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慢不下來了 | 讀昆德拉的《慢》

米蘭·昆德拉的《慢》,按照書后面附帶的一篇解讀文章的說法,昆德拉不是要用這小說講道理、說故事,只是在進行自己美妙的的文字游戲。小說寫得也確實很好玩,昆德拉那些關于生活、政治的比喻一如既往地睿智,比如在這個有電視、信息很快傳播的時代里,不管是政治家,而是每個人都期望作一個“舞蹈家”,期望自己能夠站在世界面前,或者說電視機這個盒子里面翩翩起舞,至于跳得丑陋還是漂亮,無所謂。關于一群昆蟲學家開大會以及這場大會中的鬧劇,把月亮比喻成屁眼兒的笑料,甚至作為插曲的性交,都寫得讓人忍俊不禁。

當然,最吸引我的還是慢與快的概念,畢竟關于這個概念的闡述太容易吸引人了。“慢”是指沒有汽車電話的十八世紀,出門要靠篤篤悠悠的馬車,消息要靠磨磨蹭蹭的信件,那時候有“古時候閑蕩的人”,“游手好閑的英雄”,而這些到了“快”的二十世紀,“隨著鄉間小道草原、林間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在機器革命了自然的世界里,生活被裝置上發動機,開足了馬力,于是我們開始了轉瞬即逝的生活。

昆德拉將之歸結為一個“存在主義數學方程式”:慢的程度與記憶的強度直接成正比,快的程度與遺忘的強度直接成正比。

為了描述這兩個概念,昆德拉組合他的文字,在同一個城堡里,并行起十八世紀和二十世紀的兩個夜晚。十八世紀的故事來自一部叫做《明日不再來》的小說,講一個年輕騎士被一個“T夫人”勾引,在夜晚與T夫人于花園中散步、做愛、再做愛。到清晨,騎士了解到T夫人勾引他是別有用心。這個古老的故事用一種優美、浪漫、舒緩的情緒寫成,諸多篇幅,只細細描述這簡單的偷情。

而差不多篇幅的二十世紀的故事,或者算不上故事,要熱鬧得多,筆法完全諷刺,字里行間都能看到昆德拉的竊笑。同樣的城堡這會兒已經是一個賓館,一幫昆蟲學家在這兒開研討會,其中有一個捷克的,因為政治原因二十年前被罷黜為一個建筑工人的昆蟲學家,此外還有一個整日鉆研如何在電視上“舞蹈”的政治家,一個企圖靠勾引政治家完整自己舞蹈的女電視制作人,一個年輕的學生文森特和一個女招待員。他們上演著一出接一出的鬧劇,讓二十世紀看上去比十八世紀要豐富得多。但最后這些人都極為不堪,捷克昆蟲學家受到嘲笑,被人打;文森特在泳池邊和女招待交媾,居然陽痿,而且很理直氣壯的陽痿。結果,是所有的人都希望能夠趕緊遺忘這些不堪的,在一個夜晚里迅速發生的記憶。

這種對比簡直太絕妙,很能讓人想起自己記憶中的美好都像是慢鏡頭,想起來的時候期望它越來越慢,越來越慢,甚至定格。記憶中的不堪,偶爾想起來,臉一紅,趕緊在腦海里搜索別的事情來掩蓋。

而在昆德拉關于兩個夜晚描述的自由切換中,這種對比越來越明顯,慢和快都越來越露骨。

最精彩的,夜晚過去,清晨的時候,昆德拉居然讓十八世紀和二十世紀碰了面。慢的時代和快的時代的兩個年輕代表在即將離開城堡的時候站在了一起。一個是文森特,他希望趕緊忘掉昨夜的那場邂逅,自己在游泳池邊陽痿的時候還作故作抽送狀,讓那個女招待的身體里只能感覺到空空蕩蕩;一個是年輕騎士,他希望在回家的路上慢慢回想與品位昨夜的偷情,盡管他明白T夫人并不是真的愛他,這美妙的夜晚不會再有。兩個年輕人說了兩句話,發現都很討厭對方。

因為慢和快的世界格格不入。

有草和樹組成風景的小路上,馬車的篤篤悠悠中,人們之間會慢慢醞釀出奇妙的氛圍;水泥路上,人們僅僅望眼欲穿于目的地。給朋友寫信的日子里,等待的時間里,被甜蜜、期盼的情緒充滿,我會真切地感覺擁有著這些等待的時間,這些時間顯得多么豐富而充實;而電子郵件取消了等待的權利,等待的時間被節省了,但時間并沒有顯得多起來,時間的節省只是技術革命給我們制造的現象,目的是讓更多機械感十足的事務繼續占領這些節省下來的時間。當時間充滿了機油的味道,我不能感覺擁有時間,只感覺經過時間。

想起來,十幾年前,在城郊上小學的時候,我還享受過短暫的慢。那時候每周上六天課,所以每周要慢慢等待一天的休息,那時的六天多么漫長。每天慢慢悠悠的走路回家,和小伙伴一路打打鬧鬧,想起來,那段十分鐘就能走完的路,每次都會走上很久。家門口有個小菜園,種著各種蔬菜,我會花很長時間來害怕一只菜青蟲。鄰居多有老人,他們沒有快節奏的班要上,他們慢慢的過著日子,悠閑地度過余生,記得鄰居的爺爺牽著老伴的手坐在沙發上,老伴平靜地去世,那讓我感覺生命的逝去是個很悠長而安寧的過程。那個時候沒有肯德基,我會花一整個晚上試驗做一盤炒雞蛋,雖然最終鹽還放多了。那時家里和鄰居家里沒有電話,沒帶鑰匙的時候,只能獨自坐在家門口,看天空慢慢黑下來,想很多事情,或者,蹲在野地里,擺弄西瓜蟲,看一堆螞蟻花很久很久的時間把一只螞蚱運往幾十厘米的窩門口。

隨后搬家,轉學到市中心,我需要坐公共汽車,每天坐在強大的引擎帶動的輪胎上,生活節奏陡然快起來,生活中突然出現太多汽車、太多電話、太多課程、太多喜怒無常的表情、太多行色匆匆。

我懷疑,處在快的世界里,我們很快會被遺忘。因為從城郊進入市中心的生活,從九十年代的中間到新世紀的生活中,想再要找到以往那種豐富的,慢吞吞的,充滿情緒的生活記憶,越發艱難了。

昆德拉寫小說的時候,也許就像書后的解讀,是沉浸于自己好玩的文字游戲中,因為他在小說中也明確寫到這是“沒有一句正經話的小說”。當然,我讀的時候,感覺到這種不正經的好玩的同時,總有一個揮之不去的念頭:想要尋找一種讓自己在這個“快”的世界里“慢”下來方法,以及痛苦于這種方法的不可能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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