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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文第一次來到這個冰冷刺骨的南方小城。一出火車站口,北風卷著料峭的寒意就從四面八方包圍了他。他聳了聳肩,將背上的行囊往肩上送了送,又攏了攏及膝的棉大衣,用力拉了拉圍脖,兩只凍得通紅的手又趕緊躲回了棉衣口袋。一縷陰風又狠毒地從領口鉆了進來,“吭哧”,他不由地打了一個冷顫。
凄冷中阿文定睛四望,只見夜幕如蓋,燈火闌珊。站前馬路上行人稀稀拉拉,屈指可數。幾輛出租車無精打采地靠在馬路邊,兩三個司機佝僂著身子,拱著手剁著腳招徠著幾個形色匆匆的旅人。
老六怎么還沒來?留我在這里吃風。阿文不禁暗咒起來。老六是他的大學同學,當年就睡在他的下鋪。膀大腰圓,為人性爽,好說臟話,不愛洗澡。聽聞阿文來Z城出差,作為東道主的他為了報答四年考場救命之恩,撂了話說這次衣食住行吃喝嫖賭一條龍包到底。這回阿文都已經左右腳呱唧呱唧抖了十分鐘了,還沒見他影蹤。
饑寒交迫中,阿文瞧見一輛黑色轎車疾馳而來,“咚咚咚……”這輛老舊桑塔納轎車眨眼已吼叫著停在了阿文眼前,排氣管冒出一團團黑煙,還時而凍著似的猛一哆嗦。車剛停穩,車門大開沖出一團黑影,直握住阿文雙手: “同志,久等了?!?/p>
一身又黑又直的筆挺西裝也阻擋不了老六的悶騷,還是黝黑的臉龐綻開兩排白白的牙齒,猶如火場劫后余生的幸運兒。
阿文哭笑不得,被連拉帶拽弄上了車。總算這車還有空調,摘下帽子解開圍巾,阿文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個火場幸運兒。
“我說你孫子怎么這身行頭了,豬鼻子插蔥,裝的挺像呀!”不知怎么的,平常說話溫文爾雅的阿文,一碰上老六,不,是一想到老六,自動就篩選出一系列與之匹配的臟話,仿佛楊子榮進入威虎山,不來兩句黑話不能過活。
“MB別提了,剛剛談了一個合同,廢了老子吃奶的勁才把幾個老女人搞定。不提了不提了,好些年沒見你孫子了,還是這副酸秀才樣啊!”
“放屁,這叫品味懂嗎?”
老六又咧開大嘴嘿嘿地笑了……穿過一盞又一盞昏黃的路燈、蕭瑟的大街、狹窄的胡同,又匯入一條單向四車道的寬闊大道。老舊的桑塔納吱吱嘎嘎卻又像一條泥鰍般見縫插針,老六開車的樣子活像一個傲驕的出租車司機。
兩人在車上用黑話匆匆地問候了這幾年的生活。這些年鮮有聯系,見面卻似乎又回到了那踉蹌歲月的一個普通夜晚:老六光著膀子抽著紅雙喜趴上阿文的鋪子,狂放不羈地訴說著他“新泡的馬子”。阿文時而看看書,時而抬頭說個嗯。老六則又能在嗯中找到興味,繼續掰扯他們的初吻云云。
不多時,“出租車”吱嘎一聲停在一家酒店門口,阿文抬頭一看,五個金色大字“青東大酒店”。酒店正門口有一個環形的坡道,繞著一座假山貫通兩端,兩端出入口處各有一座圓形花壇。似種著兩株梅花樹,修剪成球狀,光禿禿的枝椏纏繞著像兩個鐵絲球。阿文湊近了看發現其中一株樹梢竟開著一朵梅花,就那么一朵孤單單地在寒風中顫抖,卻綻放得異常嬌艷。
“房間開好了,東西去放下,二樓餐廳訂好位置了,馬上咪西?!崩狭榱锏貛е⑽霓k完入住手續,又風風火火地帶阿文去餐廳吃晚飯。
老六慷慨地點了十來個菜,雞鴨魚蔬一樣不落。一如舊日般熱情似火,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勸著阿文吃吃喝喝。在老六的款款盛情下,阿文被迫灌下了數杯“今世緣”,漸覺明亮的燈光有些許飄飄忽忽,舌頭微微有些打顫,這酒后勁真不小。
老六繼續一邊念念有辭,一邊自斟自飲,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混混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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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恍惚惚中,阿文聽著老六吐字也不甚明晰了。
“酒也足了……飯也飽……飽了……老秀才,你哥我”老六搖搖晃晃地拍拍自己胸脯?!澳愀缥摇瓗闳ァ瓰t灑瀟灑。MB起來…… 走起?!?/p>
阿文只覺頭重腳輕,想說回去休息又半晌沒搶到話頭。被老六拖著上了電梯,迷迷糊糊不知去了幾樓,又迷迷糊糊地進了個浴場。
浴場略顯狹小逼仄,兩邊一溜排開十多個沖洗開間,中間一個五平米不到的湯池,似乎都沒有換水設備,平靜地如一潭死水。阿文也提不起在這樣的池子里泡澡的雅興,匆匆沖了個澡。
沖洗完畢,阿文略微清醒了些,在浴室一個拐角處看到老六鬼鬼祟祟地招呼其過去。過去一瞧,老六已早早地換上了一套浴場提供的短衣短褲,阿文剛想抱怨幾句浴場的簡陋,老六隔著水霧扔過來一套衣物,嘿嘿地說穿上。
亦是跟老六身上一模一樣的短衣短褲,穿上衣服,阿文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和老六并排站一起,猶如勞改的犯人甲和犯人乙。
“這是要干嘛呀?”
“按摩呀,狗日的放松放松!”
“那你搞得這么猥瑣干嘛?"看著老六似笑非笑又似哭非哭的表情,阿文也哭笑不得。
兩人被一個服務員帶到樓上一個寬敞的大廳,大廳里燈光暗淡。拐角一個吧臺,吧臺立著一位穿著紅色小西裝的漂亮服務員,拿著一只耳麥甜甜地說著一些“有客幾位”之類的話語。大廳中央坐落著數十個寬大的布面軟椅。一排也是穿著勞改犯衣服的男子躺在軟椅上休息。抽煙的,喝茶的,迷瞪的,如一群等待被招安的土匪。
“看毛,走啦!”老六拉著阿文跟著一個男服務員到了大廳角落直通的一條長廊,長廊同酒店其他樓層的差不多,兩側是一個個小房間,房門緊閉,上頭一個小小的圓形玻璃窗口,窗口透出淡淡的粉紅色亮光。不時傳出幾聲男男女女的玩鬧聲。
“得了,進去吧!”也沒問阿文意見,老六把他推進了一個空房間,然后色迷迷地笑著走開,揮手在耳旁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一會聯系!”
房間里布置簡單:一張一米二的小床,白白的床單,白白的枕頭;一個小床頭柜,柜上擱著一部電話機和一個菜單模樣的小牌子;墻角一盞燈光極暗的落地燈。墻上掛著一副畫,畫上是昏黃的云朵背景下,一個裸著上半身的女子抱著一個陶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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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嘟嘟嘟”,三聲清脆的叩門聲。沒等阿文說請進,一個女孩攜一只精致的小化妝盒推門進來,進門后兩手拎盒對著阿文鞠了一躬。
“您好,77號為您服務可以嗎?”
披著落地燈緩緩的光線,女子佇立在門口:瘦削的身軀,上身著袒胸無袖的粉色小西裝,下身一條短小及臀的粉裙,柳絲般長發沿著濃妝艷抹的尖臉兩邊垂落,長翹的假睫毛罩著兩只嫵媚攝人的大眼睛,精巧的鼻梁下兩唇微啟:她正露出職業的嬌媚的微笑望著阿文。
“可……可以?!辈恢醯?,阿文有些緊張,像一個職場新人面對著上司的問詢。
女子點了下頭,輕輕關上門然后走到床頭柜前,放下小化妝盒。又扭過頭微笑著拉著阿文戴著手牌的手,掃了一眼,拿起電話快速地報了一串數字,輕輕擱下電話看著怔愣在床邊的阿文。
“怎么啦?”女子笑著問他。
“沒怎么……額……你說的是什么?夏威夷什么的。”
“撲哧”女子不禁笑出聲來,沒回答,反問道: “你是第一次來嗎?”
自己一定是問了很白癡的問題。阿文心想。臉倏地一紅,幸好在燈光的掩飾下什么都看不出來。
“額……”
“沒什么啦,就是服務的套餐?!迸邮炀毜胤鲋⑽?,將他翻轉身體,示意他趴在白床單上?!澳闩笥呀o你點的服務項目,叫做夏威夷風情。"
說完女子笑著脫了高跟鞋,又整蠱般整個身體趴在了阿文身上,向阿文的耳根輕輕吹了口氣。
一股滾燙的柔軟在他背上蔓延,阿文全身的毛孔瞬間刷地一下張了開來,體溫急劇上升,熱血一下子沖到了腦門,像飲了一口濃烈的白酒。耳旁一口熱氣吹過,將濃濃的火焰送到了他的全身。臉,脖,背,手腳似乎都不聽使喚般抖動著,阿文差點從火山里跳了起來。但剛剛出的糗強烈地扼住了他,讓他低下頭閉上眼睛不得動彈。
“哧……”,女子笑得愈發明顯了,顯然阿文的舉動都被她看在眼里。她雙手在阿文身上游走,撓癢癢般輕撫過他的手,背,腿,腳,又反復從腳往上撫至他的手心。
阿文像一個嬰兒樣,渾身顫顫,不敢亂動。她的手真是靈活纖細,細細巧巧的指甲觸在他的肌膚上,輕輕柔柔地帶動著他全身的血液循環。
過了一會,她拿著一塊浴巾蓋上了那本就光線昏黃的落地燈。阿文幾乎快看不到墻上的陶罐少女了,包間里的空氣幾近凝固。她重回床上緩緩地幫阿文褪去了上衣,伸手拉他的寬大短褲。欲移除他最后一片遮羞布。
“別!”阿文似被潑了冷水般,神志一下子清醒了過來,“你們都要這樣嗎?”阿文努努嘴,意思是問都要一絲不掛嗎?
“是的,夏威夷風情就是全身按摩。重點就是…… ”女子欲語又止。
“那我不要了?!卑⑽挠行┌脨馈?/p>
女子愣住了,呆呆地凝視著阿文的眼睛,他的表情堅定,不像是欲拒還迎的無聊把戲。
“可是你朋友給你點好了?!眱扇藢σ暳税敕昼姟E哟瓜铝祟^,喃喃低語,精巧的鼻梁上竟冒出了滴滴汗珠。
“沒事,錢我會照付的?!卑⑽囊娝坪鯎乃右菟频?,心中略有不快。
空氣中彌漫著尷尬。
“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p>
阿文看到她說完這句話,黑黑的瞳子里閃著晶瑩的光點,她竟然哭了。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打扮,眼淚是那么不合時宜,但它分明就在,在她明亮的眸子里打轉,呼之欲出。
“噢,對不起,我也…… ?”阿文情急說不出話來,兩手繞著圈像一個不會說中文的老外。
“哧”,看著阿文那尷尬的樣子,她又破涕為笑了。梨花一枝春帶雨,跟剛進門帶職業微笑的她判若兩人。
“那我給你按摩好嗎?”她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阿文。又仿佛阿文誤會似的,鄭重地說: “正規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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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動作嫻熟,輕重緩急拿捏的恰到好處,阿文在她專業的按捏揉捶中漸漸放松了下來。除了她的手與他身體的接觸聲,房間內悄無聲息。阿文的酒勁和怯勁漸漸地消散在落地燈殘留的一絲光線里,倦意襲來,阿文的思緒悠悠揚揚,飛到了那年學校后山的竹林邊。
清風刷過月色照耀下的竹林。泛著微茫的白光在階前搖曳,欲掃去這料峭的冬寒。一男一女坐在階上,久久無言。男的只顧一根一根抽著悶煙。
“以后還能做朋友,不是嗎?”女孩打破了這月夜的寧靜。再過兩星期,他們行將畢業離校,女孩子提出了分手,說是感情終要為現實讓路,他們之間不可能了。
男孩子不說話,只顧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淚水一滴一滴落在冰冷的臺階上。今天之前,他都以為她是他的全部,而他也是她的全部。
她拿過他的煙,放到嘴里,抽了一口,旋即被煙嗆得不??人裕纾拥?,離去。
一個星期后,他在校園里,看到她的手跟另外一個男孩子的手牽在了一起。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夢里不知是誰,在哼唱著《葬花吟》,空靈的旋律如花如霧、如泣如訴,在阿文的腦?;匦?。花開不敗,到頭來新土半抔,海誓山盟,終不過黃粱一夢。
嘰里呱啦門外一陣喧嘩將阿文從夢里拉了回來。阿文發現,輕輕哼歌的竟是給他按摩的這位女子。
看阿文醒來,女子收了歌,柔柔地說了聲: “你醒啦?”
“嗯,你很喜歡林黛玉嗎?”
女子眉梢一抬,似對阿文的問題有些訝異。反問道: “你說呢?”
“一定喜歡吧,要不然怎么唱她的歌呢?”
“嗯,但是我最喜歡的還是晴雯?!?/p>
“為什么呢?”
“我喜歡她心地善良,心直口快,不會虛偽,敢愛敢恨!”
“嗯,可惜了。落這么個下場?!?/p>
“我覺得不可惜呀,她的生命最后是圓滿的,能在愛人的淚水里告別人間?!?/p>
阿文感到驚訝疑惑。遂讓她停了下來,兩人并排靠在床頭,各自抱著一個枕頭敘了開來。
女子名叫歡歡,四川人。小時候家景還可以,父母弟弟一家四口,其樂融融。到了高二那年,父親生意失敗,家里房子也賣了,還欠了一屁股債。父親整日借酒消愁,對這個家也不怎么管顧。她媽媽一點微薄收入無力撐起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和巨債,常常夜深人靜以淚洗面。
她見家里這幅光景,思慮再三輟了學,要出去打工掙錢幫爸爸還債,供弟弟讀書。媽媽聽了后打了她一頓,還是拗不過她的堅決,抱頭痛哭完送她去了遠行的火車。
她喜好讀書。極少買新衣服,卻買了不少的書。她的世界天真卻又堅定。她說她渴慕那種“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愛情,但是不會像卓文君那樣原諒出軌的司馬相如,她一定會將“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的“決絕”進行到底。
“那或許是因為你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吧?!卑⑽牡馈?/p>
她搖搖頭: “不,我不會?!?/p>
“說說你吧!”或許覺得聊的話題太沉重了,歡歡雙手環抱膝蓋,歪著腦袋撲閃著眼睛問阿成。
“我???叫我阿文吧,朋友們都這么叫我。我很普通,普通的出身,普通的工作,普通的人生?!卑⑽乃妓髦约旱娜松?,果然“普通”是最能一詞以概之的。
“討厭,敷衍我?!迸⑧恋?。
“不是的,我大學畢業三年了,中文系,現在在一廣告公司工作,主要負責文案創意,但是很不得志,老板盡喜歡那些嘩眾取寵的歪門邪道,我特不擅長。不得不說,人們大多喜歡他那套?!?/p>
“嗯,走心不賺錢,賺錢不走心!”
“是啊,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說說中文系里都學什么吧?那是我的夢想?!迸⒂謫?。
“很多呀,古代漢語,現代漢語,中外文學,語言學概論,文學概論,文字學等等,當然還有外語,政治,計算機等基本學科。”阿文回想起那狼狽的時光,不禁嘆了一口氣。
阿文報一個課程名字,歡歡眼睛就會閃一下,仿佛一顆顆天上的星星,刺得他眼睛生疼。兩人沉默了一回,歡歡問: “你不是本地人吧,我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本地人?!?/p>
“是啊,來出差,過兩天就回去了?!?/p>
“噢!”歡歡似乎有些遺憾。
“你們這里有什么好玩的嗎?”阿文見狀轉移了話題。
“這里我也不太熟,有些古寺,還有幾座大山,游客太多,我都不喜歡去。"歡歡低著頭像是自己對自己說話。
“那你喜歡去哪兒?”
“我喜歡這里的一座小山,那里有大片大片的銀杏樹,冬天銀杏葉落滿地,像鋪了滿山的黃地毯。而且沒什么人。很安靜。”
“噢,聽上去好美,你能帶我去看看嗎?”阿成也特別喜歡那種寧靜的恬美,問出話來才感覺似乎有那么點唐突。
“唔……可以?!睔g歡看著阿成,看得出他的認真。“夕陽西下的時候最美!”
“明天有空嗎?等我忙完工作?!?/p>
歡歡思索了一會,說了聲好。
兩人互留了微信。不一會,老六打電話過來問阿文完事沒有,他在大廳等他。阿文與歡歡匆匆告別,又與老六揮別后回了酒店房間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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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阿文與客戶就一個廣告的幾個細節問題從清晨一直談到傍晚。等到一切敲定,拿起手機看到好多個未接電話,老六的。
還有一條微信:你在哪?
這是歡歡發的。
他趕緊回復:你在哪?我來找你。
然后抓緊時間給老六打了個電話,告訴老六勿念,有事,謝謝照顧。兩人無太多客套,他們是可以一直不聯系也能保持友誼的那種關系。
掛了電話,看到歡歡回復了:吃了嗎?我在宿舍。
還沒,我立刻來找你。
打了個車,阿文直接奔向酒店。從出租車上一下來,看到門口走來一個穿著猩紅大衣的女孩,身形消瘦,但神采奕奕。正是歡歡,她今天沒有化妝,飄逸的長發,清秀的面孔,雪白的膚色,似一陣清風徐徐襲來。
兩人盯著對方看了一會,會心一笑。
“跟我走吧!”歡歡笑著。說完往酒店后邊的一條小路走去,阿成趕緊跟了上去。Z城綠化做得挺好,路邊都有大片的草地,放眼望去,翠色逼人。陽光映著晚霞軟軟地罩在他們身上,天氣愈發清冷,寒峭比昨天更甚了,裸在外邊的鼻尖都像是漸漸被冰凍,摸上去像一顆冰塊。
走到稍遠處,歡歡從隨身帶的小包里拿出兩個飯團,遞了一個給阿成?!俺园?,我自己做的?!?/p>
阿成望著眼前這個天真浪漫的清秀小臉,心頭涌過一絲感動。
“謝謝,今天不用上班嗎?”飯團味道真不錯,加了肉松,香菇,榨菜等配料。
“請假了。領班不讓請假,我跟她吵了一架。”女孩淡淡地說,像是說跟自己無關的一件事。
阿文愕然。
“看,前面就是了,我也不知道這座山叫什么名字,我就叫它銀杏山?!睔g歡用手指著不遠處的一座小山說。
還真是黃地毯呀,夕陽輝映著滿山的黃葉,像一條正在晾曬的大毯子。四周寂靜無聲,踩著滿地的落葉,窸窸窣窣的聲響顯得悅耳動聽。兩人從山腳往山上走著,似乎誰也不愿打破這份安詳與寧靜,都沒有再說話。阿成在偶與她目光對視的時候,能感覺到彼此的交流,一路無話,卻又似說了無數的話,此時無聲勝有聲。
前邊有一排陡峭的山階,阿成看了看小臉微紅似已沁出汗珠的歡歡,小心翼翼地向她伸出了手。她微微有些愣神,將柔弱纖細的小手遞給了阿成。
一條長長的林蔭道,鋪滿了黃黃的銀杏葉,兩個靈犀相通的男女,牽手走在金色的地毯上。風吹過,片片銀杏葉又紛紛揚揚從樹上落了下來,似撒在他們身上的鮮花。
時光就駐足在這一刻,多好。
小山確實也不算高,一個小時不到,兩人便到達了山頂。山頂有個八角涼亭,太陽已經大半個潛入遠方的山巒,射出最后的幾縷金光,照得歡歡臉頰愈加紅潤了起來。
歡歡面朝太陽,張開雙手大喊起來:“我很開心?。 边h方的群山在遙遙呼應著。
歡歡喊著喊著,看到阿成溫柔地看著她,又漸漸溢出了眼淚,眼淚順著臉龐滑落,深深淺淺,匯流成一條條美麗的小溪。
“討厭,你都沒什么要說的嗎?太陽都要下山了。”歡歡擦擦眼淚,捶了一下阿成。
阿成也學著歡歡的樣,張開雙臂,對著太陽大喊:“我也很開心??!”陽光忽閃忽閃,像是附和他們的吶喊。
歡歡緩緩從后面抱住阿成,將心口貼在了他的背上。雙手在他胸前緊握,似是一個妻子抱住即將遠行的丈夫。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么久,她說話了: “我們照張相留念吧!”
“好?!?/p>
她要了阿成的手機,奪過阿成一支胳膊,將他緊緊環在自己肩頭,然后對著手機說了聲一二三。拍下了他們倆的第一張合照。夕陽的余暉靜靜灑在他們臉上,照片里的她笑得燦爛甜美,宛如一朵盛開的鮮花。
太陽無情地去了山的那一邊。黑夜的大幕一點點從山那邊拉了過來。阿成斜倚在亭子里,緊緊抱著懷里的歡歡,他們一直聊,從幼兒園聊到參加工作,聊看過的書,看過的電影、聽過的歌、喜歡的顏色、喜歡的對象。似乎從記事起,阿文就沒有說過這么多話,他也驚奇地發現,兩個人竟然有那么多共同之處。他們都喜歡三毛、喜歡王菲的歌、喜歡孤獨的旅行。會為一只死去的蜻蜓泣下,也會望著一片秋日的落葉發呆,一呆就是半天。
一彎新月吊在高闊的夜空,向大地灑落著幽幽的冰涼。銀杏樹在月光和微風中簌簌作響,像極了那一晚的竹林。天空中飄起了霏霏微微的雪花,催促著時光的步伐。
“阿文,下雪了?!?/p>
“嗯,下雪了。”
“你喜歡下雪嗎?”
“嗯,喜歡,我喜歡茫茫的白雪將一切掩蓋的樣子,一切污淖都被白雪的冰潔覆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p>
歡歡低下了頭,望著被阿文緊握的雙手。久久沒有言語。
“回去吧,很晚了。"過了許久,她說。時間已過了十二點,夜幕下的小城燈火漸歇,唯有一排排的路燈照著清冷的街道,指引著回家的方向。
阿文牽著歡歡,沿著原路慢慢往山下走著。雪漸漸大了,一片一片落在他們身上。
“阿文,你聽說過這么一句話嗎?”
“什么話?”
“下雪天一定要和心愛的一起走一回,因為走著走著,一不小心就走到了白頭!”歡歡說完咯咯笑了,笑聲穿透了靜謐的夜空。
“聽過,對呀,那我們現在就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對嗎?”
“嗯,是的,我們一不小心白頭偕老了。”
到了酒店后邊的那片草地了,歡歡停住了腳步,說她的宿舍就在這附近。
“我明天回去了?!卑⑽恼f。
“嗯,我知道?!?/p>
“我會聯系你的?!?/p>
“嗯,我知道?!?/p>
“那么,再見!”
“嗯。再見!”
阿文不舍地放開她的手,跟她告別,倒退著往酒店的方向去。紛紛揚揚的大雪從四面八方將他包圍,沒走多久,眼前就只剩下茫茫的雪花飛舞。
“阿文……”一聲帶著泣音的吶喊穿雪度雨而來。
一個紅色的身影,在風雪中飛奔而來,似一陣風,似一團火,似一個夢,撲到阿文的懷里。
歡歡抬起頭,雙臂勾住了阿文,閉上雙眼,覆上了他的雙唇,暖暖的淚珠從她臉上爬到了阿文臉上,又爬進阿文的嘴里,咸咸的。
“我的初吻?!焙瑴I說完這幾個字,她又像風一樣慢慢消失在飛雪里,一邊跑一邊抹去亂流不止的淚水。
阿文呆呆地站著。雪花將他凝成一個白色的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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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阿文一推窗就看到漫無邊際的雪白,一夜飛雪將花花世界蓋得嚴嚴實實。皚皚白雪反射出一道道扎眼的光芒,刺的他睜不開眼。
他收拾完行李,匆匆退房。老六已經在大廳等著了,他的老舊桑塔納堂而皇之地趴在酒店大門口,沒熄火,排氣管還不時吐著黑霧。
“MB也不玩兩天,回去別說來過,老子沒臉?!崩狭贿厧退崃诵欣钕洌贿呧洁熘?。
阿文笑笑。坐定車子,他拿出手機,準備給歡歡發個消息告別。
沒了,沒了,什么都沒了。阿文震驚地說不出話來。手機里一切如舊,單單與她的聊天記錄沒了,微信好友沒了。他與她唯一聯系的紐帶斷了。那張映著晚霞的合照在還在。她癡癡地笑著,笑他的沒心沒肺,笑他的后知后覺。他呆若木雞,千頭萬緒在他的腦海翻騰。腦中的亂碼像一艘沉入大海的小船,任他輾轉騰挪也改變不了傾覆的結果。他像木乃伊一般化在座位上,任老六滿口臟話地帶他離開。
兩團鋼絲球般的梅花樹覆滿了積雪,像兩個巨大渾圓的雪球,目送著阿文漸行漸遠,那朵伶仃綻放的梅花不見了。老六說了一路的話,阿文什么也沒聽見,直到送他進站揮手告別。他的腦袋是空的,仿佛在看一場無聲電影。周圍的一切猶如黑白電影按了快進,無聲的奔流著。
列車緩緩地開動了,車廂沒幾個人,阿文晃倒在一個靠窗的座位上。車內的暖氣在將車窗蒙上了一層水蒸氣。阿文用手擦了擦,透出一個圓形的小孔。
雪花又飄了起來,阿文看到了冰雪覆蓋下的站臺,晶瑩剔透,潔白無瑕,渺茫似天上一條純潔的鵝毛飄落在了人間,被廣場上的幾根旗桿刺出了幾個小洞。
他看到一個穿著猩紅大衣的瘦小身影,孤身一人佇立在旗桿旁,對著緩緩而去的列車輕輕地揮動著她的小手,活像一個美麗的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