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隆冬,她走在東京略顯擁擠的大街上,看起來有些漫不經心。
身邊都是和她看起來差不多的人,黑眼睛,黑頭發,黃皮膚。但不知為何,人群中她顯得很刺眼,好似無邊大海中的一頁扁舟,又好似濃濃黑夜中一束耀眼的火把。
剛剛得到一個壞消息,她與今年學校的獎學金以一分之差失之交臂,而這也就意味著她不得不再一次降低自己的生活水平,盡管就目前而言,她的日子已經過得很窘迫了。
她是一個要強的人,不想給父母添麻煩。
得到這個消息后,她給父親打了個電話,一陣盲音過后,電話接通了,最先傳來的居然不是父親的聲音,而是院子里老黃狗的叫聲,好久不見,原來它還在。她差點忍不住讓淚水決堤,于是深吸了一口氣。
接到女兒的電話,父親明顯很高興,聲音有點戰栗。
“怎么這么晚打來電話,是不是遇到什么難處了。”
每次接通電話,父親第一句話總是這一句,雖然聽了千百遍,但是她從沒有聽膩。
“沒有,這不是昨天剛下來通知,我拿到今年的獎學金了,接下來兩個月,你就不用給我打錢了,我能照顧好自己的。”
接下來的兩個月日子該怎么過下去她心里還沒底,但還是違心地說了謊話。
“拿到獎學金是好事啊,錢我還會打給你,買點好吃的補補身子,別一天到晚就知道看書。”
“知道了爸,真的不用打錢過來了,我在這邊日子過的滋潤著呢。”
她有太多話想和父親說,但是撒謊讓她心事重重。
“爸,我這邊突然有點事情要處理,你早點睡吧,明天我再打電話給你。”
她匆匆掛斷了電話,她怕再說下去,自己會露餡。
她從來都不擅長掩飾,但是來到東京以后,她一次又一次假裝堅強。
這是一個大都市,大到讓她感覺自己從未屬于過這里。
每次不開心的時候,她都選擇獨自一人在黃昏中的街頭徘徊,身邊目之所及,到處都是高樓大廈,在這飄雪的黃昏,她的身影顯得如此渺小。在擁擠的人群中,她的孤獨才能被最大限度稀釋。
今天還是如此,但是前方的路燈下好像出現了一個之前從未出現過的身影,還有陣陣吉他聲傳來,仔細一聽,居然是Beyond的《海闊天空》。
是日文版的,她悻悻的想,但還是忍不住走過去,打量了一下這個陌生人。
這是個多么瘦小的小伙子啊,如此寒冷的冬天,他卻只穿著一件褪色的厚夾克和一條皺巴巴的牛仔褲,吉他倒是一把好吉他,它遇到了一個好主人,在小伙子的手中,它身上的每根琴弦都歡快的扭動腰肢,傾吐出悅耳的曲調。
這是個頗有些才華的街頭藝人,她想,一邊忍不住駐足聽了起來。
小伙子的歌唱的也不錯,字正腔圓,激情洋溢,頗有幾分黃家駒的神韻,聽得出他的日語不是東京口音,或許是從外地來的吧。此刻他正悄悄打量著眼前陌生的她,他有點迷惑,是自己唱的還不夠好嗎,為什么打動不了眉頭緊鎖的她呢?
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是什么時候呢?她低頭想了想,應該是兩年前的夏天了吧。
那時候,她剛剛拿到東京大學的讀研錄取通知書,興奮的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雖然兜里沒有多少錢,但還是叫上幾個好友,一起湊錢去了KTV歡唱了一個下午,她們唱的第一首歌,就是這首《海闊天空》。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自己真是好開心,也好傻,腦子里只有夢寐以求的學府,從沒想到現實會如此殘酷。現如今她在東京漂泊了兩年有余,當年的幻夢只剩下了殘影。
求知的欲望并不能碾壓思鄉的情懷,尤其是現在,每一分每一秒都顯得如此難熬。
趁著小伙子彈伴奏的時候,她小聲哼唱了起來,這首歌是她喜歡的第一首粵語歌,歌詞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但是低著頭的她沒有發現,小伙子的眼睛里,為什么卻飽含了一汪熱淚呢?
樂聲逐漸高亢起來,她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她知道,自己該走了,讓他繼續獨自唱下去吧,事實上,她很想對他說聲謝謝的,但是她不想再聽下去了,日文版的《海闊天空》旋律依然美好,但是她更喜歡粵語帶給她的熟悉的感覺。
然而下一刻,她卻再也無法挪動自己的腳步。她猛地抬起頭,手不自覺地捂住了嘴巴,淚水抑制不住地奪眶而出。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現在她聽到的,是怎樣動聽的旋律啊!像沙漠里驟然而降的一場大雨,滋潤了她干涸的心靈;像深夜里一束耀眼的火把,驅散了她眼前濃濃的黑暗;像無數個陰雨連綿的日日夜夜迎來的第一束陽光,燦爛的不像話;像小時候躺在房頂抬頭看到的滿天繁星,眨呀眨的爭先恐后地對著她微笑。
哪怕是黃家駒在世,在他面前也只能平分秋色了吧,此時此刻,小伙子唱出來的,是多么標準的粵語啊,不再像剛才的日語那么青澀和膽怯,他用粵語唱出的這首歌,飽含了多少深情啊。
這動人的聲音,仿佛一顆穿甲彈,只一擊就擊潰了她心房的重重防線。
淚水還在肆意橫流,她卻不再低頭,她用顫抖的聲音大聲和他一起唱!
“仍然自由自我,永遠高唱我歌,走遍千里!原諒我這一生放縱不羈愛自由,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背棄了理想誰人都可以,哪會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吉他琴弦在小伙子手中上下翻飛,動人的旋律傳遍東京街頭每一個角落,但是此刻它在兩顆心間產生的共振,讓周圍閃亮的霓虹燈和川流不息的車流,都瞬間黯然失色。
灰暗的天空下,雪花依然肆無忌憚的落個不停,昏黃的路燈下,兩個身影顯得如此和諧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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