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 為 有 你
李 鋒 ?
姥姥離開我已經35年了,我們在一起生活的12年,是我童年生活中不能忘懷的時光。媽媽搬了幾次家,一直把姥姥的遺像帶在身邊,仿佛姥姥從沒有離開。
在時間的長河里,12年不過是小小的一朵漣漪,當年那個玩泥巴的黃毛丫頭, 已跌跌撞撞地到了中年,經歷了至交知己天各一方的生離之苦,也有親人今生不能再見的死別之痛,有漫卷詩書的喜不自禁,也有向隅而泣的黯然神傷。生命的大樹,已恍然到了秋天。天光過午,來處已然模糊,邊界依稀可見,一路風塵抹去了多少過往,留在記憶深處的一些小事倒歷歷在目。
姥姥住在周河鄉晏灣,一個貧窮落后的小山村,二十多戶人家的灣里只有她一戶外姓,但是所有的小孩們都叫她姥姥。姥姥個子矮小,又是小腳,這總是讓我擔心她隨時隨地會重心不穩地跌坐下來。印象中,她就像一臺不知疲倦的永動機,無時無刻不在忙碌,山上、地里,菜園,在她眼里就是我們的身上衣、碗中食、口袋里的蔬果。即便是深夜,在昏暗的油燈下,也在不停地紡線、縫補衣物、做過冬的棉鞋,那吱吱呀呀的紡車聲在漫漫的寒冷的冬夜,就是我的催眠曲,聽著它入睡,聽著它醒來。一看見姥姥坐在紡車前的身影,我會安心地再次沉入夢鄉。少年不識愁滋味,姥姥在地里,翻紅薯藤、扯花生,都是暑熱難當的夏日正午,我在樹蔭下玩耍,看螞蟻搬家,不滿姥姥不能陪我上山摘野果,香泡、八月札、楊桃、板栗,都在樹上等著我呢,為什么總有干不完的活?姥姥笑著說,這世上沒有白吃的苦,沒有白干的活,老天都看著呢,這也是我對“天道酬勤”最初的理解吧。姥姥是方圓幾里地的能干人,她會做豆腐、做掛面、炸油條,她包的粽子清甜軟糯,她做的燙面餃子鮮香四溢,她的油炸糖糕酥脆滑爽。這些手藝徹底失傳,是我再也嘗不到的人間美味。每每想起,都覺得生無可戀。靠著這些手藝,在貧窮落后的山村,她供養媽媽和舅舅上學,免受文盲之苦,媽媽小學畢業后在鄉供銷社做營業員,一把算盤安身立命,直到55歲退休,她在算盤上的加減乘除仍舊讓我目瞪口呆。舅舅當年考入潢川師范學校,畢業后回鄉當教師,傳道授業解惑四十余年。他們就是那個時代的一枚小小螺絲釘,畢生在一個崗位發光和老去,善始善終,不離不棄。
上個世紀70年代,神州大地興起的除四害運動,麻雀也不能幸免,因為偷吃生產隊的糧食。姥姥不這樣,曬在自家院子里的谷或麥子,有麻雀來,從不驅趕,還說小麻雀也要活命呢,它能吃多少。大有基督的博愛之風。其實她是個虔誠的佛教徒,信奉行善積德,不殺生,哪怕是一只螞蟻。這樣做的后遺癥就是我不敢像別的小伙伴那樣下河捉魚捉蝦,被嘲笑膽小鬼、臉憋得通紅也不敢接過一只被掐掉翅膀的蜻蜓。到現在不敢宰殺活雞活魚,做客同學家,看到活泥鰍在油鍋里蹦跶,死命地想逃離,更是不忍直視,掉頭走開,這可能就是患了幾十年至今不能痊愈的心理障礙吧。那時農村經常有流浪漢、叫花子倚門乞討,姥姥從沒有讓他們失望過,或是一碗熱氣騰騰的米飯,或是一個饅頭,不是飯點就給一碗米。姥姥說,不是遇著為難的事,誰愿意倚別人家的門框子呢,一碗飯事小,說不定能度一個人,那就是功德。所以,我一直覺得,救助比你弱小的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就像渴了喝水,困了睡覺一樣,是一種本能,盡管那時姥姥家也不寬裕。
姥姥沒文化,卻以她的閱歷和見識,成為我們大家庭的精神支柱,每逢大事有靜氣,姥姥常說,沒有過不去的坎。媽媽在三十多歲的時候,毅然決然地帶著我們姐弟四個,離開了那個讓她感覺不到一絲暖意的家,是姥姥說的“天塌不下來,還有我呢”給了她信心和勇氣,那時,姥姥以70歲的高齡,操持著一大家人的一粥一飯。舅舅在學校里遇到不順心的事,姥姥說“計較啥,人在做,天在看,管不了別人,做好你自己”,也讓舅舅在諸事不順的時候,能堅守知識分子的本來面目,淡然處事,與世無爭。
1982年的一個冬夜,表妹降生,姥姥在忙亂中突發腦溢血,倒在了她圍著轉了一生的灶臺前。姥姥,那芒刺扎傷你了嗎?那晚的月色融融,我在縣城的家里流著淚,祈求老天不要帶走你。我對你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嗎?姥姥,今夜,請你到我的夢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