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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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懷梓乘舟順流直下三日,便到了何鎮。出了碼頭朝西走上半炷香功夫,便到了某巷。在沒看到巷口“桂花酒坊”的招牌時,酒香已經漫了過來。只要不是冬天,還能聞得到四季桂的甜香。隨著香氣越來越濃,便能聽到老板娘爽朗的笑聲,還有頭上的釵釧碰撞的脆響。
我第一次去喝桂花酒,是在己未年的三月。那天我來何鎮做買賣,結果點子扎手,弄得我不太痛快,想找地方喝上幾杯。找著找著,就順著酒香,看到了桂花酒坊的燈火。
此時已是二更天,小鎮上的其它酒坊都關門了。我撩開簾子進了屋,所有人都望向我。我察覺出他們并非尋常的市井百姓,也知道他們在掂量著我有幾斤幾兩。
“這位大俠,是要喝去年秋天陳釀的酒,還是今年春天新釀的酒?”
在畫著彩云逐月的屏風后,裊裊婷婷地走出個身著紅裙,頭戴銀釧的麗人,松動了原本凝滯的氣氛。我在屋子正中坐定,回答道:“來便宜的吧。”
“好咧!”
審視和懷疑的目光還沒有消失,大多聚焦于我身邊血污的包裹上,甚至有幾只蒼蠅聚了過來。我懶得掩飾什么,自顧自剝著桌上的鹽水花生。
麗人拿著酒出現時,有個佩著長劍的小白臉皺著眉發話了:“老板娘,雖說來者是客,可現在都把蒼蠅引來了,還叫大家怎么喝酒啊。”
正當我將手按在刀柄上時,老板娘忽然“哎喲”了一聲,歪歪斜斜地朝我倒去。我還沒扶住她,她已經倚著桌子站了回去,只是手中的酒全灑在了我那包裹上。
清冽的酒香奇跡般地覆蓋了血腥味,老板娘朝我眨了眨眼,柔聲道:“這位大俠,真是抱歉,臟了你的行李。作為補償,今天的酒都由我請了,可好?”
還沒等我回答,她又轉身向眾人高聲道:“方才出了點小事,打擾了大家的雅興,那我就陪諸位英雄每人喝一盞酒,權當是賠禮了!”
說完,她已經端著酒壺,走到那個小白臉桌邊,倒了酒一仰頭喝凈,將青瓷盞底向四周展示,引起亂糟糟一片歡呼。
當老板娘來到一個虬髯大漢桌前時,大漢在她喝酒時湊過去笑道:“老板娘,大家這些年都和你那么熟了,怎么都不知道這里的老板到底是誰?”
老板娘放下酒盞,用手指用力朝他額頭一點:“橫豎是和你們不相干的人!都說喊我九娘就好了!”
“哦?九娘還真有心上人?”
“我心懷天下!只要配得上我,全天下都可以是我的心上人!”
提問者仍不依不撓:“那還要喝幾次酒,才能見到桂花酒坊的老板呢?”
“我怎么知道,”老板娘放下酒盞,目光落在極遠處,“他又不是這里的老板,我才不想把我的酒坊和金銀寶桂分給他。”
后來,在我將包裹中的東西交給東家時,他露出了些許迷惑的神情,問我是不是給這人灌了酒,才趁機殺了他。我答他是先被殺了,才被灌的酒。
三年后,我再次路過何鎮,專程去了桂花酒坊一趟。
那天正是黃昏,天上泛起了火燒云,在最燦爛的晚霞之下,桂花樹的黃花被映出鎏金般的光芒。我剛進門,便聽到老板娘的笑聲:“大俠,我就知道你會再來的!”
我望向她的發髻:“老板娘這些年生意不錯啊,首飾都換成金子的了。”
“嗐,這買好久了,都是跟著外面的桂花換的。”老板娘笑著搖了搖頭,金釵的墜子發出清脆的響聲,“春天,外面開銀花,我拿銀花釀酒時就戴銀釧。夏天,外面開金花,我拿金花釀酒時就戴金釵。”
旁邊的酒客搭話了:“那秋天呢?銀花和金花一起開嗎?”
“那你秋天自己來看!”
被引到最后的空桌后,我要了夏天新釀的酒,感覺比上回的更甜膩。正當我想細品時,有個少年走到我身邊,神色凝重又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并肩子,甩個蔓?”
回答他的是老板娘的大笑:“莫五郎啊,這里都是道上的朋友,別用什么老掉牙的切口了!”
我指了指旁邊的空凳子:“空位想坐就坐,酒費各自解決。至于姓名,沒什么互相通報的必要。”
“哦?”老板娘如紅云般飄了過來,“連我都不能知道名字嗎?”
她靠得太近,讓我幾乎要看到她氣息中金黃的酒香。我只能微微移開視線:“九娘不也沒把姓名告訴我們嗎?”
“哎喲,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老板娘走遠后,我問了莫五郎為什么在滿屋子人里盯上我。這小子開始還支支吾吾,最后我不耐煩,直接點破了他的意圖:他腰間佩著和我相似的橫刀。武林中用這玩意的不多,最近因為朝廷新興的齊禮衛用它,才又有了名氣。這小子看出我是此道的老手,便以為我是齊禮衛的殺手。我不想費力氣扯謊,直說了我從來都是單干,更不想和官府打交道。
見我們提起齊禮衛,隔壁的酒客發話了:“據說那齊禮衛不滿足于只做朝廷鷹犬,正準備對江湖動手,要和久離杠起來呢!”
另一個年長者捋了捋胡須:“一邊是朝廷里風頭正盛的劊子手,一邊是江湖里舉世無雙的刺客,要真打起群架來,可有得看了。”
議論的重點轉向久離的幽主公子嵐。一人說,他手中的青帝劍不僅能號令天下最精銳的刺客,甚至能號令死亡。但另一人又說,他自己都帶有與生俱來的隱疾,注定活不長。連自己的死都決定不了,又怎么能讓閻王爺聽他的話?
老板娘突然發話了:“作為真正的劍客,只要能換取無上的劍術,還會在意活得長不長嗎?”
方才的說話人怔住了:“可是,沒聽說命短還和武藝有關啊。”
“莽州的山鬼后裔天生有不治之癥,但行動比常人要敏捷,因此在某些劍法上,可能會達到常人無法企及的境界。公子嵐眼眸是灰色的,那便是山鬼后裔的特征。”
“喲,老板娘還知道這些秘辛,不怕說得太多,被公子嵐滅口嗎?”
“他才不會管我,不然我早把這些事每天說個八百遍了。”
——什么意思?她認得公子嵐?
短暫怪異的沉默后,莫五郎仿佛剛回過神,悠悠道:“老板娘真是什么都懂。我是莽州人,對山鬼都沒那么了解。”
老板娘露出了以往的笑容:“因為我惦記著山鬼的冽釀呢,都說那是天下最好的酒,我倒要看看,它和我的桂花酒比起來哪個更好。”
次年八月,我特意抽了個空來何鎮,果然看到了同時開著黃花和白花的桂樹,還有同時戴著金釵和銀釧的老板娘。
“大俠來得早了,霜降時的酒,才是一年時最好的呢。”
“那老板娘之前怎么不告訴我?”
“若是直說了,大俠還會來那么多次嗎?”
在等老板娘拿酒時,我又聽到周圍人提到齊禮衛,心下有些煩躁。自從齊禮衛在四月和久離正式開戰后,便總以窩藏久離反賊的理由,騷擾武林中各大勢力,亂七八糟殺了不少人,鬧得江湖中人心惶惶。
可聽著聽著,我察覺出一些意思了。屋子角落有個背著長槍,頻繁提起“齊禮衛”,不斷長吁短嘆的姑娘。她在自飲自酌了半天后,終于交代了實情:原來她對齊禮衛的統領單相思,但是找不到接近對方的方法。
酒坊中響起了哄笑聲,姑娘雙頰緋紅,眼里含著淚,想再倒一盞酒,卻倒了個空。
下一刻,她手中的酒盞被老板娘斟滿了:“有志氣,這酒姐姐請了。”
小姑娘帶著哭腔望向老板娘:“姐姐,你也覺得齊禮衛是好人嗎?你知道怎么找到他們嗎?”
“我?我覺得你該去找久離。”
在小姑娘愣住的時候,老板娘已經繼續說下去了:“反正你只想見你心上人,那你去找久離,他不就來找你了?既然活著也見不到,能被他殺死也不錯嘛。”
說到這里,她又掩著嘴笑了起來:“再說了,不都說那久離的公子嵐巖巖若孤松之獨立,朗朗如日月之入懷,說不定你見了他,就移情別戀了呢?”
“我怎么聽到的,都是公子嵐如何殺人如麻,”另一個酒客搭腔道,“難得聽九娘說誰的好話,難不成九娘的心上人,便是那公子嵐?”
老板娘斜睨了他一眼:“怎么,他配不上我么?”
提問者怔住了,半晌后才囁嚅道:“不會吧……九娘真的傾心于那公子嵐?那可是殺自己人都不眨眼的魔頭啊。或者,你真認得久離的人……”
“你猜。”
那天離開后,我也留意起公子嵐的動向了。結果沒打聽到公子嵐,倒是聽說有東家在問,哪里能弄到冽釀。找東西不是殺手應該做的事。我用了些關系,費了些口舌,總算接到了這單單子。
剛到莽州時,我沒找到冽釀,倒是聽來了一個故事。說有個異族公主,愛上了英俊的囚徒。囚徒不愿理睬她,她便求國王將他的頭顱砍下,要親吻那尸首的嘴唇。我平時對這些奇聞軼事沒什么興趣,倒是莫名其妙記住了這個故事。
后來,費了比平時殺十個人還要大的勁,我終于和那些釀冽釀的山鬼搭上了線。回去交差時,東家挺高興的,問我要什么獎賞。我說,分我壇冽釀就好,心里盤算著,等到霜降,我便將這壇酒拿給老板娘,再將公主和頭顱的故事作為下酒菜,或許她會喜歡,或許我能借此向她問點什么。
可我又能問什么?問她到底和公子嵐有什么過往?問她到底為什么對公子嵐念念不忘?這些問題好像都很重要,又好像都不重要。于是我想著老板娘拿到冽釀,聽了故事會有什么反應,或許她會笑,笑得頭上的金釵銀釧叮叮當當的響,或許她會拔下被晃得將落未落的金釵遞給我,再為我斟滿盞中的酒。
我沒能等到霜降。甲子年三月初六,久未露面的公子嵐現身何鎮,處死了原屬久離朱部的朱九,罪名是投敵和泄密。
得知消息時,我剛做完一單單子。我沒有洗掉身上的血污,徑直打開了那壇冽釀喝光了,然后昏昏大睡。酒醒后,我不記得冽釀和桂花酒哪個更好喝,只知道我身上的血腥味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