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艮第紅

像舊時光飛逝而過,那是潮汐往復的色彩,那些甜蜜的記憶撫慰著我,照亮著我。

? ? ? ? ? ? ? ? ? ? ? ? ? ? ? ? ? ? ? ——前記

新年過后的第五天,Y城就下起了雪。我已經記不清這場雪是這個冬天的第幾場雪了。

清晨四點醒來,拉開旅館里白色的窗簾,玻璃窗戶上印著結構繁復的冰花。我把整只右手按在冰花上,寒冷如同蛆蟲一般直竄入心臟。我所能做的,只是等待其融化。

窗外的建筑一片漆黑,星空被烏云遮蔽,烏云也是一片漆黑。透過被冰水浸潤過的玻璃窗,遠處的西山呈現出一片模糊的淡藍色,山體上覆蓋著一層厚實的積雪,在寒冷的空氣里兀自像一顆不朽的鉆石,閃著夢幻、微弱而又堅定的光。整座城市都被這種淡藍色的微光籠罩著,仿佛是天上的神靈在默默地守護著這座城市。

我獨自躺回冰涼的被窩里,沒有再入睡。就在不久前,我辭退了三年的工作,并且離開了長久以來居住的故鄉和家人,一個人前往陌生的城市。我沒有來這里找下一份工作的打算,暫且當作是一次沒有計劃的旅行。閉上眼睛,故鄉的面孔越發清晰而透徹,街道上悠閑緩步的行人,熱鬧的地攤叫賣,鄰居們突如其來的問候聲,甚至連母親和父親的白頭發,都根根分明。這些畫面在我的腦海里不停地翻騰和跳躍著,可我觸摸不到它們,仿佛彼此隔著一道硬邦邦的屏幕。

被窩終于有了一點溫度,而我的雙腳卻一直是冰涼的,每年冬天都是如此。仿佛是感受到了腳底帶來的涼氣,我順其自然地打了一個噴嚏。這聲尖銳的噴嚏貫穿我的耳膜,響徹整個房間,它讓我斷定我極有可能病死在這座老舊的旅館里。我抱著自己雙腿,用手心的溫度溫暖腳底,但仍然止不住渾身顫抖,如同一個子宮里的嬰兒該有的形狀那樣蜷縮成一團。風聲時而敲打著窗戶,或許此刻窗戶上正在結著新的冰花。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早已起了白色的霧靄。等中午霧靄散去,太陽就會出來。我如此想著,睜開眼睛無所事事地再一次打量著這個不屬于我的房間。老舊泛黃的壁紙,有的地方已經剝離了墻面,內部被空氣充斥著。屋頂的吊燈無法打開,只是一個擺設。桌子上的熱水壺里結了一層厚厚的白堿。我沒有打算用它,只喝自己帶來的礦泉水,干凈衛生。房間里沒有安裝空調,而棉質粗硬的棉被仿佛失去了保溫的功能,晚上必須穿兩層衣服外加一個熱乎的暖手袋才可以入睡。床頭柜上放著昨天晚上門縫里塞進來的小卡片。看著卡片,突然一陣涼意襲來,我再次裹緊了被子,閉上眼睛,等待霧靄消失。

漸漸地,我終于沉睡過去。直到中午才醒來。簡單地洗漱過后,我離開了旅館,來到了Y城的西山下。西山位于Y城的西面,當地的人叫它霧云山。據酒吧里的老板說,此山在夏秋季節如遇陰雨天氣常常會有云霧環繞于半山腰的景致,十分壯觀。這個小酒吧在霧云山的腳下,我打算在酒吧里吃一點東西,于是點了一個火腿三明治和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老板是個面冷而氣質溫和的中年男人,大約四十歲左右,看起來沒有沾染上市井的氣息。他嚴謹細致地結算好賬單,并親自下廚房制作食物。這間酒吧的廚房是半開放式的,與放置酒瓶的吧臺合二為一。我坐在吧臺邊上,可以看清楚食物制作的全過程。他的手法細膩,對于食材的形狀以及擺放位置極為考究,仿佛賦予了食物以神圣感,如同在雕刻一件藝術作品。

當我向老板問起關于這座山的情況時,他建議我夏天再來。老板說:“現在大雪封山,所有可以通向山頂的路都被封死,你不可能上得去。”

我喝了一口熱咖啡,聞著嘴里的余香,說:“既然來了,我也不可能再回去。”

“那祝你幸運吧。”

我朝老板笑了笑,說:“晚上我會來喝酒的。”

填飽了肚子,我便離開酒吧。從隨身攜帶的背包里取出一頂白色絨線帽子戴在頭上,用來保暖。這條街道上的雪還沒有徹底融化。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作響。我順著這條街,走到盡頭,即霧云山的山腳。前往山上的路沒有任何設置警示標語和障礙,也無人看管。似乎大家都達成了共識,在這種惡劣的天氣里基本上沒有像我這樣的傻子冒險前往山上。不過,這條路并沒有酒吧老板說的那樣危言聳聽,只不過山路略微陡斜,需要在上山的過程中做好防滑措施,每走一步必須小心翼翼。好在積雪厚實,摩擦力足夠支撐我抵達山頂。

山體一片白茫茫。偶爾裸露的針葉植被又黑又翠,被積雪遮蔽了往日的光華。沿路全部都是這一類的植被,樹根粗壯,枝條高挺。抬頭只見天空被分割成一條藍色的河流。不見日光。越往上走,風速越大。從山上呼嘯而下的風,把枝條上的積雪紛紛吹落,以為是又在下雪,不覺有些驚嚇。

爬山的過程很順利,唯一沒有預料到的是,山頂上的霧氣濃重,無法看到遠處的景色和Y城的全貌。原來,霧云山的冬天也會云霧繚繞,我獨自感嘆著。我被能見度不到十米的霧氣圈在一個無形的圓里,仿佛又回到了昨晚居住的旅館房間,發出的聲音如同進入一個無底洞,得不到任何回應。所以,很快我便決定趕在夜晚來臨之前下山。按原路來時的腳印返回,如此雖然省了不少事,但也并沒有省多少力氣。在下到半山腰時,我的膝蓋開始發酸,疼痛難忍。于是我放慢了速度,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夜晚。

回到酒吧時已近十點。幸好酒吧沒有打烊,否則這個晚上很難在附近找到可以填飽肚子的地方。我進門便癱坐在吧臺旁邊的椅子上,跟老板要了一份清湯拉面和一小杯白酒。老板不慌不忙地為我準備食物,看起來似乎對我上山是否順利沒有多大的興致。于是,我便主動開口說道:“其實,冬天的霧云山也會有霧,老板您知道嗎?”

“你真的上去了?”

“山頂什么也看不見,白跑了一趟。”

“也不能算白跑。”老板抬頭看了我一眼,又繼續忙碌:“至少你知道了冬天的霧云山也是有霧的,像我整天忙東忙西的,連自己家門口的山都沒時間爬。”

我尷尬地笑著,說:“山路沒有被封死,只是不太好走。”

“是嗎?往年下了雪,那條上山的路都被相關部門的人管制,據說以前在這個季節有個人上去后,再沒有下來過。”

“真的假的?”

老板把一碗放了豬肉排骨和青菜葉的拉面端過來,說:“聽人們說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謝謝。”我笑著說道:“對了老板,這個酒吧幾點打烊啊?”

“十點。”

“現在已經十點多了。”

“你瞧那邊桌子上那位客人,每天晚上過來喝酒,喝到十點多才肯走。”

說著,他用眼神示意我看向那邊獨自坐在一張餐桌旁的年輕男子。他留著一寸平頭,即便穿著厚厚的棉服,也遮蓋不了強健的身形。桌子上放著一瓶啤酒,杯子里盛著冒著氣泡的黃色液體。每喝一口,便若有所思地發一會兒呆。似乎有什么事情使他十分苦惱,但又很享受的樣子。

老板繼續說:“這個人很奇怪,有一次店里要打烊了,他卻不肯走,說是沒地方可去,讓他在這里待一會。”

“所以……”

“所以,后來我就只好等他走了之后才打烊。”

“沒地方可去,你覺得可信嗎?他不會連家都沒有吧?”

“也許他是有別的難處,也未可知。”

我點了點頭。

酒精入胃,熱血滾燙。光線昏沉,空氣里散落著各種酒的氣味,混雜在一起,使整個酒吧沉浸在一片幻覺之中。我看了看外面的街道,早已空無一人。隨即,我向老板告別。在我走過那位男子的身邊時,他警覺地掃了我一眼,喝完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啤酒,起身離開了。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冰涼的夜里,竟然有一點失落。

第二天中午,我又來到了酒吧。在這樣寒冷的天氣里,為了不與社會脫節,只好每天無所事事地混跡在酒吧。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四五天。老板看在眼里,打算給我一份可以迅速上手的工作,服務員兼調酒師。他教了我一些調制不同雞尾酒的方法,其中長島冰茶是這個酒吧里的特色酒飲。酒性烈,后勁大。不過,此酒也可以被調制成溫和型。入口柔滑,將醉不醉的微醺。大多數人比較喜歡喝改良之后的長島冰茶。老板說,原味的長島冰茶如同烈火情人,改良之后的長島冰茶溫順乖巧,適合娶回家。老板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我問老板:“那你看我是屬于改良前還是改良后的?”老板思考了一番,說:“你兩個都不是。你或許是那種勃艮第葡萄酒,這種葡萄酒既柔軟細膩,又堅韌渾厚,清純可愛,卻深邃而神秘,精致嬌貴又耐人尋味。但很少有人點這種酒。”“為什么?”我問。“因為它太與眾不同了,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得了。”

過了一個星期,我的調酒技術突飛猛進。老板同意我在酒吧里先做一個月。每天上午十點到晚上十一點都是我的工作時間。除了每天晚上十點多才離開的那位年輕男子以外,還會見到不同男女的面孔。他們當中有的人進來只是為了吃一頓美食,有的人是為了買醉,而有的人是為了聊天交友講故事,有的人卻只是默默的看客。當我把美酒和和食物送到他們的身邊至后,一切都會變得不同。

張揚是我在這里工作之后第二天來的。有時下午,有時晚上,有時隔兩三天也不會來。他每次都會坐在吧臺的一側角落里,看著來往說笑的人們。當然他自己也不會閑著,手里總會拿著一杯勃艮第葡萄酒。他告訴我說,他喜歡特別的酒。我向他推薦長島冰茶。他喝了一口,卻說:“這酒的口感怎么像小時候喝的藍瓶口服液。”我常常被他逗得無話可說。

他問我:“你喜歡喝哪種酒?”

“不喜歡喝酒,只是興致來的時候小酌一杯白酒。偶爾也喝啤酒、葡萄酒和雞尾酒。”

“看來你涉獵很廣泛。”

“其實,我是個冷血的人,對酒沒有特殊的愛好。”

“對人也是如此嗎?”

“那得看對誰。”

他的眉毛很濃密,眼睛里仿佛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臉上經常掛著微笑,聲音細致而有力,如果金屬之間摩擦的響聲。他默默喝酒時沒有人會在意他的存在,而一旦開口說話,酒吧仿佛就是只為他一個人建造的。他在我生日那天,無意中脫口而出的“生日快樂”,竟然被老板聽到,最后傳遍了整個酒吧。所有的人端起酒杯來祝我生日快樂。那算是我至今為止的人生中為數不多的驚喜。那天晚上,我破例喝了一點白酒,醉至無法勝任工作。老板勸我早點回去休息,可我心里仍有一個疑問。張揚是如何知道那天是我生日的,除非他記憶力超于常人,能夠記住我隨口所說的每一句話。

過了兩天,張揚消失了。或許在我發現張揚消失之前,他就已經消失了。我甚至開始責怪自己沒有早一點多陪他聊天,可實際上,這也許的確怪不到我的身上。他只不過是萬千顧客中的一個,我不可能對他照顧周全。可是他突然消失這件事,讓我好幾天都無法釋懷。我開始盼望著能夠有一天,他會像突然消失那樣,突然出現在吧臺的一側角落里,然后默默地喝著酒,或者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

在張揚不在的那些日子,酒吧里仍然向往常一樣每天都會出現一些新鮮的面孔。看到這些年輕沸騰的面孔,聽到他們跟我說的那些故作浮夸的句子,都讓我陷入無力和沮喪,不過我隱藏得很好,沒有人可以看出我哪里不對勁。他們以為我正好也很欣賞那種矯揉造作的玩笑,于是便越發收不住了。直到有一天,我終于擠不出半點笑臉,并且對著一群談笑風生的人們說:“你們有沒有見過一個叫張揚的男生,他喜歡在這里喝勃艮第葡萄酒。”他們都說沒有見到,接著有一位留著一頭短發的女生突然探過頭來,睜大了眼睛問我:“張揚是誰?為什么要找他?”

“他在這兒待過一段時間,后來不辭而別了。”我如實回答。

“為什么不辭而別?”

“不知道為什么。”

“那張揚是你的什么?”

“我很想他,希望他能回來。”

“他會回來的。”

“希望渺茫。”

“為什么?”

“我沒有他的聯系方式,不知道該去哪里找他。”

“我也有個失聯的人。”

“誰啊?”

“我超喜歡的一個男生。”

“你們是怎么失聯的?”

“在一個茶餐廳認識的,他每天早晨都會去那里吃早餐,我們只有過幾次短暫的交流,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后來,他也是不辭而別。”

“哈哈哈,咱倆同病相憐!”

臨走時,她告訴我她叫吳小白,虛室生白的白。她是我見過的第一個用比名字還要復雜的詞語來解釋自己名字的人。正是她的出現,一掃我連日來的陰霾。接下來的幾天里,她每天都來找我聊天,但不喝酒。她說她只愛喝檸檬汁,因為她不怕酸。她的眼睛細長而清冷,像宇宙深處的海王星球。短發增添了少女感。她經常穿著深色系的衛衣,用帽子遮住頭發和耳朵,下面是寬大舒服的牛仔褲和黑色馬丁靴。這種在我年輕時早就用爛了的扮酷著裝,一直以來都被我貼上了幼稚可笑的標簽,但是當這些通通放在她的身上時,卻讓我心生嫉妒。她會略帶一些神經質地鼓勵我:“張揚一定會回來的,一定會的,相信我。”我從來不曾相信任何人,包括我自己。可是,我選擇相信了她,因為她的話很明顯是騙我的。

后來,事實證明我的選擇是對的。不到兩個星期,在一個夜幕降臨前的傍晚,張揚又出現在了吧臺的角落里。和以往不同的是,他的眼睛里露出了些許憂郁,正如他手中端著的酒杯里勃艮第紅酒的顏色。那天,酒吧里的人不多,除了那個奇怪的男子,吳小白也在。她悄悄地湊近我的耳邊說:“原來他就是你想念的人啊!”“對,就是他。”我得意地說。

小白走進張揚,并且坐在他旁邊的位置,我也緊跟了過去。她上下打量了他幾秒鐘,對他說:“你不在的時候,她很想你,她一直在等你回來。”

“是嗎?”張揚放下剛到嘴邊的酒杯,顯得很驚訝,然后看著我,嘴角略微咧開,嘴邊顯現出一個淺淺的酒窩。

“嗯。”我盡量小聲地說,但又希望他能聽到。“你最近是不是很忙?”我試探地問他。

“上次來喝酒的那天,我和我女朋友吵架了。”他停頓了片刻,喝了一大口杯子里的紅酒,接著說:“那幾天很煩躁。”

“原來你有女朋友啊!”吳小白幾乎泄了氣。

“有啊。”

“我知道他有女朋友,”其實我一點都不知情。我轉過頭又對張揚說:“我記得你以前好像說過這件事。”

張揚干了最后一口,并且讓我又續了一杯。他不緊不慢地喝著每一口,讓紅酒里的單寧一點一點地滿足味蕾的饑渴,然后再滑入身體里,被他分解掉。他似乎在等待什么,眼睛里的黑眼珠子在不停的左右亂竄,看起來很浮躁的樣子。吳小白在跟我說起與她失聯的“小狼狗”。她看到張揚回來后,突然對“小狼狗”失去了信心,她像個發了神經的小白兔一樣對我抱怨著說她看不到任何希望。我建議她問一問那個茶餐廳的老板,或許真的可以問出什么有用的線索來。在吳小白走之后,張揚又添了一杯酒。

他終于開口問我:“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叫陳夢,叫我小夢就好。”

“小夢,其實我明明待在這里很開心,和你聊天的時候感覺時間過得很快,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還是離開了。”

“你想一個人清靜一段時間吧?”

“也許吧。”

“我之前其實不知道你有女朋友,你好像沒有說過,也許說過,但我沒注意……”

“哎,我說過的。”

“那就是我沒太注意。”

“沒關系。”

“你能回來就好。”

“我以后會經常來的。”

這種話像是某種承諾,說出口的那一刻就不得違反。那天晚上,張揚一共喝了三杯酒。一般情況下,酒后說出口的話只能信三分,因為很有可能在他第二天清晨清醒過來后,便會抹去頭一天晚上所有的記憶。在這個酒吧里,所有人都在說著夢囈,無聊空洞的人們樂于在這里掀起一次次的狂歡,人人都在逢場作戲中變得越來越游刃有余。有時候,我無法分清究竟誰是真,誰是假,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所有的人都是一副面孔,張著同樣的嘴,說著同樣的話。不過,所有人都會變,也就無所謂真假。我只需要做的就是記住張揚曾經說過什么,做過什么,以及他當時當下的眼神。記住這些并不需要浪費我多大的精力。

后來,他每次來喝酒時,都是在傍晚。這是一天當中最奇幻莫測的時間段。晚霞透過門窗,將令人沉醉的紅色揉碎了,分別灑落在每個人的酒杯中和眼睛里,使坐在酒吧里的人們變得馥郁芬芳。我和張揚的話不多。我們每次只夠匆匆聊兩三句,我便忙著應付別的客人。不過,在和別人聊天的間隙,我經常不時地向他的那個方向偷偷地瞥一眼,看他杯子里還剩多少酒。

有一次,酒吧里來了個奇怪的男人。穿著普通,長相也不是很出眾。可是,他自稱是個世界上最帥的詩人和藝術家。他說他會作詩,還會彈吉他,并且召集酒吧里所有的人都來聽他作詩。

“這就是傳說中的酒不醉人人自醉么?”張揚對我竊喜。

“我看是吧。先看看他要搞什么幺蛾子。”

“沒有人欣賞我的才華,可我是個詩人,雖然我是個詩人,可是我沒有錢,就算我沒有錢,但我還有才華。”

“這就是你作的詩嗎?”我很驚詫。

“對啊,怎么樣?我沒騙你吧!”

“不錯不錯。”張揚突然說道。

“你還有別的什么詩嗎?”我突然對他產生了好奇心。

“你們想聽別的啊!可以,但我是收費的。掃碼發紅包,我就給你們讀別的詩!”

“小兄弟,你是來搞笑的嗎?我們還不稀罕聽呢!”人群里有個男人的聲音說道。

“我真的是個詩人!你們要是不相信我也沒辦法。”

“我們相信你才怪,你快走吧,別在這里丟人現眼了,這里不歡迎你。”小白從一堆人里站出來。

“我真的什么都會,除了不會生活。”那個奇怪的人說著更奇怪的話。

“那你還是先學會如何生活吧。”張揚說。

“你們不給錢吧,不給我就走了,一群不懂藝術的傻子!”說完,男子揚長而去。

“林子大了,真的是什么鳥都有!”小白說,“我的天吶,這是變相搶劫啊!”

“我看他生活估計也不容易。”張揚一副慈悲的神情。

“我看他是瘋了吧!”小白反駁。

“小白,剛才沒見你啊!”我問小白。

“我剛來的,剛來就碰上這么個瘋子,哈哈,真是熱鬧,看了一出好戲。”

“你那個小狼狗怎么樣了?”

“對,我是來告訴你好消息的!”

“找到了?”

“我聽了你的建議,咨詢過了那家店的老板,沒想到那位老板居然是小狼狗的親叔叔!這也太巧了吧!”

“然后你去找他了嗎?”

“沒有!我哪兒敢啊!我跟老板撒了個慌,要了他的微信號,現在已經加上了。”

“你怎么撒謊的?”

“我就說,我是他的學妹,想跟他請教一下學習方面的事情。”

“可是你都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名字,老板怎么會相信你啊?”

“總之我是有辦法的,以后再跟你說。”

“那你們在微信上有沒有聊什么?”

“沒有,什么都還沒說。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直接表白啊!”張揚在偷聽我和小白談話。

“不行!”小白劇烈地搖頭:“我慫……”

“那就喝點酒吧,酒壯慫人膽。”張揚說。

“她不愛喝酒。”我說。

“算了,我還是再等等吧。”

“再等就涼了!”張揚嚇唬她。

“再等,小狼狗就是別人的狗了。”我補充道。

吳小白不在乎。她要了一杯檸檬汁,坐在一邊小口啜飲:“陳夢,你們倆怎么一唱一和的?”

張揚看了一眼我,沒說話,喝了一口紅酒。

“我們是為你著急。”我壓低了聲音。

“張揚,之前你跟你女朋友為什么吵架呢?”小白問。

? ? 張揚眼神閃爍,輕輕搖晃酒杯,接著聽到酒杯和吧臺碰撞的聲音,清脆響亮。

“她想離開,去另一個城市。”

“那你呢?”

“我不知道,還沒有準備好。”

小白沒有再問下去。她喝完杯子里的檸檬汁便離開了。張揚是最后一個離開酒吧的,比那位奇怪的男子還要晚一點。有好幾天,他都會陪我做完所有的工作后才離開。我沒有問為什么,也沒有讓他早點回去。他也沒有解釋原因,只是默默地陪著我聊天。或許,他只是需要有個人可以陪著他聊天。我知道老板看著所有的一切,一定有疑問。我知道老板也一定會挑選一個合適的時機來問我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過,在那天到來之前,我還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描述這種現象。找不到就回避它,甚至忘記它。當我忘記它的時候,以為它就是不存在的。但直到有一位陌生女人來找老板的那天起,我才明白不管我用什么樣的詞語都無法解釋清楚那種不合理的存在。

在深冬季節的中午,陽光如夏日一般刺眼,但空氣是冰冷的,仿佛是一場騙局。陌生女人踏進酒吧門口,把刺眼的陽光也帶了進來。她好像是第一次來這里,先觀察了一番酒吧的整體格局后,才敢走近吧臺。她的妝容遮蔽了她的年齡,但她的聲音卻略顯憔悴,像是久病剛愈。

“老板在嗎?”

老板猛然回頭,看到了吧臺前的陌生女人后,皺緊了眉頭。他把她拉到門口的一張桌子旁邊坐下。他們的關系必定不會是普通朋友那么簡單。他們也沒有激烈地爭吵。老板在笑,他除了傾聽女人說話之外,只是在做這一件事情。他似乎忘記了做什么,不過他不在意,女人也不在意。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后,女人走了。她沒有留下來吃飯,更沒有沾一滴酒。

老板送走女人后,回頭看了我一眼。我想說什么卻又什么都沒說。他說:“她是我初戀。”他似乎急于向我想分享他們之間的故事,但他又笑了,笑得什么都忘記了。“哦。”我回應。之后連續的一個星期,老板幾乎每天很早就下班,他十分放心地把酒吧交給我一個人打理。然而過了幾天,他再也沒笑過,似乎有什么心事,但他從來不說。后來某一天,我無意中發現老板的手機屏保是一個大約五歲的小女孩的照片。我猜這是他的女兒,但他從來也不說。

那個奇怪的男人和老板一樣,言少而神秘。不過,有一天下午,奇怪的男人坐在了我面前,即便如此,他也是自顧自地喝酒,仿佛沒有朋友和家人的野鬼孤魂。他仿佛是一個值得所有人去可憐的人,可是所有人卻從來不去可憐他。他的神情傲慢地可怕,拒人于千里之外,哪怕他就在我面前。我想嘗試著跟他說一句話,卻找不到可以和他有所連結的話題。

“我失眠了。”他看起來虛弱無比,一副失敗者的樣子。

“怎么了?”

“我失眠了。”他又重復了一遍,“難受。”

“哪里難受?”

“頭疼。”

“別喝酒了,回家好好休息吧。”

“家里只有我一個人,不想回去。”

“那你想干什么?”仿佛我在跟他吵架。

“我想談戀愛。”

“你有沒有喜歡的女生?”

“有過一個,可是她只想跟我睡覺。”

“那再找一個吧。”

“哪有那么容易。”

“會找到的。”我承認我經常說這種假話。

“其實,我根本沒談過戀愛。”

“什么?”

“我走不出那一步。”

“哪一步?”

“第一步。”

“你跟小白挺像的。”

“小白?”

“她喜歡一個男生,但不敢表白。”

“嗯。”

“你不會現在還是那個吧?”

“哪個?”

“就是那個。”

“那個又怎么了。”

“沒什么,就是問問。”

那是一個奇怪的下午。他通常不在下午這個時間來酒吧。可是那天下午,他跟我說了很多話,似乎是這一個月來說的最多的一次。不過,在張揚來了之后,他便自動離開吧臺,回到了他的專屬位置。也許他早就觀察我多日,知道我的心思在誰的身上。也許他根本不需要觀察,而是我表現得過于明顯。只要張揚一出現在酒吧里,我們必定要聊到深夜。我們經常對視而笑。他問我:“為什么一直在笑?”我回答:“因為你在笑。”他卻懷疑我:“我有笑么?”我說:“你不相信我嗎?”他說:“我是不相信我自己。”

據他說起以前每次拍照片的時候,他總是緊緊地皺著眉頭,全身的肌肉繃緊,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仿佛攝影師跟他有仇。可現在完全看不出來他曾經是一個討厭拍照片的人。就沖這一點,我只希望他可以沒心沒肺地笑,至少在我面前,我不允許自己看到他悶悶不樂。即便是墮落的笑,也不能否定它的價值。但是,吳小白早就替我擔心了。她害怕總有一天我會為此付出代價,而我竟然安慰她沒關系。

“你還是先考慮自己的問題吧。”

“什么問題?”小白反問我。

“小狼狗啊!你打算什么時候表白。”

“不表白。過一段時間再說。”

“你怕什么啊?”張揚問。

“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要后悔就好。”我說:“如果表白失敗了,還有別的小狼狗啊!”

“誰啊?你認識?不會是張揚吧?”

“劉一葦!你過來一下。”

我把那個奇怪的男子叫來。他一臉戒備地看著我。

“別開玩笑了。”小白說。

“你別說,真的可以考慮一下一葦。”張揚添油加醋。

“你們在說什么東西?”一葦茫然地說。

“你覺得小白怎么樣?”我問他。

“挺好的。”

“我還是表白小狼狗吧。”

“可是你慫啊。慫小白。”張揚故意刺激她。

“我今天就表白。不!我現在就……”

“要是你真的表白了,我就請小夢吃火鍋!”張揚說。

“要是沒有呢?”我問他。

“要是沒有,小白就請我們吃火鍋。”

“吃什么火鍋?”一葦問我。

“加上一葦,你請我們三個一起吃。”我對小白說。

“吃重慶火鍋,賊辣!”小白說。

“辣的我喜歡。”

沒想到一葦是一個喜歡吃辣的人。不過這也不奇怪,喜歡喝酒的人很大程度上會喜歡吃辣。自從那天之后,他不再形單影只地喝酒,而是經常跟我們聊天。有一次私下里,我曾經試探他對小白的真實看法。他說:“跟你聊天和跟小白聊天是不一樣的感覺,都很好。”我能感覺出來,他的心里有大把大把的空隙需要我們來填滿,可是他錯了。或許他本身就是個錯誤,只是他一直以來都找不到自我修正的方法。他每天都在失眠,失眠是他的常態。他常常有一些瘋狂的想法,比如他會提議我們一起去旅行。這種瘋狂的想法很可能是由失眠導致的神經錯亂引起的,也可能是酒精。很明顯,他的提議是不容易實現的。但他還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他想去D城。他說那里有雪山、松林和稻田,有清澈的河流和翠綠的湖泊。小白說她去過一次,那里秋天的景色確實還不錯。恰好,張揚也早有去D城的打算。他們興致勃勃地規劃好日期和路線。他們終于有了共同的話題。我很欣慰,但也很擔憂。

沒過幾天,小白突然說她想放棄小狼狗。她給他發的消息,他一條都沒有回復過。她請我幫她一個忙。我需要做的就是拿著她的手機,去跟小狼狗表白。不管結果好壞,都不重要了。破罐子破摔。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表白。我答應幫她這個忙。我打開她的手機,屏幕顯示的是陌生男生的微信。我強裝鎮定,在對話框里輸入了一句肉麻的話;“我昨天夢見我和你一起去游山玩水了。”我打好這些字后,給她看了看。她說:“發吧。”我按下了發送鍵。對方沒有回應。她又說:“你是不是把他當成張揚了?”我心里笑出了聲。

二十分鐘后,他終于回復了:“夢和現實是相反的。”

小白拿回她的手機,發了一句話,但我沒看清那是什么話。我問她:“你發什么了?”“沒什么。”她說。

小白看起來一切如常。她還是像往常一樣神經質地突然出現和突然消失。看起來,她似乎和一葦走得很近。有一天,她碰到張揚后,炫耀似地跟他講:“我真的表白了,你信不信?”

“那我就可以請小夢吃火鍋了。”

“我被拒絕了。”

“涼了?”

“他太冷!太傲嬌!根本捂不熱!”

“還是有希望的。”

“我最近發現我對他沒感覺了,沒有原來那么喜歡了。”小白若有所思:“我是不是太善變了?不行,這樣不好!”

“女人心,海底針。”

“張揚,你說我該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

“小夢,你說呢?”

“那得問你自己。”

張揚請我吃了火鍋。那是四月初的一天。在Y城,春天的沙塵暴肆虐無常,像紛至沓來的情欲。在這個時節,似乎與一切有關戀愛的東西都拉扯不明白。比如我和張揚。他只是想請我吃一頓火鍋而已。就是如此簡單的事情,但我覺得一點也不簡單。

吃完火鍋,我們在街上閑逛。由于狂風亂作,氣溫還有些許寒冷。我拉起他的手。他的手心是溫暖的。他用另一只手裹住我的雙手幫我保溫。直到我的手開始冒出粘稠的液體,他才放開。接著我把手插進了他的外衣兜里,我們走了好幾條街,沒有說話,也不知道去哪里。就這樣繼續走著,似乎走路也是一種交流的方式。偶爾轉過頭看他時,他也轉過頭來看我。然后相視一笑。也許是換了一個環境的緣故,我沒有在酒吧里跟他聊天時那種自然的狀態。一切都顯得小心翼翼,不知所措。似乎那天他也被我傳染了。

那場噩夢般的沙塵暴之后是接連幾場清爽小雨。雨過天晴,天氣就突然悶熱起來。那已經是五月中旬了。路邊的綠化植被長出了一層薄薄的淺綠色枝芽。透過酒吧的窗戶,可以看到不遠處霧云山上星星點點的綠色將要像爬山虎那樣蔓延開來。老板看到這樣的景色,終于對我說出了他的隱憂。

“我最近懷疑我的前半輩子也許是白過了。”

“為什么?”

“我突然否定了我的人生,這太可怕了。”

“因為那個女人?”

“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答應她。”

“答應她什么?”

“去陪她旅行。”

“那你想不想去?”

“這不是問題的關鍵。”

“那問題的關鍵是什么?”

“我否定了我的人生。我討厭現在的我。”

“這是暫時的,相信我。”

“我不知道。”

“這是暫時的。”

我又重復了一遍,聽起來就像是從前背誦課文那樣不斷重復。其實,我只是在說給自己聽。小白有半個月沒有來酒吧,想必她是不會再回來了。一葦還沒有忘記小白說過的重慶火鍋,他說,有機會一定要去嘗一嘗重慶的火鍋底料。張揚后來很忙,很少見到他的身影。有一次,在他消失了幾天后,他終于出現了。我問起他和他女友的情況。他說:“她走了,我剛把她送走。”“你想她嗎?”“想了五分鐘。”

我猜應該沒人能猜透他在想什么。

夏天,我離開了酒吧。臨走之前,去了一次霧云山頂。山上沒有老板口中說得那么玄乎,也沒有冬天時上山時濃重的霧氣。離開酒吧的那天晚上,一葦像我第一天看到他的那樣,但更像個孤兒了。

幾個月后,張揚發信息告訴我,他去了D城,還發了一些那里的照片。照片里的他笑著吐著這舌頭。身后是一條崎嶇的小溪流,溪流后面是廣闊的草地和夕陽。陽光刺眼,我瞇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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