級時,我才調到C所在的班級,我們才成了同學。但是我總覺得我和她之間少了整整一年光景,這是一種被虧欠的感覺。
關于我們為什么會成為無話不談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在我這里有一二十個版本吧,不知在她那里會有多少個。
也或許她的筆端根本沒有過我的名字——可能她沒有記錄過我,也可能她記錄的那個不太是我,剛好重了名。
讓我來想想我們之間那一次美麗溫柔的、似欲催開滿庭鮮妍的初相見吧。
那是一個清晨,手執雨傘的我還沒有從瓢潑大雨中回過神來,雙眼似乎還籠罩著氤氳的水汽。
她卻從朦朧的水汽中逐漸清晰起來,四十幾個人的班級里,我獨獨看清楚了她這一個。她小巧的臉蛋上還掛著笑意。
她給我遞來了手帕,哦不,紙巾,問我叫什么名字,不不不,她向我介紹了這個集體,從容而大方。
那其實是一個不太明亮的陰天,云朵偏灰色,家長陪著自己的孩子來報名繳費。
除了給班主任介紹自己的孩子,家長們根本不理旁人。而她俏皮地朝我眨了眨眼睛,明滅閃爍的眼睛好像夜空中高掛的星子。
那其實是……
到底是什么?
我閉上眼睛,腦子里一片空白,什么念頭也沒有,我感覺當初寫在周記本上的那些字句好像飛了起來,隨意地抱團,拼湊出些什么。
我又睜開眼睛去看它們,可惜它們根本沒有組成正確的句段。
曾數十次在紙上落下的那個人,她言笑晏晏,她靈巧可人,她大方率真,我曾經用過我能夠想到的最為美好的字句來寫她的模樣和我們的過去。
我們一起經歷這世上的愛與美,走過春秋冬夏,陷入塵世黃昏,迎風攬月,且行且歌。
可是她不在那些紙上。
紙上的那個人再美,到底只是離開她之后的我刻畫出來的。一遇到可以走煽情路線的文章,我時常要寫她——有時以她為主,有時不由自主地把她與旁人揉在一起。
閱卷老師大抵只注意了開頭和結尾,然而我卻次次被自己弄得心頭泛酸。
入墨太多,她的本來面目也在不知不覺間蒙上了灰色,我也難以再撥開黑霧窺見她了。
但我又似乎覺得,這朦朧不可捉摸的記憶還是有些作用的。至少,不至于讓我沉溺于那清晰可見的初相見,然后,沉醉不知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