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島冰茶》連載之03一年_“這孤單的回憶 從不是秘密”

一年_“這孤單的回憶 從不是秘密”

1.

我回想復讀那年時,常出現在腦海里的是這樣一個畫面: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位置上,?頭埋在一堆書后面專心的做題,前面是同樣堆滿書的一排排桌子,最遠處的黑板上還密密麻麻的寫滿了東西,看不清是什么內容。大概是晚自習前的時候,周圍很安靜,像上課一樣,但肯定沒有,因為能聽到窗外遠遠的喧嘩聲。教室的左右兩面,是那種狹長、向外推的紅色鐵框窗戶,窗框的紅漆有些剝落,有些破舊的樣子。外面的天空是夏天黃昏才有的那種太陽融化后的紅色,而我完全沒心思管這些,心里很平靜,沒有喜悅也沒有痛苦,沒有期待也沒有憂慮,只想著認真做題,而做題像一句咒語一樣,簡單而有效的驅趕了一切情緒……

有時候我確信這是真的,因為那個教室真的是我當時的教室的模樣,而有時候我懷疑的是,這可能是那段時間的濃縮的情景,還在回憶里加上了美好的氣息。

當我聽到某首歌時,常會清晰的產生過去某段跟這首歌有關的感受。對于復讀那年,是聽到五月天“……書包里裝滿了蛋糕和汽水……”。在那年第一次聽到這句時,心里真切收緊了一下,那時候午后溫暖的陽光照進教室,到處閃著金光,一種像傷感的情緒漫過全身,心里懵然升起一種帶著苦味卻如童話般美好的對未來的期許,腦海里產生一副模糊的畫面,有草地,有脫下的鞋,好像很美好卻帶著昏黃的色調,像小時候帶著爸爸的墨鏡看天空。有花香卻不知道什么是花香,能聽到笑聲卻很遙遠。總覺得過完這一段苦悶的時間,那個美好的畫面會變清晰,那時候我就自由了,“男孩和女孩都有了吉他和舞鞋……”

而事實上這種未來我一直都沒有找尋到,我自己都知道這不過是虛幻——哪有什么真實的東西能如想象中的美好。

2.

我去那所高中復讀的時候是六月底。

那是所主要接受復讀生的學校,去之前就聽說,那里管教很嚴,但升學率很高。雖然是高考結束才不久,但早已有大批復讀生趕來上課——臨時加的一個班都滿了。最終他們在這個臨時加的班的最后一排,又給我加了一張桌子。

這個班在老教學樓的六樓、一間孤零零的教室里,聽說是舊機房改裝的。里面空間很大,最外面的桌子離墻還有一段距離;左右兩側各有一排窗戶,被暗紅色、長滿鐵銹的窗框切成狹長的形狀,玻璃很舊,還有些裂了縫,窗戶只能往外推開一點,夏天悶熱時,總是通風不夠。教室有一扇從后面開的門,和外面聯通,出了門就是樓梯,沒有走廊。倒是側面,出了一個小門,有個細長的陽臺,在那能俯瞰到整個學校。

像很多人一樣,我選擇復讀是因為高考的成績不理想。

回想起來,整個高中時代,我都處在這樣一種狀態:生活的似乎毫無目的、同時又充滿樂觀的想法——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去爭取,但總覺得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那時候我沒多用功,但也不逃課;課上大都聽講,課下看閑書或者和同學打籃球;周末假期(其實只有周六一下午放假),還會和幾個好朋友一起去網吧玩游戲,偶爾也翻墻出去通宵,第二天課上睡覺。雖然也經常為此自責,但總是沒有全力以赴的動機。只是有時候坐在網吧里,看著周圍的人,會忍不住想“其實我和你們不一樣”,而究竟不一樣在哪里我卻又不得而知。

其實早在高考前幾個月,我和幾個好友就意識到情況不妙,商量著復讀了。而直到高考成績出來,我們(除了李博恒走運,過兒本二的線)才真正受到了刺激,那種“說不定能考的不錯”的幻想徹底破滅了。像一下子長大了一樣,我們開始真真切切的擔憂起未來。隨后各自跟家長商量、特意分開選了不同的學校復讀,并約好一起考個好成績。之后開始上課時,我都很驚訝于自己竟能這么安心下來刻苦學習——大概是體內某一部分總算成熟了。

復讀那年,是我第一次離開縣城去城市(盡管很小)生活,在感情上受到了很大的沖擊。剛開始在生活中說普通話都覺得別扭。對于男生之間用手機相互傳者看av更是驚奇(而他們把我的一無所知當成假正經)。剛到班上時,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看前面同學們的樣子、聽他們聊天的內容,都讓我有一種強烈而奇異的陌生感:像是所有人都是我看到的最表面樣子,而且只是這個樣子,他們不會有任何我或者我以前認識的人心里有的想法和感受。

這種陌生感很像以前第一次見到班上來了一個城里來的插班生,而在大學剛開學,剛見到新同學時又產生過。之后——至少目前為止——就再也沒有過了。

3.

單明夏是八月中旬來的。

那時候我已經習慣了新環境,那種奇異的陌生感也早已消失。但依然沒有認識新同學的愿望,只想默默的過完這一年,盡可能減少與外界的聯系,除了學習什么都不想——而當時和我有一樣想法的人不在少數,這就奠定了這一年冷漠而沉悶的基調。

我每天的生活單調而有規律,獨自或者和幾個同學(但沒有多深的交情)吃飯、學習、回宿舍。沒覺得的痛苦,也遠說不上開心——毋寧說是一點感覺都沒有——連手淫都是索然無味。

單明夏來的時候,班上已經零散的走了幾個人,所以正好空下了幾個位子,而她就被安排在我右前方的位置上。后來知道,單明夏(還有其他一些同學)并不是復讀生,只是他們的家長覺得在復讀班有助于他們學習——但這至少對單明夏來說并沒什么作用。

單明夏一直都顯得和這個環境格格不入:不好好學習,而且充滿活力。她那時候挽著一個發髻,臉圓圓的,五官小巧精致,聲音又尖又亮,總愛穿緊身牛仔褲和紅色的帆布鞋。課上有時候睡覺有時候玩手機,課下也總是跑來跑去,經常買來好多零食。對學習的事毫不在意,也似乎從沒感覺到過壓力。

單明夏壓抑不了的活力不可避免的感染到我,在整片的冷漠中帶給我難得的溫熱。在我們做前后桌的的幾個月里,是我那一年中最快樂的時光。單是看到她的身影,都會讓我發自內心的高興。而每天和她開玩笑、給她講不會的題這類小事也總令我開心不已。我也還記著一次老師問“誰來回答這個問題”,她喊“叫路鵬吧!”那時心里有一股暖暖的幸福感。

幾次考試之后,我的成績逐漸提高,像所有高中班主任都會做的那樣,我們班主任也想把我調到前排去。我記著我當時一點都沒猶豫就同意了——雖然我很清楚的知道遠離單明夏會讓我很難受。但當時我并不知道感情越是壓抑越是來的強烈,只認為“好好學習”像信仰一般絕對正確,任何讓自己感到快樂的事都會讓我有負罪感,為了學習放棄個人感情似乎是理所應當的行為。

我的自私肯定傷害到了單明夏。她可能覺得受到了背叛,或者意識到我們終究不是一類人,總之在那之后,我跟她打招呼她都不再搭理,也總是刻意的躲著我。這一切就像我開始時就知道的那樣:單明夏曾經給我帶來的快樂置換成了等量的痛苦。

那時候我也意識到我和單明夏在生活上的交集少的可憐:我從來都不知道她在教室之外的生活是什么樣子,即使在關系融洽的時候也從未談起過各自的事情。我開始在前排好好學習,而她也繼續和幾個好友一起無所顧忌的玩鬧。我們漸行漸遠,雖然只隔著幾排桌子的距離,但對那時的我來說,卻是遠到不可逾越。

和前排的同學相處的越久,越發現我和他們并非一類。雖然在學習上得到不少益處,但總是忍不住對他們的狹隘和自以為是感到厭惡,并不能理解他們時刻表現出來的優越感。而每當察覺出他們默契的把我當作同伙時,我都會覺得受到了冒犯。這也讓我越來越意識到單明夏身上感性而善良的特質多么珍貴——而我始終沒有機會讓她知道我的這些想法。

也是在這段時間,我課間總會去陽臺站會兒,在座位上待太久讓我感到壓抑的難受,并想著也許單明夏會過來,像以前一樣跟我說句話。我注意到陽臺上的那幾盆植物,那是我們生物老師在開學時買來的。我常覺得高中男生有一種驚人的破壞力,那幾盆植物大都被他們連根拔起,僅剩的一盆橡皮樹也只留下了一片葉子。之后照顧這顆橡皮樹是我單調而苦悶的生活里唯一的娛樂:我每天給它澆水,把其他花盆里的土給它添上,還會經常拿抹布把它的葉子擦一擦或者盯著它看。偶爾會跟它說幾句“趕緊長新葉子吧”之類的話。

單明夏對我態度好轉,是在回家辦理身份證一類手續回來后。那時候高考已經迫在眉睫,教室里緊張的氣氛越來越濃,而且還不可避免的摻進去一絲傷感。大概單明夏也被這種情緒感染,意識到高考和分別都在眼前了。她不再刻意躲著我,但也不再像以前那樣玩鬧。偶爾跟她說話,也總帶著一種微妙的禮貌。那時候我也感覺到了她的變化,她開始用她自己的方式表達對考試和未來的擔憂——誰都想要一個美好的未來吧。

高考前幾天學校放假,我們要暫時搬出去。我跟一個同學在學校附近一起租了間簡陋的房子。我不知道單明夏住哪,也沒問——任何稍顯關心和親密的話我都沒跟她說過。

第一天在外面住的晚上,室友在房間溫習,我則一個人去街上逛。街上的一切對我來說都很新奇,雖然在這里待了一年,但是所有的晚上都是在上自習,出來走還是第一次。那時候空氣還有些涼,但讓人感到舒服,沿街的廣告牌和店鋪、從商場櫥窗中透出來的光、街邊吃燒烤、喝扎啤,或者在街上悠閑逛著的人……這一切無不散發出濃重的生活氣息,對我來說親切而陌生。

在轉到一家花店的時候,突然想給橡皮樹買一包花肥,因為它那時剛長出了一片新葉,大概很需要養分。而直到付完帳之后才意識到,我馬上要離開了,而且不可能帶上它,估計都沒機會給它用上了吧。

高考的幾天,我的心情說不上緊張還是平靜,一直呆在出租屋里沒出去。在那里能聽到街上的聲音,考試結束的前一天晚上,有一家美發店剛開業,擺了一個小舞臺,聒噪的主持人跟觀眾互動,或者唱低俗又吵鬧的歌。室友不停的咒罵,我則一言不發,愣愣的聽著,想:你看,對我們來說要死要活的高考,對有些人來說卻像不存在一樣。

高考結束后的下午,很多人立刻收拾東西回了家。我沒有,因為單明夏也沒有;幾個人跑去學校附近的咖啡館玩狼人游戲,我也跟去玩,因為單明夏去玩了;有人組織去KTV,我也去(雖然那時的我還認為這是件很壞的事),因為單明夏去了。總之,我不加思索的做一切能和她在一起的事情。那是唯一一段感受到“沒有了高考”的自由的時間,也是唯一一段放肆的和單明夏在一起而不會有負罪感的時間。

最后,晚上的同學聚餐來了一少半人。我們去吃自助,還點了不少啤酒。單明夏喝了很多,還抽起了煙。整個聚餐期間,她都忙著跟她的好朋友一起傷心——那個女生(她們都叫她CC)跟喜歡的男生表白被拒絕了——我都沒機會跟她說上一句話。

回去的時候單明夏已經有點瘋瘋癲癲的了,我一直跟她后面,看著她過馬路,擔心她摔倒,而她一直沒注意我的存在,自顧自的亂跑。一些人回了他們各自的出租屋,而單明夏那伙人則溜進學校的操場里,在跑道上瘋鬧,我也跟去了。傷心的CC和她喜歡的男生在觀眾臺上坐著,趴在男生腿上哭了很久,那個男生顯得有點手足無措。我則隔了一排坐到他們后面,看著她倆和遠處的單明夏,什么都沒說。單明夏鬧夠了跑過來坐到CC身邊,大概酒醒了不少,輕拍她的背安慰她。單曉冬扭頭看了我一眼,我也看她,但什么都沒說——我不知道她想什么、有沒有意識到我為什么在這。

最終,我連傷心都沒別人精彩,我不禁自憐的想。

第二天我回學校宿舍收拾剩余東西的時候,在樓下碰到了單曉東,她看見我就跑過來,拽起我的胳膊讓我幫她把行李搬下來。現在想來我也不免奇怪,為什么那個短暫瞬間會被我這么長久而清晰的記住:就在單曉東拽起我胳膊打算松手的時候,我下意識的順勢抬起胳膊握住她的手。暖暖的,我感覺到。然后持續了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她的手就滑了出去。我若無其事的跟在她后面,心里卻異常的后悔,這是第一次帶有親密含義的舉動吧,第一次想無所顧忌的對她做點什么……我本該拽過她來,好好的抱住十分鐘的。在之后很久,我還會偶爾想起握住她手的那個瞬間,而每次追憶起那個暖暖的觸覺,隨之而來的都是巨大的失落。

我跟著單明夏來到她宿舍,那時候人基本走光了,宿舍里一片狼藉。她已經裝好了一個大箱子,又把零散的一些東西裝到一個背包里。

“那些小票是怎么回事?”我注意到她鋪位鐵護欄上纏了一圈長短不一的超市的小票,厚厚的一沓貼在一起。我都幾乎沒去過超市。

“這是我一整年買的所有東西。”她簡短的回答。

我走到窗戶邊往下看,“把箱子直接扔下去就省事多了。”我開著生硬的玩笑。

“有點太高了……”她也走過來往下看了一眼,認真地說。

“玩笑而已。”

“我小時候在內蒙長大,”她離開窗戶說。“那里冬天特別冷!雪也下的非常大——我覺得都能有半米厚——下完雪我們最愛玩的游戲就是從二樓窗戶直接跳下去,‘砰’的掉到雪里,一點事都沒有!”

“真的假的?”我笑著問。這是我第一次聽她說起小時候。我幾乎對她一無所知,我突然想,甚至不知道她的生日。

“不騙你!”

我幫她把箱子提下樓去,之后她走在前面,我在后面拉著箱子跟著。默默的穿過校園時,我抬頭環視了一下周圍:即使到離開的時候,我沒沒喜歡上這里。到了校門口,招到一輛出租車,我把她箱子放到了后備箱。

“路上小心。”我想不出還能說什么。

“嗯。”她說,然后上了車。

最后收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我心里并沒有以前想象的那樣喜悅。可能是無數次的模擬考、高考時正常的發揮、自己估分、填報志愿,一步步預料到了這樣的結果,于是喜悅就被一點點均分開來。這讓我不禁想:大概在你接近一個東西的過程中,只有努力到對它不再抱有浪漫幻想的程度,才有可能得到它——而得到它,注定就不會有多大的喜悅了。

我在人生第一個重要階段結束的時候,就得出了如此悲觀的結論,這讓我在某種程度上對一切產生了厭倦。也讓我從沒有過——即使是剛開學時——作為“高考勝利者”的優越感,反而對未來充滿了擔憂。

4.

我再見到單明夏是半年后。

在大學度過的第一個學期里,對過去的懷念占了一大半,剩下的部分就全被一種無所適從的焦慮感占去。常常想,要是單明夏也在北京上學,我們之間會是什么樣的結果?偶爾能從人人網上看到她傳的照片,每次看到都難受的厲害。

那時候我還跟一個女生談過一場短暫的戀愛。那個女生是我復讀時的同學,和單明夏是好友,在青島上大學。暑假里一次偶然聊天之后,就經常聯系。由于當時對身邊同學遠沒熟悉,和她每天發短信是維系過去的唯一途徑,并從中得到稀缺的安慰。后來她讓我幫她買一本《小王子》,說是對青島不熟,找不到地方買。我去書店買了《小王子》,順便買了一本叫《活了一百萬次的貓》的繪本。十一放假她來北京時,我把書給了她,她說你真好。回去后不久她問我可不可以確定戀愛關系,我同意了。

得知單明夏放寒假時要來北京,并有一次聚會后,我一直有些心神不寧——我本以為高中畢業后和她不會再有任何交集——計劃著做些什么事情。女友大概也察覺出了異樣,她本也和單明夏保持的聯系。最終在她生日那天,她問我是不是對單明夏有感情,我甚至沒怎么猶豫就坦白承認了,并因此分個手。現在想來這對她是極不公平的,我無意但卻確實的傷害了她。我并不想為此辯解,但那時的確是情緒非常低落的時期,像在陰冷的森林里迷了路,不考慮結果的走向遠處的暖光一樣,對溫暖的渴望遠勝過了理智。

“陸先生嗎?”一個陌生的號碼打過來,那是十二月底的時候。“有您的快遞。”

“嗯……我沒買東西呀。”我有點緊張,因為聽出了是單明夏的聲音,而且知道她在這幾天來北京。

“你的聲音為什么發顫……”單明夏不再假裝。“知道我是誰吧?”

“可能信號不太好。”我說。“知道,聽出來了。”

接著她給我說了聚餐的時間和地點,然后說她住在CC的宿舍里——CC在北語上學,在國內上完一學期語言后,就去意大利上本科。

聚餐那天見到單明夏,她還是活蹦亂跳的樣子,只是原來的發髻披散開,還化了簡單的妝——看出來并不熟練。

我在單明夏和她朋友(CC和她喜歡的那個男生都在,還有幾個其他好友)面前總是拘謹的很,像是籃球運動員在棒球場上,總是不能發揮自己擅長的東西。我們懷舊的聊了聊考前那一年,又各自抱怨大學讓自己失望的地方。氣氛融洽,但似乎每個人都沒有盡興。餐后我們去ktv唱歌,在等包廂的時候,先是亂哄哄的一起看了會兒鋼管舞表演,覺得沒什么意思就圍在一起玩三國殺游戲。CC似乎知道些什么,故意讓我坐到單明夏旁邊。

“你們學校是不是很有意思?”單明夏問我,我們在等著其他人出牌。“反正我那個學校糟透了,各個方面!”

“沒有啦……”我扭過頭來看她,努力想讓她感覺好點。“哪里都差不多……可能因為……”

還沒來得及解釋,就被人打斷,說該我出牌了——我差不多都忘記我們在玩牌了。

玩過幾圈后大家都沒了興趣,開始在大廳亂轉。最后所有人都在一個長沙發椅上坐下——我跟單明夏緊緊的擠在一起——拍了張照片留念。

從ktv出來,已經是早上五點多了,外面感覺冷極了。單明夏和CC回去,剩下幾個同學在附近的肯德基吃了早餐。我坐在塑料椅上,什么都吃不下去。暖氣開得很足還是覺得有些冷。心里被一股空虛和絕望的情緒占據:隔了這么長時間才又見面,我卻連一句像樣的話都沒對她說!

就在這樣極難受的情緒下過了兩天,并一直為自己的軟弱自責。直到她臨走前一天的晚上,我才最終給她了打電話。(誰能理解我是做了多大努力才鼓起勇氣做一件這么簡單的事?)

“喂,你現在在哪呢?”我覺得尷尬的要死,但裝出很輕松的樣子。“我去找你吧。”

“什么事嗎?”單明夏問,那邊傳來嘈雜的聲音。“我們在電玩城呢!”

“嗯……”我突然不知所措,沒預料到會是這樣情況——也根本沒想過會遇到什么情況——簡直想直接把電話掛掉算了。“就是去送送你……”

“等會——”單明夏說,我聽到她跟身邊的人說話。“……你去北語等我們吧,我們馬上回去了。”

“好。”聽她這么說,我如獲釋重。掛了電話,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打車去了北語,一路上不斷的設想會遇到什么情況,又該如何應對。

進到CC學校的學校后,我想找個暖和的地方等他們,外面實在太冷了。我轉了半天,最終只找到圖書館可以進去。但在里面有暖氣的地方沒有手機信號,我只好在門口附近來回踱步,不斷掏出手機來看,害怕接不到她們電話。

“喂,你在哪呢?”不知道過了多久,CC打來電話,我覺得我的腳都要凍僵了。“我們回來了。”

“嗯……我在圖書館。”我極不情愿的說出這個地方,她們本來就覺得我是只會好好學習的書呆子!“因為外面有些冷……”我努力的想解釋。

“我給你說怎么走……”CC打斷我,在電話里指揮我去他們在的地方。

最終找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在外面等了有一會兒了。他們一共五個人——都穿的很少,凍得瑟瑟發抖——兩個男生(有CC喜歡的那個),三個女生,都是復讀那年的同學,認識倒是都認識,卻都不熟——又是我未預料的情況,我覺得自己像個不知趣的人打擾了別人完美的聚會,這讓我感到更加難堪。開始想好的一切計劃和好不容易攢足的勇氣全都煙消云散了,甚至都沒了力氣解釋我來這里的目的。

“凍死了……等了好久!”CC責備地說,“上去吧,去我們宿舍。”

雖說受到了責難,反而輕松了不少——不管怎么樣,至少事情沒有尷尬的卡在這里。

“我明天早上六點的飛機,”單明夏跟我說,“所以晚上沒打算睡覺,一起玩玩游戲什么的。”

我點頭,故作輕松的笑了笑,什么話都說不出來,跟在他們后面進了宿舍。

CC住的大概是留學生公寓,兩人間,獨立衛浴(她舍友不在)。大概是男女混住,沒人管著不讓男生上來。

進到宿舍后在床上坐下,身體慢慢暖和起了,尷尬的情緒也得到些緩和。雖然還是很拘謹,但至少有力氣假裝出輕松的樣子了。

他們聊了一會兒自己的事,我都不知道,只能在旁邊默不作聲的聽著。接著就玩起了紙牌游戲,誰輸了就在臉上畫東西。

“你不是說找我有事嗎?”玩牌的時候單明夏突然問。“在電話里說的。”

“沒什么事……”大概體內的尷尬和難堪已經到了飽和的程度,反而可以輕松的編出謊話了。“就是來送送你。”

“為什么不送送我?”CC說,“我也馬上走了。”

在大家臉上都差不多畫滿之后,也都累了。輪流去衛生間把臉上東西洗掉。我一直想該怎么和單明夏獨處一會,卻一直沒找到機會。過了會兒,有人想睡覺了,于是把燈關了。對面床上兩個人很快就睡著了,還發出輕微的鼾聲;CC被她喜歡的那個男生抱著,兩人蜷著身子側躺著。單明夏在他們旁邊,斜躺在一床被子上,估計沒睡著,總是弄出響聲。我在在她旁邊倚著墻直立的坐著,一點也睡不著,睜著眼睛看桌子上一堆物品的剪影和筆記本指示燈瑩瑩的光。

在這燈光幽暗的環境里,我得到了些安全感。情緒慢慢得到安撫,像醉酒后突然清醒一般,我突然覺得自己坐在這里、和他們在一起是一件極不真實的事情。開始毫無來由的想起過去的事,以一種跳躍、不連貫的、也沒有邏輯的方式,串聯起我的所有經歷……然后想究竟是為什么我會陷入這種境地?

不要跟單明夏表白我對她的感情了。像是身體自己突然得出這么一個結論。大概其內部發生了一場政變:它受夠了我給它帶來的極大的侮辱,受夠了少年的自卑和不諳世事帶給它如此多的混亂和尷尬。它強烈地想結束這一切,想清空這一切,想從新開始這一切。

不會跟單明夏表白我對她的情感了。我接受了這一決定,沒有清晰的理由卻無比堅定。這次不會,以后也不再會了。

單明夏收拾好東西準備走的時候,跟兩個女生擁抱告別。像理所當然一樣,他們要我把她送到外面。

外面的天灰蒙蒙的亮,還冷的厲害。偶爾有陣風吹過,地上的枯葉摩擦著瀝青路發出刺啦啦的聲音。

我幫她拉著行李箱,輪子的聲音在無人的凌晨顯得異常突兀。

“他們學校里面就有一家ktv。”她為了不使氣氛尷尬,努力的找些話題,語氣帶著微妙的禮貌。“我們還去過一次呢。”

“是嗎……”我腦子里鈍鈍的,想不出什么有趣的話應答。

出了校門,沒等多久就攔到了一輛出租車。這會兒天亮了一點,但空氣還是一樣的冷。當我把行李搬到后備箱的時候,突然想起高中畢業時也是相同的情形。

“我送你去機場吧。”我說,完全沒做好結束的準備,努力想延長時間。

“不用了。”她說。

我也感覺出這樣有些不太合適,就沒再堅持。

在她準備要上車的時候,我突然說,來,抱一下吧。

她有些意外,也有點不好意思,匆匆抱了一下。我臉貼到她頭發的時候輕輕的說:以后就沒機會了。

以后就沒機會了。

說出這句話差點沒哭出來。似乎在說出這句話前我都沒真正意識到這個決定的后果是什么。

她上車時我都沒看清她的表情。不知道她有著怎樣的想法——我甚至從未清楚的知道過她對我是怎樣的感情。

出租車開走之后我在街上站著,盯著車看了一會,不知道該做什么,也什么都不想做。街上還是沒有人,車也很少。灰蒙蒙的天和冰冷的空氣讓我的情緒更加糟糕。我怕單明夏能在后視鏡里看到我,這樣站著太矯情。所以努力讓自己清醒點,轉身回去。一邊走,一邊覺得自己身體里有一大部分變成了空的。到了宿舍樓下,打電話給CC,她下來給我開門。

“你跟她說什么了嗎?”上樓梯的時候CC問。

“什么也沒說……”

“這樣也好。有些事不說出來反倒好。”

“嗯。”我點頭。莫名的,突然特別生氣。你為什么要這么廉價地對我做出評價!你們這些家伙,從來都不知道你們覺得理所應得的東西,對我來說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去爭取吧!

“什么都會過去的。”CC真誠的安慰我道。

“謝謝。”我說。覺得自己剛才的生氣有點過分了。我不該這么可憐自己的。

回到宿舍,他們還在睡,CC也又躺下。我在椅子上坐下,依然覺得身體里空空的,動都不想動。但我不想等他們醒了再走,因為我覺得沒有足夠的力氣假裝出客套和他們道別,也不想這樣。于是攢足了僅存的力氣站起來,小聲跟CC說我走了,然后就輕輕的出了門。之后就再也沒見到過他們所有人。

我在街上攔了一輛出租車回學校。當時的情緒像一場沒盡興的狂歡后的空虛,我倒是想要傷心,憤怒或者任何情緒都好,或者哭或者砸東西都有發泄的方法,唯獨這種情緒讓人難受的厲害,根本不知道如何發泄!

坐在出租車后座上,忍不住的哼起了彭坦的《少年故事》——有人在ktv里唱過來著——我總得在空虛里填充點東西。我記不清多少歌詞,來回總是哼那么一句:

“……是誰的青春期?如此的漫長……”

直到回到宿舍躺倒床上,不知道已經哼了多少遍。意外的,竟從中得到了些安慰——誰都會有些少年的傷心事吧。

那時候我認定,我的青春期是隨著對單明夏說那句“以后就沒有機會了”而結束了。之后我開始著手丟掉或好或壞、總之不再合適的東西,就像初中時一個暑假就突然長高一接,丟掉穿不下的衣服一樣。然后,向著自己都不明確的方向,不可抑止的真的長大了。

5.

在仔細回想這些的過程中,我的心里一點點累積了一股苦悶的情緒,鈍鈍的卻十分有力。這樣過了幾天,在一次收拾桌子的時候,在一個紙箱下面發現的我之前送給那個女生的《小王子》和《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分手后她托人又還給了我。我隨手翻動了一下,在那本《活了一百萬次的貓》的扉頁上,看到我畫在上面的幼稚的畫,一只貓牽著一個女孩的手。旁邊還寫著一句騙人的話:我活了一百萬次,才遇到你。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總之像玩疊疊木游戲,抽掉最關鍵的那根木條一樣,我的理性暫時的坍塌了,我突然有想哭一場的沖動——雖然作為一個男生有些不好意思承認——并且沒控制住真的哭了出來,而那股苦悶的情緒也得以宣泄。舍友突然進來,我慌忙掩飾,走到陽臺上,此時才恢復了平靜。

在從新整理完——像是打掃干凈了一個儲藏記憶的房間——有一種類似“疏通”的感覺。并由此看清了那段時期對我而言的意義:那正是青春期的最后一段,在物質、精神、感情等諸多方面,如同鍛煉的肌肉一般經歷著撕裂和重建的過程,并伴隨著巨大的痛苦,也幸運的由此跳脫出來,得以繼續成長。而“單明夏”之于現在的我像是符號一樣的存在,“它”和少年的成長過程緊緊聯系在一起,在一個一無所知、又感情豐富年紀,參與到普通、卻對個人意義深刻的少年故事里:

“……這孤單的回憶

從不是秘密

沒有天荒地老

沒有出人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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