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jīng)有十多年沒再見過柳五先生了。村里很少有人提起他,只知道前些年他性格古怪,與子女不和,自己投奔朋友去了。
二十多歲年紀(jì)對柳五先生還有印象的人,恐怕只剩下我了,之所以記得,是因為我一個姑媽嫁到了柳五先生家做兒媳,我小時候曾跟著她去村東柳五先生的菊花圃玩過,在我印象里,柳五先生常常穿一件灰布中山裝,有著文人的清傲和學(xué)識。
我已經(jīng)好久沒去過姑媽家了,這次回老家,她打了兩三個電話讓我過去瞧瞧她,似乎是有話要說。在去姑媽家的路上,我路過柳五先生荒廢的老院子和花圃,院中雜草有半人高,一道院墻已經(jīng)破損了一角,可以窺到院中的荒敗景象,顯然這些年一直無人打理。
姑媽家里地不多,她和丈夫都沒什么大本事,一個種地一個做建筑工,每年相聚兩三次。提起柳五先生,姑媽就忍不住嘆氣。據(jù)說柳五先生早年讀過私塾,軍醫(yī)退伍后在家開了一個小藥鋪,日子過得倒也殷實。柳五先生的孩子紛紛成家后,他沒有幫扶自己的長子,而是把家私都貼補了小兒子和小女兒。
這是一個拎不清的老頭子!姑媽時常這樣抱怨。她覺得女兒終歸是別人家的人,但她的兩個小姑子結(jié)婚時都花言巧語從柳五先生那里得到異常豐厚的嫁妝。柳五先生的小兒子是個無賴,娶了當(dāng)?shù)匦】崎L的女兒,仗著自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三天兩頭來跟老頭子要錢。偏偏姑媽的丈夫笨嘴拙舌,不招柳五先生待見,沒有得到任何貼補,反而在柳五先生喪偶之后接手了照顧他的重任。
我到姑媽家里的時候,她正在納鞋底,見我進門,忙不迭地給我倒水喝:“哎呀,長春這么遠,難為你回家一趟,先喝點熱水。難為你還惦記著我啊。”我忙跟她客套幾句,隨口說路過柳五先生的老院子,看到里面荒廢得很。
提起柳五先生,姑媽又開始絮叨那件讓她上火的事。那年她大兒子上初中,兩口子籌不夠?qū)W費,去跟柳五先生開口借。柳五先生有私蓄,也曾允諾如果長子長媳照顧自己百年,剩余的十萬塊錢就是留給他們的,于是姑媽就想先跟他借用一部分。
兒子借錢,讓孫子念書,自己又接受兒媳一日三餐的照顧,柳五先生愣是沒答應(yīng)。姑媽說她也是沒辦法跟柳五先生攤牌:要么,借錢給孫子念書,要么,不再照顧他的起居。
柳五先生不得已才說,前陣子小兒子要買房,說是城里的豪華別墅區(qū)搞活動,跟他借錢并允諾他能隨時過去住,柳五先生便把自己的私蓄都交給他了。姑媽登時火氣上來了,聲淚俱下地控訴他偏心,對長子不聞不問,親孫子要讀書也不管,自己洗衣做飯地伺候他,他反而把省下來的錢貼補別的子女。
柳五先生的長子鐵青著臉說:“親孫子連學(xué)都要上不起了,你卻去幫那個流氓買別墅......”柳五先生也算是讀書人,哪里受得了子女這樣的埋怨,袖子一甩說:“你們不就是不愿意管我嗎,那我不用你們!”
柳五先生最終也沒在小兒子家養(yǎng)老,據(jù)說小兒媳婦隔著門把他的衣服扔了出來,嫌臟;喬遷新居時,小兒媳婦那邊來了很多有錢有勢的朋友,小兒媳婦嫌他丟面子,把他鎖在臥室不讓出來;小兒媳婦很強勢,粗枝大葉的小兒子什么話都說不上;再后來小兒媳婦說家里沒有房間了,把一些常年不用的破爛堆到柳五先生房里,讓柳五先生回老家去住。
柳五先生一氣之下離開了縣城,投奔其他省市的朋友去了。
“哼,那就是個無賴,流氓,也就老頭天天還拿他的小兒子當(dāng)個寶。”姑媽啐了一口,連眼角的皺紋里都是濃濃的厭惡:“還有他那倆女兒,要錢的時候一個比一個伶俐,老頭子被那個流氓趕出家門的時候,一個個都縮頭王八似得不吭聲了。”
這樣的家庭紛爭,我作為一個外人只好旁聽幾句,勸慰她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耿耿于懷。“哼,你以為我還想惦記那個拎不清的老頭子?前兩天他倆閨女又來鬧了一場,呸。”姑媽說的是柳五先生的兩個女兒,在柳五先生被小兒子兒媳趕出家門那段時間,她們同時生病不出門,等柳五先生離開縣城三個月后,才紛紛鬧上姑媽的門,說她作為長子長媳,不能照顧老人是不孝,既然不孝就交出當(dāng)年老人許諾的十萬塊錢,姑媽說錢被她們最小的弟弟拿走買房子了,可她們硬是不信,帶著人上門打砸,從日子緊巴巴的大哥大嫂手里勒索了一千塊錢。
后來每隔一年半載的就要來鬧一場,竟也成了慣例。
柳五先生剛離家那幾年,不少老人還把他作為茶余飯后的談資,說他可憐兩兒兩女,卻要飄零在外,孤苦無依。后來有的人老去了,有的人搬家了,相熟的故人越來越少,直到再沒有人提起這個十幾年前背井離鄉(xiāng)的可憐人。
“這兩年你倆弟弟長大了,她們倒也老實點了,老二還在念書,老大不念了,我想讓你帶著你大弟出去打打工,長長見識,掙點錢也好娶媳婦,你看行不?”姑媽小心翼翼地說,我見過她的兩個兒子,確實是精壯的小伙子,于是告訴她我下周五回長春,讓大弟如果愿意就趕緊收拾一下,先在我那邊住著,安排他去我一個兄弟的工廠里干活。
姑媽聽說我愿意帶他,臉上的皺紋都笑成了一朵菊花。一周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我讓大弟在家等著,我開車接上他便可以直接上省道走高速。
我的車剛剛開到他們莊頭,就看到三二兩兩的人往村東走去。姑媽家也在村東頭不遠,我順著人流往那邊走,不多久便到了她家。姑媽不在,大弟穿的整整齊齊坐在院子里。
“我姑呢?”我看了看院子,這是她兒子第一次離家,按理說她會好好送一送的。大弟有點靦腆,不自然地說了一句“我爺爺昨天回來了,我媽說去看看,說如果來不及,讓我跟你先走。”
我想了想讓他把行李放車上,我們可以直接從柳五先生的小院路過。小院門口站著一些婦女,不時往屋里看看,外面蹲著的幾個老頭也在一起聊天,聊得內(nèi)容,無非是這個荒敗小院的主人,神秘歸來的柳五先生。
我看見姑媽抱著一床嶄新的被子站在院子里,露出滿臉喜悅的笑容,沖我的車招了招手,我讓大弟下去跟爺爺說幾句話。柳五先生明顯的老了,臉上的皮更顯松弛,個頭似乎也比我印象中矮了一些,他木著臉,看什么都不在意的樣子,即是看到多年不見的孫子,也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姑,我把弟弟帶走了。”我下車去跟姑媽打招呼,她忙不迭地答應(yīng)著:“嗯嗯,你們?nèi)グ桑愕芙唤o你了,你多管著他點。”我答應(yīng)著,站在原地等大弟,姑媽蹭了蹭眼角跟外面搭話的人說:“那可不是說嘛,我爹這幾年受苦了,現(xiàn)在他老人家回來了,我這就請他過去住,這院子破成這樣,又那么潮,就算他老人家要住,也得等收拾出來啊......”
她的話音還沒落下,門外又響起了汽車聲,因為村里的路都比較窄,我擔(dān)心和對方剮蹭了車,于是忙出門來看看。門外停著一輛香檳色小汽車,兩個裝扮艷麗的城市婦女從車上下來,徑直走向小院,人未到聲先聞:“爹啊,你看你這些年都去哪了,我們這就接你去城里享福去......”
我看人多,怕耽誤了行程,便拍拍大弟的肩膀示意他該上車走了。在村口遇到一輛狂奔的黑色半新奧迪A3,如果不是我轉(zhuǎn)的快,差點要出車禍。開窗罵了一句,再打方向盤時,聽到大弟冷笑一聲說:“那是我小叔的車呢,這么急急忙忙,可能也是請我爺爺去他家住。”
我有點摸不著頭腦:“當(dāng)年你爺爺不是從他家走的嗎?你姑姑也都沒吭聲,現(xiàn)在怎么又都想起來接老人去住了?”
大弟癟癟嘴:“我爺爺這次回家,聽說在他的戰(zhàn)友那里住過,還投奔過他在世的幾個兄弟,反正回來的時候挺有錢的。”
我不再說話,認真地開車,前方的路筆直延向天邊,兩側(cè)的楊樹呼嘯閃過,在擋風(fēng)玻璃上留下一個個斑駁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