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馮琬惠
清晨,我在書房案幾上展開宣紙,慢研墨。
愛侶艾瑪從庭院來,手里捧著一束桃花,對我嫣然一笑,美目流盼,人面桃花相映紅。她將花插到幾前的罐中,靜靜侍立一側。
我飽蘸墨汁,在紙上寫了“一世安然”四個大字。艾瑪抿嘴一笑,我們不必講話,心意已通。
民國11年,我官費留學法國,四年后學成歸國。艾瑪是我大學同學,是華裔,從小在法國長大,我對她當真是“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她的一顰一笑都讓我深深著迷,感懷萬千。待我回國一年后,她終于跨三千里云月,到中國與我團聚。
如今,我們已經相伴三年,琴瑟和鳴,但也恪守禮儀,婚前并不逾矩。她雖是法國長大的大小姐,卻頗有中國傳統女子的韻味,每天只是伴我,從不出門。
擁有愛的男人就如同擁有了飛翔的翅膀,我誓要為未來的愛妻打下一片天地才不會辜負她的深情。努力加上機緣,讓我這個在法國留學時的窮學生,慢慢蛻變為一方富貴,半年前置了大宅院,有了仆從。艾瑪還是那么嫻靜優雅,我在外辦事她便在家中插花奉茶,我若在家,她便是解語花。
我們吃過早飯,一起在庭院的荷塘邊漫步,有家仆匆匆趕來,稟報說我叔父來了。
叔父是我唯一的親人,當年我留學他曾付出不少,近幾年因我發跡,他也受惠不少。叔侄相見,格外親熱。茶過兩巡,叔父語重心長地提到我的婚事。
“賢侄,你的年齡也不小了,俗話說成家立業,你已經立業,卻還未成家?。∥疫@幾日托媒人給你尋了幾位女子,個個如花似玉,賢惠知禮,家世清白,你看……”
我連連搖頭,“叔父,我已有意中人?!?/p>
“哦?是哪家女子?”
“是我留學法國的同學,叫艾瑪。她已陪我三年。”
叔父略有些不愉快,“沒想到賢侄口風這樣緊,三年了我竟不知?!?/p>
“叔父見諒,因艾瑪羞澀,不想見人,所以才一直未與人道。侄兒與她情投意合,內心已結百年之好?!?/p>
“既然如此,該早日安排大婚才是。唉,時代變了,叔父也不是什么落伍之人,對未婚同居一院的新潮觀念并不反對,但社會大眾尚難接受,恐有傷風敗俗之嫌。況完成結婚生子大事,你父母也會含笑九泉?!?/p>
送走叔父,我與艾瑪商量婚事,她滿面羞紅,道:“全憑君安排?!?/p>
“那么是該給岳父母大人發請柬,邀請他們前來,還是改日我們一起去法國拜會他們?”
“這……”艾瑪遲疑很久,終于開口,“全憑夫君安排?!?/p>
我想,辦婚宴也是拉攏各方面關系的一個好機會,不可馬虎,總要找幾位商量一下。便著人通知了兩位朋友來家小宴,都是法國留學的中國同學,一位叫小六,一位叫老張。
兩位曾經是我的鐵哥們,回國后各自忙碌,已經好久不見。飯桌上我提起與艾瑪的婚事,兩人俱都驚呆了。艾瑪是學院?;?,我知道他們當年也有傾慕之心,心下有些得意。到上茶時,便去書房挽了艾瑪的手一起出來。
老張在軍政府供職,干的是肥缺,最近胖了不少。他咳嗽了一聲,說,“艾瑪,好久不見,你……還是那么年輕美麗。”
艾瑪仍舊只是微微垂頭微笑,我面對她已經醉了。小六打著哈哈恭維了幾句,說要試試我藏的好書,一直把我拉到書房,神色冷峻了下來。
“你說艾瑪三年前來到你家?”
“沒錯呀?!?/p>
“之后三年一直沒有離開?”
“正是!”
小六東張西望了一番,問:“你該請大神來看看,這院子是不是有狐貍精……”
我不高興了,“六兄究竟什么意思?”
“我一直和艾瑪有通信聯系?!彼卣f,“艾瑪在法國,這三年沒有來過中國?!?/p>
“你分明看到了!”
“鄭兄,你冷靜想一想,艾瑪出身豪門,是個大美人,咱們上學的時候看到背影都覺得是福分,她憑什么拋家舍業一個人跑到你家?還隱藏了三年!你不覺得這不合情理嗎?”
“你在嫉妒。”我心平氣和地說,“她為什么來中國?很簡單,因為愛,她一直是個不世俗的浪漫女孩。”
“她愛你?”小六嗤嗤笑起來,“在法國的時候你都不敢正眼看她,你總共跟她說過幾句話呀?”
“不在于話多少,她知我心,我可以為她去死……”
“幼稚!我不和你扯這些,反正你這個艾瑪是假的!”
這場談話破壞了我的情緒,夜里我失眠了。我努力回憶艾瑪當初是如何來到中國的,因為我的邀請信?還是一封情書?記憶里有一部分仿佛斷鏈了,怎么也想不明白。
人算不如天算,上司安排我去一趟法國參與貿易談判。這幾年我一直爭取去法國的機會,現在終于把我納入了對法商業小組,也就是說以后會有更多機會出使法國。遺憾的是,因為是公務,無法帶家屬同往。
我安頓好家事,與艾瑪依依話別,帶了許多給她父母的禮物,上路了。
在法國辦事間隙,我設法拜訪艾瑪父母家。我帶著半馬車的禮物停在大門口,請門房通報。
這是我第一次到艾瑪父母家,不禁被美輪美奐的庭院迷住。院落很大,各類花木美艷,塑像完全達到藝術收藏品的水準。艾瑪可從來沒有對我講過她家里這樣有特色的庭院。
我被仆人引到客廳,只片刻功夫,一陣風從樓上飛下來,一個香襲人的女子到我面前,笑著行了吻禮。
“好久不見,沒想到你會來!”
我呆呆看著對面的年輕女子,身體仿佛木韁。她……她是艾瑪!
我忽然大笑,“你剛剛到法國對不對?你瞞著我,我剛走你就上路了對不對?”
“說什么呀?”對面嬌媚的艾瑪打落了我的手指。她轉身看到我的一堆禮物,驚呆了:“這么多?”
“這是給你父母帶來的……”我硬生生將聘禮兩字吞回了肚子。即使再遲鈍,我也知道情況不太對了。我深愛的女人艾瑪,她沒有這樣風情萬種,裝也裝不出來。
我們一起吃了午餐,聊了很多。我傾訴著上學時期對她的愛戀,說這些是因為在家中我曾幾百次向“艾瑪”傾訴,這些話不用思考便可出口,我需要留著腦袋想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家中的“艾瑪”真是狐貍精變的?
這個世界怎么了?我的腦袋一團漿糊。
那天下午,艾瑪陪我同游巴黎。走在曾經熟悉的道路上,我記起當年自己窘困的生活。因為官費遲遲不能到賬,我和幾名同學靠一點面包艱難度日,巴黎的美于我只是隔岸的花。如今情況可大不一樣了,我已經成為可以消費奢侈品的暴發戶。
“不要說自己是暴發戶,”艾瑪嚴肅地說,“雖然我們不算很熟,但我知,你是一個心思純良的男人?!?/p>
幾乎沒有人這么夸過我,我有點囧。艾瑪笑了,指指前面的咖啡館說,“我們去喝杯咖啡吧。”
和平咖啡館曾招待過許多著名客人,我坐在窗前,身邊充滿異域風情的女子與糯軟的法國話。我決定不再思考中國的艾瑪為何出現,好好享受這美麗的下午時光。
不得不說,真正的艾瑪是個非常有魅力的女人,她栗色的眼珠在明亮的光線下閃閃發光,她談到自己的生活和情感,半年前與男朋友的分手讓她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愛。
“我發現中國男人更吸引我,也許因為我是華裔,本來根子上是相通的?!?/p>
我開玩笑說,“那么,如果有一天你愛上我,肯跟我去中國定居嗎?”
她忽閃著長睫毛,眼神像小精靈般剔透,看得我心跳。
“是的?!?/p>
“你……有可能愛我嗎?”我終于問出來。
“這個么……”她笑得露出白白的牙齒,“可能的?!?/p>
我感到幸福的眩暈感。不管中國的艾瑪是誰,我都未曾體會過這樣的感情:期待答案時的緊張和聽到答案的狂喜。
在巴黎公干半個月,我和艾瑪的愛情拉開了序幕。
回國車上,我憂心忡忡,不知道如何面對中國的艾瑪。無論她是什么精怪所成,都溫柔伴我三年,只是現在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
到家,仆人迎接,我問,“艾瑪小姐呢?”
仆人吶吶不能言。
我急了,“她去哪兒了?”
“稟報老爺,自您出國,小姐就走了。她給您留了一封信。”
我沖進書房拆開信,里面是蠅頭小楷的毛筆字。
“夫君,我想我是到了該走的時候了。你去法國見到真正的艾瑪,會明白我并非真人。你在法國留學時,深愛艾瑪,但你們截然不同的身份地位,導致你不可能擁有她的愛情。你卻欲罷不能,那種深深的思念與渴望,導致了我的誕生——是的,我是你的想象塑造的‘幻化人’。你記不起我是怎么來的,因為一開始我并非有真正的形體,只有你能從想象中看到我,與我對話。慢慢的那種強大的力量使得我奇跡般地具有了實體,你賦予了我生命與靈魂。到今日,你的努力讓你有資本去追求真正的艾瑪了,我知道自己該離開了?!?/p>
我心里一陣難過,是斷肢一樣的劇痛。理智上我也明白,這樣的結果是最好的。
我申請再次去法國公務,很快成行。
但是這次與艾瑪的相處沒有那么愉快,我們之間有了種種嫌隙。她的個性是好的,自然奔放,但是卻不適合我,我們開始爭吵,也許是因為文化差異,吵架都有種南轅北轍的感覺。愛的激情還沒有真正起來,就快速冷淡了。我心里尚不舍,畢竟那么多年的思戀。艾瑪很冷靜,她說了結束,就不再見我。
再回國,不知怎的,我有一種如負重釋的感覺。對真正的艾瑪只余祝福。
我分分鐘想念著我的中國艾瑪,想著她可能會去哪里。想著她離開家并未帶錢,心里就火燒般焦灼起來。
幾個月的時間,我發動了所有人尋找她的蛛絲馬跡,都一無所獲。
我灰心喪氣,工作一推再推,終于讓上司大發雷霆,不得不再次接公派任務去法國。
這里已經不再是我心念的地方。
工作之余,我漫無目的地閑逛,走到我們學院的咖啡館,叫了一杯咖啡,突然發現角落里坐著艾瑪。我過去打招呼,驚呆了。
艾瑪嫻靜地看著我,黑色的眼睛如同秋水。
她是我的中國艾瑪。
“你總是說起法國,我便想來看看?!?/p>
“可是,你怎么能來?你沒有錢……”我緊緊握住她的手,憐愛不已。
“我是幻化人呀。只要我愿意,就可以消失,不讓人看到,我就是那樣通過了檢票口,上了車,來到這里。在法國我走了幾個月,到過你所有提到的地方……”
我緊緊握住她的手,“你不能,你再也不能消失,我求你?!?/p>
她面如桃花:“夫君,只要你愛我,我便不會消失?!?/p>
幻化人艾瑪陪了我一生。我們沒有生兒育女,仍舊生活得極為豐富。
在上世紀50年代,真實的艾瑪曾經到過中國,她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一個嬰兒的祖母。我在賓館見到了她,老朋友再次見面很高興。令我意外的是,相隔多年,真實的艾瑪和我妻子艾瑪的相貌已經有了巨大的差異,完全判若兩人。
后來我經歷了極為黑暗和痛苦的歲月,幸而即使在恐怖陰沉的牢籠里,妻子艾瑪也隱身相隨,不離不棄。
到暮年,終于苦盡甘來,我們攜手安度晚年。
即使到80歲,我的艾瑪也依然能撩動我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