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三月的帝都,天已經(jīng)開始慢慢回暖,薄霧凝成的水珠悄然滑下樹葉。
何洛穿梭在密林里,她今天是要捉些落在陷阱里的獵物來吃,這樣想著,她的鼻子就動了動,仿佛真的聞到了那烤得焦香滴油的肉的味道。真的好餓啊……她揉著肚子。
在一處陷阱外停下,她四顧看了看,地上有著明顯的掙扎痕跡,但是一看就不是動物能造成的。她搖搖頭,奔著就跑去下一個陷阱處,等回到家了她就能養(yǎng)寵物了,她想著。
手上提著滿滿的獵物尸體,何洛轉身就往家跑,阿娘正在家門口等著她,見她跑過來,臉上蕩了笑:“今天抓到了這么多呢!”
何洛滴溜溜的黑眼睛往家里望了一圈,氣道:“娘,說好的給我養(yǎng)寵物的呢!”她將手里的獵物尸體往地下一丟,便不想理她阿娘。
“你這性子哪里適合養(yǎng)寵物。”阿娘嘆息,將滴血的獵物收了,最后也是拗不過她,說:“你要養(yǎng)的話,切記養(yǎng)在家外頭,否則被你阿爹抓起來吃了,你可莫哭鼻子?!焙温屙右涣粒B忙點頭。
得了阿娘的同意她就又往外跑,一個一個陷阱地查看,她暗自懊惱,就不應該把那些獵物全抓回家,好歹留下一兩只養(yǎng)著玩也是挺好的啊。
這時候,她的腳步停在了唯一一個沒有被父親動過的陷阱旁,索性還剩下一個獵物,但她好像聞到了不一樣的氣味。那要不,養(yǎng)個人玩玩?
她往陷阱里探頭,陷阱里果然是個人,陷阱很深,他像是被摔暈了,一動不動。
何洛把他救起來,拖到河邊把他臟兮兮的臉給洗干凈了,這一看,她的心突然狠狠一跳,好俊的人!
那人閉著眼睫,但是也能看出來如畫般的眉目,面色是不正常的蒼白。
何洛本就力氣大,背著那人往密林里跑,這次她的腳步可歡快了,這么俊的人要不不做她的寵物,做她的夫君怎么樣?
把他背回山洞里,何洛就去摘些野果子來吃,她倒也不擔心他跑,山里陷阱密布,他只要不傻就不會擅自逃跑。摘了些果子果腹,想到洞里的人應該也餓了,忙多摘些回去。
回去的時候那個人已經(jīng)醒了,坐在一側,臉上依舊沒有血色,但是能看到海棠般艷麗的眉目。見她來,警覺地望著她,臉上是驚慌之色。何洛倒笑了,這人警覺的樣子頗像只受驚的小動物。
半晌也沒有人說話,倒是那個人明顯被何洛炙熱的眼神看得不自在,他輕咳一聲:“你是誰?”聲音帶著沙啞,卻是十足的好聽。
何洛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此時聽到他問話,她突然就想到偶爾去城里聽的折子戲,忍不住就學起里面的人來:“我是修行了百年的妖狐,此次是捉你回狐貍洞里做相公的?!?/p>
那人呆了一瞬,卻是笑起來。他笑的時候微瞇眼睛,揚起嘴角,笑意從眼縫里偷跑出來,何洛本就被他的樣貌迷得神魂顛倒,此時更是覺得心跳加快不可抑制。
那人笑吟吟:“好啊?!?/p>
何洛本來只是開個玩笑,此時聽他這句話,只覺得自己做了個夢,不然怎么會開心到眩暈?
她捂住嘴,努力想表現(xiàn)地矜持一些,卻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聲聲似擂鼓?!澳愠怨訂??”她問。
“吃?!蹦侨舜?。
何洛不好意思地把手里的一把果子都塞那人嘴里,那人猝不及防,也沒想到她如此粗俗,一下子愣在那里,嘴里滿是果子,配上他那副好樣貌,倒真是說不出的滑稽。
他哭笑不得。
等好不容易把嘴里的果子咽下去,何洛又湊上前,一雙眸子水光瀲滟,然后歪了歪頭:“你會舔人嗎?”
看來她還是惦記著養(yǎng)動物的事。
那人本來就被她的粗俗嚇到,此時見她如此……奔放,又是被嗆一下,半晌才紅著臉結結巴巴:“不……不會。”
他怎么會做這種事!
豈料不知道什么時候湊到他眼前的何洛突然瞇著眼笑起來,幾分狡黠幾分可愛,趁他不知所措的時候撲上去在他的臉頰上舔了一下,溫濕的舌尖劃過臉龐,那人的臉一下漲紅,驚呆了望著她。
“放……放肆……”他結結巴巴地開口。他怎么也沒想到,他會被一個姑娘家舔了臉!
何洛看著被撲倒在地上的無害的他,臉上滿是笑,沒有一點女孩子的矜持,宣誓主權般道:“你是我的啦!”
02
等鬧夠了何洛才想起來應該把他帶回家給阿爹阿娘看看,何洛在前開路,他緊緊跟在后面,何洛一路都在和他說話,說阿爹,說阿娘,說山上有什么什么好玩的事。少年也不說話,靜靜地聽著,只覺時光綿長,歲月靜好。
然后何洛停在了那里。少年見她突然不走了,有些好奇,準備詢問的時候,就聽何洛顫抖著聲音:“阿爹……阿娘!”說完不待他反應就沖了過去。
少年眼尖,看到一地的慘狀,似乎想起什么,準備一起沖過去的腳步硬生生停了下來,往密林里躲了躲身子,他不能出去。
“啊!”此時響起何洛的尖叫聲。
他握緊了拳頭,往四面看了看,最終沒有忍住,還是沖了出去,一個蒙了面的男子正持著把刀架在何洛脖子上。
“太子殿下,你果然在這里?;蛘哒f,皇帝陛下?”那人聲音陰沉。
正在掙扎的何洛驚呆了,瞪大眼睛望著少年,他是皇帝?
少年不忍見她詫異地望著自己的雙眼,垂了垂眸:“你想殺的是孤,放開她,孤就在這里?!?/p>
男子果然依話放開了何洛,何洛一下癱倒在地大口呼吸著,她望向他。他動也不動,等男子持著刀向他砍去的時候,遠處傳來箭矢的破空聲,幾只羽箭夾著風聲呼嘯而來,猛地將男子穿透。
持刀的男子睜大了雙眼,一臉不可置信,他的刀首先落在地上,咣當一聲,然后他高大的身形才在少年面前緩緩倒下。
“孤乃顧川?!惫掳恋纳倌暾局蚝温?。
少年的護衛(wèi)陸續(xù)趕到,有人為顧川披上斗篷,斗篷用金線繡了金龍,顧川此時才有些許冷厲的模樣。
望著何洛抱著阿娘尸首痛哭出聲的樣子,他突然就想起那個雨夜,一個同樣無助的孩童一步一叩地登上千重闕的階梯。兩個人都是那么地絕望而無助。
他走上前,向何洛伸出手,他的手白皙瘦弱,骨節(jié)分明:“孤帶你走?!?/p>
何洛猛地打開顧川的手,雙眼充血大聲質問他:“你為什么要來這兒!”如果不是他,阿爹阿娘怎么會死?
顧川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孤來這里是聽聞這里有何氏一族,他們于皇室有恩,孤想報恩?!彼患辈宦亟忉?。不曾料到竟然被人得知蹤跡,何氏僅存的族人被殺,但是這一趟好歹也算有些收獲。他將手攏到袖子里,視線落在何洛身上。
何洛聽到他的話,眼底泛紅,扭身就開始廝打他,護衛(wèi)們欲上前拉開她卻被顧川制止。她本來力氣就大,幾個拳打腳踢下來顧川已經(jīng)咳出了血。
這時候何洛才停了下來,她壓在顧川身上,眼淚大滴大滴地砸到顧川臉上。
顧川嘴角染血,卻不慌不忙地吐出一口血唾沫,手指抹去嘴角的一絲血跡:“你知道,孤并不是你的仇人。孤可以任你發(fā)泄,但是殺了孤又能如何?”
他停頓了一下,才說出最殘忍的話:“這個世上,不是獵人就是獵物?,F(xiàn)在你的蹤跡已經(jīng)暴露,你若沒有能力自保,也只能落得和你爹娘一樣的下場?!?/p>
何洛氣得身體發(fā)抖,但是她無法反駁,這個人破壞了他們平靜的生活,卻毫不在乎。因為他是天子,至高無上,所以就算是他引來的殺手他也可以面色不變地告訴她,只有跟我走你才能活下去,不然就是她爹娘一樣的下場。她的爹娘啊,做了一輩子優(yōu)秀的獵人,豈料最后還是被當做獵物屠殺。
何洛顫抖著身子起身,搖搖晃晃,眼神空洞:“我真希望當時沒有救你?!?/p>
“晚了?!鳖櫞ㄐΦ脽o所顧忌,笑得像是沒有什么可以失去。
03
何氏一族天生力氣奇大,殘暴嗜血。自前朝起就被招為暗衛(wèi),只是后來前朝覆滅,何氏一族才悄然隱居山野,靠打獵為生,過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何洛面無表情地砍倒眼前的最后一個人,終于脫力地跪倒在地。眼前是死狀各異的人類尸體,何洛漠然地抬起眼睛,將視線放在門口。
這里是暗衛(wèi)營,分為十三批,每一批次中最后都只能活下一個人,她已經(jīng)忘了在這里待了多久,只知道每天無論睜眼閉眼都是逃不過的屠殺。但是好在,她活下來了。
何氏的最后一個族人,被激發(fā)了身體里潛在的嗜血本性,那些砍、斬、劈、折,以往被用來對付猛獸的法子,現(xiàn)在全部都被用在了人類身上,那些招式仿佛記在了骨髓,只要有人對她撲過來,她就立刻知道,如何最快地讓那個人死。
從暗衛(wèi)營出來的時候她下意識地遮住了眼睛,太久未見到陽光,她都要忘了陽光灑在身上是什么滋味。
“居然是個女人。”賜她面具的人聲音里不無驚訝,然后她的臉上就被輕輕蓋上一只面具。從此這世界上再無何洛,只有暗衛(wèi)何十三。
校場演武的時候她又看到了顧川,他離得遠,目光落在校場上,衣角處是冰冷而華貴的龍紋。他還是那么畏寒,半張臉都被包在斗篷里,只露出那雙寒星般冷亮的雙眸。
將撲上來的一個暗衛(wèi)踢下場,何洛單手執(zhí)劍,向顧川那里飛奔過去。顧川動也不動,四周的護衛(wèi)也沒有動作。在劍尖將要對上顧川鼻尖的時候,顧川對她一笑,笑意傾瀉,他的眼角本就微微上挑,看著她笑的時候莫名的嫵媚,但眼神中卻藏著一座冰山,凄涼悲苦,冰冷徹骨。
手被石子打中,劍落到地上。何洛被四周涌上的護衛(wèi)拉下去。
何洛卻在想著剛剛顧川對她笑的樣子,那么一個冠蓋滿華夏的人為什么會有那么凄涼的眼神?
她向他撲過去的時候,她清清楚楚看到他的口型,他喊著她的名字:“何洛?!?/p>
演武之后是對皇帝效忠,本來何洛是要受罰,但是顧川輕輕咳了幾聲,聲音清淡:“孤的皇宮太冷清,需要這么有活力的人?!币馑季褪且埩怂?/p>
何洛被扔在地上,視線依舊緊盯顧川,此時他似有所感地回頭看她,驚鴻一瞥,如工筆畫卷。他們跪在大殿之上。顧川坐在高位,纖瘦的身體被龍袍緊緊包住,脖頸纖弱,臉龐仿佛上了層釉的瓷器,微微泛著冷光。
顧川只是掃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暗衛(wèi)們,就讓他們下去。何洛起身的時候就聽裴一命令說:“今晚留你在掌乾殿執(zhí)勤?!?/p>
何洛低頭,低聲應:“是。”
不知是她的錯覺還是什么,她仿佛感覺到她應聲的時候有視線從上方落下來,倏忽遠離。
他仍是她記憶般纖細漂亮的模樣。
一盞宮燈,幾卷卷宗。顧川背對著她,露出白皙纖細的脖頸。像是一劍就能斬斷的樣子,她想。
他伏案在桌上揮毫寫著什么,何洛自然不會去看。
蠟燭的火光搖曳,萬籟寂靜,只有掌乾殿燈火通明。
何洛不知道滴漏顯示了幾更,也不知道此時有多少人進入了夢鄉(xiāng),她臥在房梁上,看著顧川桌上的奏折一點一點減少。就這樣看到了天空出現(xiàn)魚肚白。
做皇帝就是這么辛苦的嗎?何洛想??v然富有山川大海,她卻知道他沒有見過山海,他這一輩子都被禁錮在這偌大的皇宮中。甚至不曾與她一般奔跑在山林。
接連幾天,都是何洛當值。何洛倒也無怨言,顧川這個皇帝當?shù)帽人胂蟮母踩?,幾乎沒有人能刺殺到他。她經(jīng)常臥著臥著就睡過去,她是個慣會偷懶的性子,她有時候都覺得,在暗衛(wèi)營養(yǎng)成的警覺與敏感在這種環(huán)境下已經(jīng)消失殆盡。
直到有一天,她睡得太香,一滴口水滴到了顧川的奏折上。
顧川停了筆,對著奏折上的不明液體,半晌,終于起身,仰頭上望。
何洛感覺到被不明視線所注視著,立即清醒過來,這一醒差點把她嚇得掉到房梁下面去。
“陛……下,您怎么上來了?”她的聲音都不自在地哆嗦起來。
顧川也臥在房梁上,他的姿態(tài)倒是風流倜儻得很,龍袍袍角垂在空中。他未束發(fā),鴉羽似的發(fā)絲迎風飄蕩,襯得面如冠玉,唇紅齒白。
那一瞬間常年行走于密林樹叢的何洛仿佛看見回春時一滴晶瑩的水珠滾下花骨朵兒。他對她展眉一笑,倒真是應了那句,千樹萬樹梨花開。
然后,何洛就被罰了一個月的例銀。
04
暗衛(wèi)之間互無交流,因此對何洛被罰了例銀這事也多是抱著看笑話的心態(tài),沒有人知道緣由,只知道她被皇帝罵了一頓。
若是被知道自己是睡過了頭,她怕在暗衛(wèi)營待不下去。何洛嘆口氣,繼續(xù)盡職盡責地蹲在房梁上。
每日只守著一個人轉悠,難保心中不生出些其他想法,更何況何洛一直是個經(jīng)不起美色引誘的人。
顧川每日只吃三餐,三餐又多以素食為主,何洛看得多了,心中實在癢癢得很,怪不得他還是這般瘦弱,他不吃肉??!何洛每日看著被撤下的肉食痛心疾首。
看得多了,她實在忍不住,每每他用膳的時候她都會待在一邊,趁顧川不注意就夾走兩塊肉。
宮女們往往見到她這樣,敢怒不敢言紛紛瞪著她。
多浪費啊,何洛想,心安理得地把進獻給皇帝的肉食塞到自己嘴里。然而吃得多了,她發(fā)現(xiàn),顧川如今只在御書房用膳了,而且肉食的菜式越來越多,甚至超過了素菜。
何洛這個粗心眼的也發(fā)覺不對了。顧川這是什么意思?但是每每想問的話到了嘴邊,看到顧川那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她又把那些話咽了回去。
轉眼就到了立春,她因為再度睡過頭沒有及時跟著他上朝。伏在房梁上的時候,見顧川滿臉怒色地回來。
她有些好奇,見他滿臉可怕的慍怒,想了想,沒有出聲。
“何十三。”這時候顧川叫她。
她翻身越過房梁,動作行云流水地跪在他面前。
“在。”
顧川把她喊下來之后卻是半天沒有了言語,何洛疑惑地眨眨眼。他最近批閱奏折也不像過往那般利落干脆,經(jīng)常愣在那里,一手扶額,眉頭緊鎖。也不知道在惱些什么。
“孤是否不適合做這個皇帝呢?”卻是聽到他低聲自語。
何洛一愣,有誰不想做皇帝?又有幾個人適合做皇帝呢?她低下頭,努力使自己看起來謙恭溫順:“陛下自然適合?!?/p>
卻聽到頭頂傳來顧川的輕笑聲,她偷偷抬眼,顧川臉上蕩起了笑,可那笑容淡如漣漪。
“何洛,你也不愿意和孤說實話嗎?”他的話淡如春風,并不是威脅,反而像是相熟之人的隨口詢問。
何洛頭皮一緊,顧川怎么會還記得自己的名字?這么長的時間,連她都要忘了自己曾經(jīng)姓甚名誰。她存在的所有意義,都變成了一個代號,何十三。
“皇帝這個位子從來沒有適不適合,只有愿不愿意。”何洛答。
“陛下您一心想做個好皇帝,您也確實這樣做了,這就夠了?!彼龑λ虬菪写蠖Y。
她是真心敬佩他,之前的那些不滿,在見到他的勤政之后早已煙消云散,就算是爹娘,也是愿意見到一個這么勤政愛民的好皇帝吧。而且,她一直知道,他從來沒有想害過她的爹娘,一直以來,只是她在遷怒罷了。
“何洛。你果然總是讓我驚喜?!鳖櫞\笑,聽到她的話也并沒有多高興的樣子。
她聽到顧川鞋履窸窣的聲音,然后是一雙繡著五爪金龍的皂底鞋落入眼底。
顧川毫不遲疑地走到她面前,他的手觸及她冰冷面具的時候先是停了一下,然后是“啪嗒”一聲,他揭下她的那張鬼臉面具。
她的臉太久沒有見光,面色蒼白。
顧川卻對她展眉一笑,明顏醉玉,眸若朗星。他像是見到故人一般,口吻親切?!澳銢]有什么變化?!?/p>
何洛已是面如死灰,暗衛(wèi)被揭下面具不就代表不被皇帝所需要了嗎?她癱倒在地上,慢慢回道:“陛下卻長高了。”
“何洛……”顧川的尾音止不住地上揚,他像是很開心似的,笑容滿面:“你是不是以為孤要殺了你?”
哈?難道不是嗎?
她懵懂間就見顧川淡淡一笑:“孤如何舍得殺你?!?/p>
那摘我面具干什么!何洛很是憤怒,憤怒到如果手邊有什么東西就想往顧川身上砸。最后咬牙切齒道:“陛下您這個玩笑可不好笑。”
顧川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好半天才止住,他也意識到自己太失方寸,輕咳一聲道:“孤,只是太寂寞了?!?/p>
他也會感到寂寞嗎?這個坐擁天下,冠蓋滿京華的人?
顧川湊近她,和她額頭相抵,閉了眼睛:“所有人都會寂寞的。”
他的額頭很是冰冷,似乎不是常人擁有的溫度。
“答應孤,摘下面具的時候,你便不是何十三,你是何洛。”他的聲音很低,有種乞求的味道。
當初是你讓我做何十三,如今又是你讓我做回何洛。何洛只感覺心底破了的大洞有風聲在里面回響,可是她無法拒絕。
“好?!彼牭阶约旱穆曇?。
05
次日,朝堂上傳來爭執(zhí)聲。
當朝太傅仗著自己是兩朝元老,公然挑釁皇帝,罵他是亂臣賊子謀朝篡位。
底下一眾文武百官噤若寒蟬,只有太傅罵罵咧咧,可是連何洛都聽出來了,他這是在為晉王造勢。
何洛過去久居山野,不知道朝中情況,此時耳濡目染,也了解幾分。
晉王與顧川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據(jù)說先皇生前也是屬意他的,可是先皇早逝,這個位子不知怎么的就交到了顧川手上。
她原本以為晉王坐了幾年王爺?shù)奈蛔泳蜁卜?,此時一看,朝堂中居然大片都是晉王派別。
也難怪顧川近日總是眉目不展。
顧川面色冷凝,他蹙著眉頭望著太傅。他已經(jīng)對他十分忍讓了,可是總有些人不知滿足。他的視線掃過底下一片臣子,暗自得意者有,目光閃躲者有。他的朝堂,怎么就亂成這個樣子?
顧川起身,在何洛以為他要走的時候,他從龍椅下拔出長劍。
姜國國法,不尊帝王者,殺。
只是這個規(guī)矩雖然立下,為了君臣和睦,這柄長劍前幾代皇帝也是未曾用過。
此時此地,顧川會殺了他嗎?
太傅一臉驚詫,此時看到顧川手執(zhí)長劍,布滿皺紋的老臉顫抖著,他指著顧川:“你……你怎可殺我!我可是有先帝的……”
他的話未說完,顧川已經(jīng)面無表情地將長劍送到他身體里,他后退一步,抽出長劍,鮮血濺了他一臉。
何洛記起了當年爹娘去世的時候,那時候顧川也是這樣,仿佛什么也不在乎,仿佛什么也不重要,臉上是刻骨的冷漠。
她卻心疼他,以瘦小身軀扛起整個天下,還要防止有人覬覦他的王座。他明明沒有做過錯事,卻總有人把罪責怪在他頭上。他明明是想做個好皇帝的……
滿朝皆驚。
晉王率先跪倒在地,表明自己的忠心,然后滿朝文武皆跪倒,高呼萬歲。
如果以前顧川清理朝堂,何洛會像普通百姓一樣罵他一句狠毒,可此時此刻,何洛覺得顧川除了清理朝堂外,再無他路可走。
晉王表面效忠,可是這種一呼百應不正是他苦心經(jīng)營而來?他此時不正是在給顧川施加壓力?他此舉不就是為了告訴顧川,這朝堂,是他晉王的朝堂,這天下,終有一天也是他晉王的天下!
何洛看著此刻被臣子歡呼跪拜的顧川,只覺得諷刺。他拎著劍,立在朝堂之上,背脊挺直孤傲如青松。
06
“何洛,你是不是覺得孤狠毒?”他坐在案前,緊閉著眼,以手扶額。
何洛搖搖頭,也許以前她這樣想過,這個人啊,他從來都是要給人留下冷漠絕情的印象,可是他的心從來比誰都柔軟,柔軟得不像一個皇帝。
顧川嗤笑一聲。
“父皇本屬意他為太子,可是他做過什么事真以為能瞞天過海?孤過去與他手足情深,又怎么會去搶這個對孤而言不值一提的皇位!”顧川冷笑。
“父皇立孤為太子時,孤從千重闕的第一層階梯跪到最后一層只望父皇能改變心意,然而他怎么想的,他覺得孤是得了皇位喜不自勝急不可耐地去拜謝父皇!”
顧川說到激動處,劇烈地咳嗽起來。何洛忙上前撫摸他的背,只為他能好受一點。
這樁宮廷秘聞就這么輕描淡寫地被他說了出來,然而她一點也不驚訝,顧川本來也不像是為了皇位不擇手段的人。
“孤要保住先皇的名聲,保住他的名聲,孤自己的名聲就這樣了吧?!鳖櫞ㄩL嘆一口氣?!肮卤緛恚膊皇且粋€什么好皇帝。”
何洛瞪他:“你瞎說些什么呢,誰說你不是好皇帝,我和他急!”
顧川愣愣地看著她,突然笑起來。聲音柔軟而平和:“孤突然想起來孤剛見到你的時候,你還記得那時候你說了些什么嗎?”
他的眼神灼熱,仿佛推倒了的燈盞瞬間燎原,何洛只覺得心里有什么仿佛要跳出來,忙轉了臉:“我才不記得!”
“是嗎?”顧川聲音失落。
何洛忙解釋:“怎么可能!不就是要你做狐貍相公!”卻望見顧川狡黠的雙眼。
“好啊你騙我!”她氣得就要用拳頭捶他。
顧川卻把她順勢擁到懷里,吻了吻她的額頭:“孤有時在想,誰會在一個深山里蹉跎一生啊?!焙温逵窒袷屈c燃了的炮仗想錘他。
豈料顧川捉了她的拳頭,低聲說:“可是現(xiàn)在每每想來,我居然羨慕那樣的生活?!彼穆曇衾餄M是渴望,對簡單生活的渴望,可是他們誰都知道,那不可能了。
他就維持著把她抱在懷里的姿勢,抱了很久很久。
“我的爹娘,是晉王殺的嗎?”何洛問。
“嗯?!?/p>
“我如果去報仇,你會阻止嗎?”
顧川搖搖頭。
“那就好?!焙温逍χ?,一點一點地撫摸著顧川的后背,他本就瘦弱,摸起來的時候透過單薄的龍袍能摸到他后背突出的脊椎。她又想到山林里孑孑生長的翠竹,一場雨后,節(jié)節(jié)拔高。這個人,也是經(jīng)歷過風雨才成長成這樣子的吧。
我會幫你的,我會保護你的。何洛抬頭,主動吻上了她很早之前就認定的,夫君的嘴唇。
07
何洛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這件事直到她被追至懸崖的那一刻她才反應過來,那個給他戴上面具的男人聲音,不就是晉王的聲音?
顧川會知道嗎?除了自己,他所有的暗衛(wèi),晉王都了如指掌,甚至能越過他去使用。顧川會有應對的法子嗎?
她不安極了,可是她什么辦法也沒有,她的胸口中了一劍,她想去殺了晉王卻被發(fā)現(xiàn),她充滿恐懼,卻不是因為自己要死了。
她死了,顧川怎么辦呢?他會按時吃飯嗎?他那么瘦,要是餓壞了怎么辦?他會想她嗎?他會為她難過心疼嗎?她死在這里,顧川會知道嗎?
她突然就好后悔,可是她沒有法子,她能力不夠。她以為自己成了獵手,可是臨近死亡的那一刻,她才知道,獵手從來不是自己。
顧川把她保護得太好了,太好了。何洛眼里含淚。
“你就是顧川喜歡的那個暗衛(wèi)?”晉王聲音輕佻。
“和我在一起我就放了你。他給你的我都能給你。”晉王輕浮地笑。
何洛學著當年顧川做的那樣,對著地上吐了口血唾沫,不屑地道:“你以為你比得上他?”說完縱身一躍,跌至懸崖。她的袖袍獵獵飛舞,像是瀕死掙扎的鳥。
醒來的時候,何洛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死。她被一個精通醫(yī)術的婦人給救了起來,而且,胸口的劍傷偏了一寸。
“姑娘你可是好運氣,怎么就堪堪遇到了我?!眿D人在身邊搗藥,何洛艱難坐起來的時候,第一件事卻是抓住她的脖頸:“帶我去找顧川。”她的嗓子發(fā)出艱澀難聽的聲音。
“顧川是誰?”婦人很是驚訝。
“別裝了!”何洛打斷她。
世上怎么會有那么正好的事!以殺人為目標的暗衛(wèi)怎么會放了她,而她掉下的這個山谷,又怎么會恰巧住著一位精通醫(yī)術的婦人,而她正好遇到奄奄一息的何洛。
所有這些只有一個解釋,就是這一切都是顧川策劃的!他肯定要做些什么,所以要把她趕走!
“還是瞞不過你?!蹦莻€婦人知道被她發(fā)現(xiàn),也沒有狡辯:“我是暗衛(wèi)謝七,此次就是為了救你來的。”
“顧川有什么打算?”她直截了當?shù)貑枴?/p>
“男人嘛,不過就是打打仗啊,殺殺人啊,很正常的嘛。”謝七一臉不在乎。
“帶我回去。”河洛掙扎著起身。
“十三,你是認真的嗎?你現(xiàn)在這幅死人樣能做些什么?”謝七把她的手反握住,輕輕使力,何洛的手就仿佛斷了一般再也不能動彈。
“你現(xiàn)在就在這里好好養(yǎng)傷,等陛下把你接回宮就好了。這樣好的事哪里去找啊,要不是你,我也上陣了?!敝x七在一邊絮絮叨叨,何洛早已不耐煩,偏生身體動彈不得,只能聽她在那絮叨。
等他接自己回宮嗎?何洛把自己藏在被子里,忍不住彎了嘴角。
08
承平七年,嘉文帝以雷霆手段清掃朝堂,晉王被囚,但凡與晉王有勾結的官員,均滅三族。大明朝上至官員下至百姓,無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嘉文帝的屠刀落在他們頭上。
可是與此同時,嘉文帝廢九品中正制立科舉制度,一瞬間,新生浪潮翻涌,大量布衣子弟懷揣著夢想踏入金殿。新生勢力與守舊派不斷交鋒,守舊派明顯不敵。
何洛不識字,此時聽謝七為她讀著告示上的字,嘴角止不住地上揚。顧川他,還是做了一個好皇帝啊。
此時有人從她身邊經(jīng)過,一個人道:“聽說嘉文帝下月立后?!?/p>
“終于立后了,國本不可動搖啊?!?/p>
“據(jù)說娶的是徐家的女兒?”
何洛臉上的笑意就僵在了那里。她的手顫抖著,不是說要把她接回宮嗎?他就是這樣把她接回宮的嗎?先立個皇后,然后她呢?做個妃子嗎?
謝七也知道不好,此時她小心翼翼地說:“你也知道陛下之前不慎摔到了腦袋……”后面的話不言而喻。
此時宮中。
嘉文帝去晉王府看了被囚禁的晉王,此時晉王府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了,他被關在地下室里,終日見不得陽光。
“你知道嗎?父皇之所以讓我做皇帝,還是因為我做皇帝不會殺了你?!?/p>
雖然有些諷刺,但是他不得不承認,父皇是對的。他做了皇帝不會殺了晉王,而晉王一旦做了皇帝,自己必死無疑。
晉王冷笑,滿不在乎:“你贏了又怎樣,你還不是失了心頭所愛。我就是要讓你嘗嘗,求而不得的滋味。”
顧川支著腦袋看著他,眼里滿是笑意:“你怎么這么傻?!?/p>
晉王的一拳頭仿佛打到了棉花里,看他滿臉笑意恨不得把他的笑臉撕碎。憤然反駁道:“你才傻!”
“嗯。我傻我傻。”顧川笑著施施然走出去了。
他站在九重宮闕的最高處,俯視著地上的一切,有一輛馬車從西邊緩緩而來。
他知道,那里面坐著的是他最愛的姑娘,他想告訴她自己是有多么等不及,即使要挨拳頭,他也要告訴她,他偌大的婚禮上缺一個新娘子。
他還要告訴她,縱然他不能和她鉆進洞里做她的狐貍相公,他卻能娶她,做這九重宮闕的女主人。她可以和他站在一起,看日升日落,海晏河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