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花落花開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永冬泩雙月征文第三期【舊】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岳飛

云嶺城的晴天向來難得一遇,一入冬,便終日大雪紛飛,冷得駭人。今夜暴風雪,霧色正濃,雖瞧不真切,卻也見城墻被一層厚冰覆蓋,冰上落了一層雪,落雪又被戰(zhàn)士的鮮血染紅,觸目驚心。城頭上,一位女將軍身披銀白鎧甲負手而立,一頭長發(fā)束起,眉眼間滿是疲憊,卻一副巾幗英雄之感。

過不久,一位副將也走上來了,他左右手里各拎著一壺酒,邊走邊笑道:“姐,我?guī)Ь屏耍黄鸷葍煽诓唬俊?/p>

“好啊。”她轉過身,拿過一壺酒,靠著城墻席地而坐。

“姐,今天雪下這么大,叫我來什么事兒啊?”

她灌了一口酒,道:“元晟,如果你是鐘銘,會在何時攻城?”鐘銘是北蒙出了名的驍將,已年近花甲,一生為國征戰(zhàn)四方,也帶兵攻下了大梁三座城池。如今正攻的云凜城,他已經與這個此時談論他的女娃娃僵持了三年不下。只因北蒙長途奔襲而來,糧草帶不充裕,每次從別城運糧又會被大梁的士兵劫下,所以通常只能連續(xù)攻城三月,最多不過五月,便要撤軍回城休整。

名叫韓元晟的副將沉吟片刻,說道:“今夜霧色彌漫,又有暴雪遮掩,如果是我,這是最好的攻城時機。”他頓了下,又道:“不過我都能想到的他定然也想到了,那他會不會今夜反而不攻了,改日再打我們個措手不及?”

“不會,如今他只剩兩萬殘兵,退路又被我軍封鎖,再耗下去情況只會更糟,今夜攻城,是他唯一的選擇了。”韓元晟聽罷便要起身,她用胳膊攔了一下,“不用急,我已經安排好兵馬,只要他一攻,我們便出兵。”

他舒了口氣,說:“那就好,不愧是我親姐,聰慧至極。”她白了他一眼,站起身來,走到城墻邊。

她擰開酒壺蓋,遠望著上蒼,道:“爹,娘,孩兒不孝,多年來一直未能將北蒙逆賊一網打盡,今日一戰(zhàn),孩兒定不讓爹娘失望,韓家世世代代守著的這一方城池,我韓槿年哪怕是死,也絕不會退讓分毫!”她猛地灌了一口酒,又道:“這一壺酒,是為韓家無數(shù)先烈而敬,敬您們至死不渝地守西北邊關、護百姓安寧。”說罷,她將一壺酒盡數(shù)從城頭撒下,城門前滿是酒香。韓元晟在她身后看著,不禁濕了眼眶。

她又拿過他手中的那一壺酒,擰開蓋,說道:“這一壺酒,我作為西北守將,敬千千萬萬為守家衛(wèi)國犧牲的戰(zhàn)士們。只要我在云凜城一日,就一日不會讓你們的犧牲白費,就算我不在了,數(shù)萬百姓也會牢記你們的功績。你們在天之靈,大可放心了。”說罷,又潑下一壺烈酒。

黑夜中許久寂靜無聲,只聽得風、雪、雷、電在耳邊呼嘯。

沒有人回應她,可好像所有人都默許了她的壯志豪言。

“元晟,走吧,時候不早了。”兩人一前一后回了城內大帳。

兩更時,風小了,但雪仍舊下著。

韓槿年再次站上城頭,身后是三萬將士按陣型排開。

只見得遠處黑壓壓數(shù)萬人馬奔襲而來,粗略一數(shù),竟不下十萬之眾!韓槿年先前的輕快一掃而空,她眉頭緊皺,明明之前鐘銘被打得只剩兩萬殘兵,這些人又是從哪冒出來的?城內的戰(zhàn)士對付兩萬人勝算也是堪堪,如今十萬……可以說是毫無把握。

她立刻吩咐身旁親兵:“你馬上帶人前往京城,將這里的情況盡數(shù)稟告陛下,就說云凜城守將韓槿年請求支援!”

“是!末將這就出發(fā),定盡快趕到。”

云凜城距京城路途遙遠,最快也要一整天的時間才能到達,而以目前的兵力來看,如果鐘銘連續(xù)攻城,他們最多只能撐三四天,但是多撐一刻便有萬種可能。

敵軍漸漸逼近了,“眾將士聽令,放箭!”韓槿年一聲令下,萬箭齊發(fā),攻城的前排將士人仰馬翻,倒下一片。但造不成太大的影響,大軍仍舊很快兵臨城下。她又命人將城內儲存的枯草用火把點燃,盡數(shù)拋向城下,許多攻城的將士來不及躲閃,連人帶馬,在微風的助推下被活活燒死,旺盛的火種縱然是雪花也沒能熄滅。

趁時機正好,她深呼出一口氣,從城頭上走下,親自帶兵出城。城內將士士氣大振,誓與敵軍決一死戰(zhàn)。“殺!殺!殺——”

云凜城外,雙方將士殺聲震天。不一會兒便血流成河,犧牲的戰(zhàn)士好似堆成了一座座肉丘墳,橫攔在兩軍之間、被敵軍踩在腳下......直到天亮,鐘銘才下令退兵休整,韓槿年便也退回城內。這一戰(zhàn),雙方都犧牲了幾千將士。敵眾我寡,這樣下去終究不是個辦法。

當日午時,韓槿年命兩萬余戰(zhàn)士從后門出城,再從不遠處的白央城繞一圈回來,而且一定要暴露一些讓北蒙的將士看見。戰(zhàn)士們紛紛精神抖擻,快馬加鞭,裝成是白央城趕來的增援部隊入了城。

下午,她還用那兩萬戰(zhàn)士,又繞到稍遠一些的慶華城內,再次回城。如此一來,便使敵軍產生云凜城內已有了七萬將士的錯覺。然而實際上,白央和慶華城內僅有不足千人駐守,這些將士根本動不得,一旦云凜城破,這兩城便是前線。第二日一早,她率一萬將士在城外擂鼓吶喊,氣勢吞天,仿佛真的無所畏懼了。

此法果然奏了效,直至第三日下午鐘銘都沒再下令攻城。但終究沒能瞞太久,鐘銘畢竟久經沙場,還是被他察覺到了不妥。

夜幕降臨的時候,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

韓槿年面對著將士們,擲地有聲地說道:“今日一戰(zhàn),眾位將士很有可能就是最后一次相見了,這是殘酷的現(xiàn)實。但無論如何,只要援軍未至,我韓槿年守城一日,就絕不讓北蒙踏入云凜城半步,眾位將士可有與我一同死守到底的決心?”

“愿與韓將軍死守云凜城!”

“愿與韓將軍死守云凜城!”

“愿與韓將軍共進退!”

盡管所有人都知道,援軍可能不會來了。

雙方戰(zhàn)鼓擂號角鳴,“殺!”

這一戰(zhàn),便是三日還未停歇,城內只剩下一千傷兵,可援軍至今未到,他們沒有退路了。

韓槿年忍著悲痛,看向身后被鮮血染紅的大地。她捂著左肩的傷口,對韓元晟說:“我還能帶兵撐一個時辰,你立刻帶城內百姓撤到白央城內,越遠越好。”

他落了淚,“姐,我不走,我和你一起守城……”

“我是在命令你!別胡鬧,現(xiàn)在只有你能帶他們出去了,五萬百姓,我不能讓他們全都命喪于此。”

他這才注意到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不下五處,“……好。”

“姐,保重。”他對韓槿年拱手一禮,轉身離去。

半晌,她又道:“元晟,別回來了,活下去,給我們報仇。”她眼神里的情緒十分復雜。

他沒有回頭,可淚水已經模糊一片。

他走后,韓槿年帶著最后的將士沖了上去。

幾個時辰過后,千軍萬馬踩著大梁將士的尸骨踏進云凜城。城頭上的旗幟被換成了北蒙的國旗,迎風飄揚。韓元晟站在白央城的城頭上,看著遠處發(fā)生的一切,久久不語。我好沒用,就這樣把你拋在云凜城內,我明知那是一座孤城,遲早要破……他不知還有何臉面去見列祖列宗。

這是大梁建國以來經歷過最慘烈的一仗,參戰(zhàn)的將士極少,但每一人都以一抵十,不戰(zhàn)至最后一刻,亦不停歇。

大雪連下七日,仿佛在為這群死士送終。皚皚白雪之下,覆蓋著尸橫遍野。

“陛下,西北來戰(zhàn)報了。”

“如何?”

“韓將軍以三萬人馬抵擋了北蒙數(shù)十萬大軍十日不止,韓將軍至死也未讓一步,但終究……云凜城破。但好在韓副將軍提前護送城內百姓撤進了白央城。”

一時間四周都寂靜了,稟報的太監(jiān)大氣也不敢喘一聲。良久,上首才傳來聲響,“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三日后,一輛馬車悄無聲息地進了京城。車上只有兩個人,哼著小曲兒趕路的馬夫和心情沉重低頭不語的韓元晟。

“郎君,到地方了,請您下車吧。”馬車止步于皇宮門前。韓元晟從白央城出發(fā),因著只待了三日,城內百姓大多還不知他是何等身份,馬夫自然也是如此。但看他穿著不菲,便也只稱他一聲“郎君”。

韓元晟從車上下來,朝馬夫拱了拱手,“多謝了。”他付了銀錢,便一路向前走去。

看樣子京城里昨日剛下了雪,地面凍了很厚一層冰,稍不留神便會腳下打滑,摔得狼狽,所以他走得格外慢些。好在天空灰蒙蒙的,還是日初出之時,距早朝開始還有段時辰。

陛下允他今日進宮,想必便是要他將西北的戰(zhàn)況在早朝上一一向文武百官講明。而依著大梁立國以來便立下的規(guī)矩,早朝三日才會有一次。從戰(zhàn)場上撤下來以后,三日足夠他安撫好城內百姓,戰(zhàn)況瞬息萬變,定然拖不得,因而今日最是恰當。

許久不進宮,他竟也有些生疏了道路,好在還有不少官員也三三兩兩結伴同行,他便跟著人流走。路上碰見許多舊相識,幾年不見,如今大多已升至高官,往后不可怠慢了。

他形只影單的身影顯得格格不入,只聽得周圍有許多人在竊竊私語。

“這是韓副將軍?前幾日不是剛丟了城池么,怎么回城了?”

“你懂什么,他自然是因為吃了敗仗才要回來向陛下請罪。”

“要我說啊,韓將軍一向足智多謀,身為一介女將的勇猛又非常人能比,向來是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只是不知為何,此次竟然折了命,真是可惜了啊。”

“是啊,韓家世世代代都為守西北邊關戰(zhàn)死沙場,如今只留下小兒,想來也難成氣候了。”

“左相,您說呢?”

大梁一貫重文輕武,當朝兩位宰相并立,左相趙闌已年近六旬,右相于秉常十五歲便是科舉狀元郎,如今卻也已是知命之年。

只見左相捋了兩下莫須有的胡須,瞇了瞇眼,道:“此次我大梁國土受損,而韓副將軍作為守將回京請罪自然也是應該的,但至于如何定罪定然還是陛下說了算,我等臣子就莫要再妄議了。”說罷,他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不自然的神色,只是旁人沒有察覺到。

韓元晟的面色愈發(fā)陰沉,他加快步伐,從人群中脫離出去,很快就到了巍峨的宮殿前。

三更時,承宣帝落座于龍椅之上,也意味著早朝正式開始。

“韓卿,你今日風塵仆仆趕回京城,想必也是為西北戰(zhàn)事而來,說吧。”皇座上的帝王肅著臉,有種不怒自威的風范。

韓元晟跨出一步,拱手道:“啟稟陛下,十三日前,云凜城內守軍還有三萬余人,而在微臣得知的消息中,經過此前數(shù)月的消耗,北蒙國僅余兩萬鐵騎攻城,且皆為傷兵,因此臣等均以為此戰(zhàn)必勝。哪知臨近開戰(zhàn)之時,臣才知消息有誤,北蒙有數(shù)十萬鐵騎兵臨城下。此為臣等失職,讓三萬將士蒙冤而死,大梁國土受侵。臣愿受陛下責罰,即便以死謝罪也是當?shù)玫摹!?/p>

朝廷中頓時議論紛紛,指責韓元晟不盡職。

承宣帝起了怒氣,道:“那你明知實力懸殊,為何不遣人來報朕,請求增援?”

“微臣不敢,姐姐……不,韓將軍得知消息時立刻便派身邊親兵進京求援,可是過去十日,直至戰(zhàn)敗援軍也未抵達,城內眾將士只能背水一戰(zhàn),而韓將軍派去的那一隊人馬也再沒了消息。所以臣此次回京,一是向陛下稟報軍情,二便是查找這一隊人馬的下落。”

朝堂之上霎時安靜了。這些人已經不見了十日有余,且不說云凜城距京城路途遙遠,而且很有可能被北蒙軍隊劫持在半路,如今早已性命不保。要在大梁漫漫國土中找這些人,簡直是癡人說夢。

承宣帝沉默了片刻,輕扣龍椅,神情微變,所有人的眼神都落在他身上,等著帝王的決策。“好,那朕便命你七日之內找到,活要見人,死要見尸,西北和京城均為我大梁國土,總要給百姓一個交代。”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了,這不是等著韓元晟無功而返,讓朝廷上下看笑話么,陛下此舉究竟是何意?

“臣叩謝陛下。”韓元晟先是行了跪拜禮,又道:“臣還有一事相求。”

“韓卿但說無妨。”

“韓家自幾十年前便一直效忠于朝廷,世世代代守西北邊關,如今滿門在戰(zhàn)爭中喪命,僅余臣一人……待此事了結之后,臣想前往大梁各處招賢納士,既可強國,亦為奪回失地提前準備。恕臣直言,如今北蒙實力大增,已經很難對付,必須準備充足,方可有一戰(zhàn)之力。而西北百姓在此前戰(zhàn)爭中已經為將士們提供了許多糧草,導致不少百姓被活活餓死,臣等自知有愧,卻無能為力。還請陛下允臣走這一趟,不為臣自己的名利,只為大梁國力強盛、百姓得以安居樂業(yè)盡己所能。”這番話說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難不使人動容,文武百官看向他的眼神也由開始的嘲笑逐漸動搖,敢如此大不敬地說陛下不體恤將士、大梁國庫空虛,恐怕滿朝也找不出幾個有這種膽量的人來。

可承宣帝并未有預料中的怒火,百官都松了一口氣,包括韓元晟。承宣帝笑道:“好啊,難得韓卿有這份報國之心,便煩勞卿代朕走一趟。”

還未來及韓元晟謝恩,只聽左相帶著哭腔說道:“陛下,是老臣……攔下了增援的人馬。”

承宣帝頓時神色微冷,沉聲道:“趙卿,此事事關重大,休得胡言!”

左相不答,繼續(xù)說道:“韓家因幾十年來的功績在朝中德高望重,老臣害怕將來族中弟子仕途受限,不得出路,才生此邪念。老臣前幾日出城巡游時,正好碰上進城求援的人馬,因為守西北邊關的將士皆在韓將軍麾下,是韓家一手培養(yǎng)的,老臣昏了頭,覺得這些將士即便戰(zhàn)死,對于大梁、對于陛下也無大礙,便命人將他們刺殺了。今日聽了韓副將軍所述西北將士之疾苦,老臣深感愧疚,也深知罪孽深重,不配當?shù)靡怀紫啵铣疾辉敢蛞蝗说腻e誤讓其余將士和百姓寒了心。老臣任陛下處置,只是懇請陛下繞過家人一命。”

朝堂之上鴉雀無聲,任誰也想不到讓大梁失去城池的竟然是左相!左相是誰?那可是一生為大梁富強、兢兢業(yè)業(yè)輔佐了三代帝王的德高望重的一國宰相、承宣帝的左膀右臂!若就此定罪,承宣帝失去一條臂膀,地位定然岌岌可危。可若不及時處置,便會徹失民心。孰輕孰重,百官心中大多已經有了定論,就看承宣帝如何抉擇了。可大家心中都還有一個疑惑,如果左相自己不說,這件事任誰也查不到他的頭上,可比如今穩(wěn)妥得多,難道當真是一時昏了頭,如今已悔過了?可是沒有人再能給出一個解釋。

韓元晟眉頭緊鎖,怒目圓睜,滿臉的不可置信,對承宣帝說道:“陛下,臣不愿韓家多年勞苦竟在同族手中功虧一簣,更不愿大梁百姓自相殘殺。臣如今不求撫恤,只求一個公道。”他強忍著悲痛,目光灼灼。

百官走到一階階石梯上,叩拜道:

“叩請陛下正我大梁綱紀,還眾將士一個公道!”

“叩請陛下正我大梁綱紀,還眾將士一個公道!”

“叩請陛下正我大梁綱紀,還眾將士一個公道!”

所有人都緊盯承宣帝,等著最后的決斷。

承宣帝自嘲地笑了笑,道:“好啊,好啊,你趙闌置我大梁江山于不顧,置我大梁眾將士于不顧,更置我大梁百姓于不顧。真是朕的好臣子,從前一口一個效忠于大梁,為朕效勞,可是如今呢?”

趙闌跪在地上,不敢言語。

他深吸了一口氣,先對文武百官道:“眾卿先平身吧。”

“來人,傳朕旨意。左相趙闌,身居高位,卻不以國事為重,反倒錙珠必較,德不配位。削其職務,壓入天牢,兩日后行刑。念其往日功勞,暫不牽連族人,但家中子孫三代皆不可入朝為官。”

“叩謝陛下,趙某此生得幸輔佐三位帝王,無憾矣。”

承宣帝又道:“韓卿,你雖兵敗卻有其中緣由,且勇氣可嘉,便只罰你三月俸祿。待巡游歸來之時,朕要你領兵收復失地,你可能做到?”

“臣韓元晟叩謝陛下,臣定萬死不辭!”

百官再次齊聲說道:“陛下圣明!吾皇萬歲萬萬歲——”

韓元晟已然濕了眼眶。

“眾卿退朝吧。”話音落下,百官半只腳還沒踏出殿外,承宣帝便倒在了龍椅上。殿內一片混亂,太醫(yī)急急趕來……

承宣帝被送回寢殿,宮內大太監(jiān)傳旨道,陛下一時怒火攻心,需要靜養(yǎng)三日,期間非詔任何人不得進出。一時間滿朝議論紛紛,指責趙闌不是的人更甚。

下了朝,韓元晟獨自一人行至天牢,門前的兩名獄卒原本昏昏欲睡,一見有人來,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帶他去了關押趙闌的牢房。

直到鐵門“呲——”的一聲被關上,韓元晟才仔細打量了他一番。他污頭垢面,衣衫不整,雖不如往日意氣風發(fā),卻更將老者的沉穩(wěn)體現(xiàn)出來。韓元晟進來時他正盤膝打坐,被人盯了半天卻也視若無物,他閉著眼,獨享最后的安逸。

韓元晟也不急,他輕輕坐在趙闌對面,亦閉目養(yǎng)神,兩人就這樣僵持著。良久,趙闌睜開眼,用沙啞的嗓音說道:“說吧,找老夫何事?不過將死之人,也值得韓副將軍等這么久。”

“不過是看在你幾十年來勤勤懇懇為大梁付出的面子上罷了,若非陛下已定了你的死期,叛國與弒姊之仇可不是輕易能化解的。不過你的孽債由子孫來還……你我倒也算是相抵了。”

趙闌以微乎其微的聲音說了一句:“可至少他們還能活。”縱使僅僅相隔不足一仗遠,韓元晟也只能聽個模糊。

“你究竟為何要攔住親兵?”他神情凜冽,質問道。

“方才于朝廷之上時,老夫該講的話已經盡數(shù)講了。”

韓元晟繼續(xù)道:“你背后是否有人指使你如此做?若非如此,你明明可以將此事壓下,安享晚年,為何偏要自斷前途?若說只是悔過了,這天底下恐怕沒幾人會信,只是不知陛下為何信了你這話。”

“你覺得這天下除了陛下和太后還有誰能指使的了我?”一國丞相,便是二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子啊,即便是皇后也比不得。

韓元晟沉默了,此事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是陛下所為,他根本不會往這里想,也不敢想。于是他便歇了心思。

他站起身,沒有理會衣衫上的灰塵,而是望向窗外西北的方向,道:“你今日欠下大梁的,不止我韓家軍被埋葬,來日還要以數(shù)萬將士的命來填。若你自知有愧,本將便命你向犧牲的戰(zhàn)士道歉。”他身為二品將軍,命令一個囚犯的能力還是綽綽有余的。

趙闌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亦望向窗外,說道:“老夫趙闌,此生最對不住兩人,一為大梁百姓,二為皇室帝王,老夫本是一介布衣,得先皇提攜,有幸入朝為官,只是……但我已然無能為自己贖罪,老夫不求眾生原諒,但我終究對不起眾位忠貞之士,對不起爾等數(shù)年心血付諸東流……”他說到后來,早已淚流滿面,但聲音仍舊錚錚。

韓元晟默不作聲,躊躇了一會兒,轉身離去,趙闌又道:“你將來會是個好官,這次巡游,多去江南看看吧。”他的腳步頓了一下,十分不解。突然,不遠處傳來腳步聲,他趕快躲到走廊的轉角處。見來人是承宣帝,他心下一驚,陛下哪里是病了,分明是借這個由頭行動方便一些。他不由得屏住呼吸,靜心聽兩人的交談。

“罪人趙闌參見陛下。”

“起吧。”待趙闌起身后,承宣帝又道:“今日在朝堂上做得不錯,如今你家人也保住了,可還有遺愿要朕實現(xiàn)?”

“罪人不敢,能為陛下做事已是罪人求之不得。”

韓元晟愣住了,他眉眼高挑,心好像漏了一拍,脖頸間止不住地冒虛汗。他二人此為何意?

只聽趙闌又道:“不過罪人還有一個疑問,不知陛下能否解答。”

“無妨。”

“當初陛下揭露罪人與秦王勾結之后,讓罪人替陛下將韓家斬草除根便可饒家人不死,陛下卻一直沒有說出原因,而這也是罪人一直不得解之處。如果留韓將軍一命,派援軍增援,或許云凜城不會淪為失地。”

承宣帝頓時冷了聲,“你錯了,你恐怕不知韓家在西北的作風吧,謊報圣旨、奪百姓糧食、穿明黃衣衫招搖過市,派頭比朕還大。呵,其中任何一條都足夠朕要他們性命了。要不是看在韓家過往功績,朕豈會留他韓元晟一命!不過想必他區(qū)區(qū)小兒也鬧不出什么花樣,正好給他個教訓。”

韓元晟徹底驚得說不出話,他渾身都在顫抖,盡管已經極力抑制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陛下竟是如此心胸,今日這一切竟然都是他和趙闌謀劃的一場戲!趙闌貪污的事情被隱瞞,又能悄無聲息地除掉韓家的勢力,真是好手段。難道如此便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么。

他耳邊突然回想起臨別時姐姐說的那句話,“活下去,給我們報仇”。他突然懂了,這仇,既是北蒙奪城之仇,更是當今圣上弒姊、棄國土于不顧之仇。姐姐何其聰明,原來她早就知道了這一切......

此時韓元晟多想拿起一柄短刀沖上去就殺了他,可他不能,他還要為西北的將士們報仇,還要奪回大梁失地,還要以一己之力告訴承宣帝,大梁需要他韓元晟。承宣帝所說的那些事本就子虛烏有,想來是受奸臣蒙蔽所過,他便要讓陛下親眼所見民生,救大梁于水火。

承宣帝很快離開了,他也從后門出去,坐上回府的馬車。

次日破曉時,韓元晟攜兩名親兵化裝布衣共下江南。三人行至吳州時已是幾日后,正值十五月圓,城中升起盞盞孔明燈。華燈初上,夜色未央。今年江南一帶不知何故也如北方一般寒風凜冽,更是破天荒地下了大雪,地上還留有未化去的雪跡,不過仍舊阻礙不了人們放燈的興致。韓元晟正望著燈火出神,忽然又臨降雪,圍觀的百姓立刻散去,躲回房屋避雪,方才繁華喧囂的吳州城眨眼間便安靜下來。韓元晟一路奔波,此時早已滿心疲憊,便也先行尋一處客棧歇息了。

哪知這雪一下就是一整夜,天和地仿佛連在了一起,到處白茫茫一片。狂風卷著暴雪,將房屋刮翻,糧田盡毀,人們在睡夢中驚醒,帶上御寒的衣物匆忙逃竄到街巷上。韓元晟本就困極了,便尋一人群清冷處,在一片慌亂聲中繼續(xù)睡了。畢竟在西北一帶,這種事屢見不鮮。

此時已臨近佛曉,可日光并未使冰雪消融,風雪一刻不停。人們紛紛搶到了一塊“領地”,大家都席地而坐,聚成一團相互取暖,等著衙差來安置。他們縱然未曾相識,此時卻顯得格外親熱。還有一些小孩子也由最初的驚慌失措變?yōu)榱顺扇航Y隊地雪中玩鬧,畢竟是頭一回見如此漫天的雪花。

轉眼已是五更時,衙差終于將一個沉甸甸的木桶搬來了。他掀開蓋子,桶里只有零星幾顆米粒,可人們在寒風中餓了一夜,早就耐不住熱氣騰騰的湯水的吸引,全都沖上去哄搶。

“你個老東西,方才不是剛領了粥,怎么還來?”韓元晟是被衙差這一嗓子驚醒的。一睜眼,就聽得不遠處的人們吵鬧著、擁擠著,兩名衙差正給大家打粥,但領了粥的人們仍舊怨聲載道。

他擠進圍觀的人群里,只見一位骨瘦嶙峋、雙鬢斑白的老人跪在雪地中,懷里還抱著一個兩三歲模樣的孩童。“大人,孩子還小,實在禁不住餓,他爹娘走得早,老夫得讓他活下去啊,求您再給他一碗吧。”那孩子緊盯著木桶里的幾粒米,小心翼翼瞥一眼衙差的神色,嚇得頓時抽泣起來。

那衙差惡狠狠地看著老人,怒道:“一邊去!白大人開恩拿這些糧食來賑災,已經是你們的福氣了,怎么還敢多要,趕緊走,后面這么多人等著呢!”

韓元晟蹙了蹙眉,正欲開口勸阻,就見人群中一個身材瘦小的少年說道:“你們衙差才是欺負人,明明那么多糧食卻只給鄉(xiāng)親們喝米湯,我們每年交給知府的稅銀呢?此時災難當頭,難道不應該多拿些東西出來么。”

眾人一聽,也紛紛附和道:“是啊,白大人在哪兒,我們要見他,讓他給我們糧食!”

“你們欺負人!”

“我們要見白大人!”

……

許多壯實的年輕人都握緊了拳頭,仿佛再受欺負就要上去和知府的人干一架。

幾名衙差將手中的長鞭抽得轟響,方才盛粥的那人說道:“白大人日理萬機,豈是你們這些難民能夠叨擾的。要是還敢吵,我這鞭子可不長眼!”說罷,他又揮動了幾下長鞭,揚起雪花紛落。老人懷里的孩子哪經得住嚇,立刻又嚎啕大哭起來。

衙差聽得不耐煩了,就要抽起鞭子朝老人和孩子揮去。韓元晟見狀,抽過親兵背后的長劍,千鈞一發(fā)之際挑起長鞭,手一扥,將那衙差拖出一丈遠,重重摔落在地上,兩名親兵趕快趁機扶起受驚的老人和孩子。

衙差氣得正要起身咒罵,可一抬頭正好對上韓元晟凜冽的眼神,頓時氣勢全無,其余幾名衙差也躊躇著不敢上前。

韓元晟劍指大地,冷聲道:“你們知府就是這樣欺壓百姓的嗎?”

那衙差不服氣,掙扎著爬起來反駁道:“你是何人?膽敢如此對本差說話!白大人拿自己的糧食救濟你們這些難民,不知恩也便算了,竟還敢挑起事端,你們良心何在!”

“不論我是何人,若稱你一句衙差都是玷污了這官職。每年朝廷分發(fā)下來的賑災款若真的只是這些東西,你們和吳州百姓隨我去京城與當今陛下說理去!”他一劍將木桶劈開,湯水紛紛涌出來,滲透到雪地中,余下來的,只能看到樹皮和零星幾顆米粒。衙差瞬間啞了聲,百姓們的抗議聲越來越大。

“這就是你說的知府善舉?”韓元晟冷哼一聲,不再理會那衙差,他轉過身,面對滿城百姓說道:“各位請給我一下午時間,我定給各位帶回糧食來。不為別的,只因我韓元晟常年征戰(zhàn)沙場,做慣了護著大梁百姓的事兒,見不得一府衙差知法犯法,欺壓民眾罷了。”

“韓元晟”三字一出,人群中頓時沸騰起來。

先前那個少年問道:“您可是西北守城副將韓元晟?”眼里藏不住的期待與仰慕之情。

“不錯。”

“聽聞韓副將軍在西北時便英勇無比,更是受百姓愛戴,咱們就耐心等一會兒吧。”眾人也紛紛點頭稱是。

只見那衙差大驚失色,顫顫巍巍地跪在地上,一個勁兒的磕頭求饒,“將軍,求將軍饒小的一命,小的以后一定不再犯了……”

韓元晟厲聲道:“來人,將他帶回知府,打三十大板!”他看著衙差,又道:“若三十板之后你還有一條活路,便卸官回鄉(xiāng)吧。”

“是是是,小的多謝將軍!”

衙差被拖走之后,韓元晟讓其余幾人帶路,領他去知府見一見衙差口中的白大人、吳州知州白丞鵬,聽聞他還給自己起了個字,也稱白滄易。

府邸門前,大理石的臺階、漢白玉的門柱、五彩斑斕的琉璃瓦……其奢華毫不亞于皇室貴族。韓元晟十分詫異,這豈是一個四品地方官的俸祿所能置辦的?

派出去的幾名衙差幾乎是同時回到府邸的,自然無人能提前給白丞鵬報信。所以門前的守衛(wèi)放韓元晟進去時,他還在與夫人共同進餐,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韓元晟官職高他兩級,自然不必行禮,只是他在白丞鵬面前終究是晚輩,便只拱了拱手,笑道:“韓某不請自來,擾了滄易兄雅興還望莫怪,但今日確是有急事。”

白夫人見狀趕快撤了碗碟,退出廂房去。

白丞鵬尬笑了兩聲,臉色遮不住地難看,但仍舊和氣道:“怎會,韓將軍光臨寒舍,下官提前不知,有失遠迎。將軍請上座,有什么事兒慢慢說。”

兩人先后落座,白丞鵬為他沏了一盞茶,只見那茶幾經沉浮,香氣四溢,韓元晟雖不曾見過,但想來也是上品。

“元晟昨夜入城,天色本就晚了,又突降大雪,這才沒能第一時間見得滄易兄真容。今日一入府邸,果然富麗堂皇,非常人能比。”

“誒,將軍這是說的哪里話,白某當不起。”

韓元晟見狀,便直入正題了。“今早元晟出門以后,看見大街上全是昨夜逃出來的難民,許多知府的衙差在給他們打粥,此舉定然是滄易兄授意而為吧。”他一邊說著,時不時看白丞鵬一眼,只見他的沏茶的那只手顫了一下,眼里的恐慌逐漸暴露出來。韓元晟沒有理會,繼續(xù)說道:“正好元晟還餓著肚子,便也要了一碗,果然是滄易兄的手筆,元晟已經許久沒有嘗過如此清淡的米湯了,還要感謝滄易兄給我涮涮腸胃啊。”

白丞鵬渾身緊繃,說道:“將軍您也知道昨夜風雪之猛烈,吳州糧庫受損,大半的糧食都被刮得不知去處。可是尚且不知還會度過幾日這般難熬的日子,剩下的這些糧,下官總要剩這些用的,所以只能盡己所能讓百姓吃的好一些。若是將軍嫌清淡,下官便找廚子為您做些吳州的特色菜嘗嘗。”

韓元晟冷哼一聲,悠悠道:“哼,滄易兄方才享用的滿桌肉菜便是你所說的糧食短缺么?百姓喝的用樹皮和幾粒米熬成的湯便是你說的盡己所能么?”

白丞鵬立刻站起身來,彎腰拱手,“將軍,樹皮是絕對不可能的,肯定是些下人干活不細,讓臟東西掉進去了。”

“既然你這樣說,那先暫且不提此事。”白丞鵬剛要松口氣,就又聽韓元晟厲聲道:“可你堪堪四品官員,又是哪里來的銀錢將府邸裝的如此奢華?”

“將軍……”白丞鵬一時啞了聲,說不出話來。

“前些時日左相因西北一事被上了死刑,如今陛下正在氣頭上,若你不坦白從寬,待韓某回京將此事告知陛下,恐要牽連你九族。”他自然不能說出承宣帝與左相聯(lián)手演的那出戲。

他頭句話一出,只見白丞鵬怔住了,不可置信地說道:“怎么可能?左相一向為人清廉,怎會突然被陛下賜死?”

韓元晟突然心下了然,反將一軍:“那你又怎知左相是因貪污入獄呢?”

白丞鵬自知說錯了話,他“咚”地一聲跪倒在地上,帶著哭腔說道:“將軍,下官說實話,但是求您饒下官和家人一命!”

韓元晟皺眉不語。

“當初下官一時迷了心竅,便依附左相想從此大富大貴,而左相也正好想拉攏人脈,臣便一直為他做事,做成一件,便會給下官許多銀錢……下官著實不該,如今只求將軍能在陛下面前給下官說句情,饒下官一命吧,下官此后定然好好做人,不再為難百姓。”他一個勁兒的磕頭。

至此,韓元晟總算明白了左相當初讓他來江南的意義,想必他在大殿之上主動坦白時,便已經知錯,可惜已經來不及自己彌補過錯了。

“那好,本將要你將倉糧盡數(shù)分給吳州百姓,待本將回京之后自然會向陛下啟明情況,若你此后本本分分,便可回鄉(xiāng)度日了。”

“多謝將軍成全!”

幾日后,他離開吳州,用一月的時間秘密走訪大梁各處,發(fā)現(xiàn)許多知州、知縣都被左相收買,使百姓苦不堪言。如今左相倒臺,他們也沒了主心骨,個個慌張不已,最終在韓元晟以陛下威嚴的威脅下紛紛重回正途了。

他帶著證據(jù)回京覲見陛下,起初承宣帝還不信,要親自走訪各處。此后兩月,承宣帝隨韓元晟見識了百姓的苦難,而百官只知陛下是為此后大梁風調雨順、再無災難前往護國寺祈福。

回京后,陛下以各種緣由將朝廷老臣遣返回鄉(xiāng),頤養(yǎng)天年,只有韓元晟與為數(shù)不多的大臣知道緣由,以及這些官員曾經犯下的惡行。各地新官紛紛被提拔起來,朝堂重新洗牌,無數(shù)一心為國為民的清官走馬上任。百姓得了好處,自然也更加臣服于帝王,大梁處處煥然一新。

幾年后,大梁已是兵強馬壯,國庫充盈,只等一個時機,將失地一舉拿下。

韓元晟領十萬大軍揮師西行,一如當年意氣風發(fā)的少年郎。

兩軍激戰(zhàn)數(shù)日,其慘烈毫不亞于當年那一戰(zhàn)。當大梁將士們昂首挺胸走進云凜城的那一刻,韓元晟終于如釋重負。

云凜城門下,當年被烈酒澆灌過的墻角處長出了株株四葉草,它好像韓槿年的一只眼,靜靜守候著云凜城重歸故土的那一日。

韓元晟為這株四葉草澆一壺水,奄奄一息的小草頓時生機煥發(fā)。

“姐,我做到了,你應該為我感到驕傲吧。”

云凜城外,是茫茫大漠,沙塵彌漫,渺無人煙;云凜城里,是一國邊疆,百姓安居樂業(yè),再無征戰(zhàn),再無苦難眾生。

“愿我韓元晟有生之年,得見大梁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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