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文 / 甘肅 ?馬少軍
至今向往農村的生活,是因為在農村,每年都會有一個極為漫長而寒冷的冬天。在這樣一個冬天,農村人的生活是極為自由而清閑的。莊稼都打碾歸倉了,地土完全封凍了,家里也就只剩下些零碎的農活了。比如埋糞攢肥、磨面榨油之類,這基本不算什么活,找點時間隨便就干了。
一進臘月,殺了年豬,吃了肉菜,人們的臉上便都洋溢著歡愉的榮光。村里幾乎每天都充盈著節日的氣氛,而最讓大家感興趣的莫過于臘月間的排戲了。因為這個時候,全村人基本每天都要聚在一起學戲說戲唱戲,為正月間的大戲做準備。而每當這個時候,我們都會請來幾個外地的戲把式。
基本每年要來的那個老頭姓田,我們大家都叫他田家老漢。這老頭長得矮小精瘦,唱戲扮相特別難看,但他幾乎會唱所有的老戲,而且唱念坐打無一不通,我們村那些年唱的幾本大戲基本都是他手把手一招一式排練出來的。他自己唱得最拿手的一本戲就是《火焰駒》。
《火焰駒》又名《賣水記》,戲文里要宣揚的,還是忠臣孝子烈女義士之類的東西。由于田家老漢對于這本戲的偏愛,那時候幾乎每年都要唱一次,所以我至今對這本戲的情節和里面的人物特別熟悉,有些經典唱段也能脫口而出。
劇中的時代大概是宋朝,有個叫北狄王的番王造反,李彥榮奉命掛帥出征。朝中奸臣王強與李家不和,便誣告李彥榮叛國投敵,朝廷便不分青紅皂白將李彥榮的父親李綬關入大牢,其他家眷趕出京城。李彥榮的弟弟李彥貴于危難之中向岳父黃璋求援,期待給些銀兩以度時日。
黃璋見李家大勢已去,便瞞著女兒黃桂英悔婚退親,趕走李彥貴。李彥貴萬般無奈,只能沿街賣水,侍奉老母。但這一切被黃桂英的丫環蕓香發現,便約李彥貴趁夜來黃家后花園與未婚妻黃桂英密會。二人相見后,黃桂英立誓不嫁二夫,便消除了李彥貴的誤會。豈料三人的舉動被黃家仆夫王良發現,王將此事密告黃璋,黃璋命王良殺了蕓香,栽贓于李彥貴,欲置其于死地,以絕后患。李彥貴誤以為是黃桂英設局構陷,從此懷恨在心。
蘇州知府受了黃家賄賂,將李彥貴判處死刑,押付法場待決,而黃桂英懷揣利刃,身披孝衣,趕赴法場,準備在李彥貴面前自殺,以明心跡。誰料在路上碰見婆婆和嫂子,黃桂英百般解釋,才消除誤會,便一同趕往法場,以見李彥貴最后一面。
李家的遭遇被販馬義士艾謙知曉,艾謙乘火焰駒日夜兼程,入番報信。李彥榮知道知道消息后,火速領兵歸劫殺場,在最后一刻救下李彥貴,合家團圓。
這些情節老家的每一個人都爛熟于心,所以大家看戲,并不十分關注情節,只是看這些角色由誰演,那些經典的唱段唱得怎么樣,并且有些自詡懂戲的人,還要不失時機地在臺下大聲議論,諸如哪些地方唱得好,哪些地方唱得不好,哪些地方該怎么唱;或者他們對臺上的戲唱到哪里了根本就不關心,而是更熱衷于在臺下的說笑。那些半大的小子手叉在褲兜里滿場子亂竄,搜索那些從四山趕來看戲的梳著油亮大辮子的姑娘。有時候臺下的戲比臺上的還要精彩呢。
當然,《火焰駒》作為秦腔經典劇目,它可看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它里面的《賣水》、《表花》、《打路》、《祭樁》幾折戲亦經常單獨演出,都有膾炙人口的唱段。
上初中的那幾年,父親即代我們語文課,也代我們音樂課,而能把音樂和文學結合得最緊密的,大概就是戲曲了。他經常把秦腔的曲譜和戲文都用毛筆抄了,滿滿地掛在教室墻上,上音樂課時,我們背曲譜,上語文課時,我們背戲文,最后都背熟了,他在講臺上拉二胡,我們全班一起吼秦腔。而《火焰駒》里的《表花》一節,是我們用力最勤的。這也是整出戲里最優美舒緩而又浪漫的一節。
黃家的后花園百花齊放,萬紫千紅,黃桂英和丫環蕓香在花間游走戲鬧。而黃桂英一上場,就有一番婉轉悠揚的花腔:
“清風徐來增涼爽,為遣情絲賞秋霜。花園里邊眼界廣,勝似那整日守閨房。滿園花兒齊開放,綠樹陰濃細草長。你看那紅似胭脂白如雪霜相輝映,處處爭妍簇簇堆錦暗生香。這一旁碧玉生寒仙人掌,那一旁嬌容帶醉秋海棠。木槿花兒并蒂放,白蘭花兒一朵朵開得賽琳瑯。這叢花兒無俗狀,它可與雪中寒梅雨后晚菊比容光。”
唱到這里,丫環蕓香要不失時機地插上一句來取笑小姐:“依我看姑娘比它還俊樣,芙蓉出水勝淡妝。”聽了這樣的的贊揚,黃桂英自然是羞紅了臉,少不了一番追逐打鬧,進而兩個人又以“表花名”斗起嘴來:
“丫頭!你既然會說又會講,我要把各樣花兒問一場:啥花白?啥花黃?啥花開得滿園香?”
“玉簪白,金簪黃,丹桂花開滿園香。”
“什么花開火紅樣?什么花開在池塘?”
“石榴花開火紅樣,碧蓮花開在池塘。”
“什么花開在架上?什么花開靠粉墻?”
“紫藤花開在架上,牽牛花開靠粉墻。”
“什么花開高千丈?什么花開泛霞光?”
“凌霄花開高千丈,紫薇花開泛霞光。”
見蕓香對答如流,黃桂英轉換了策略,又給她出了難題:“雖把那樣樣花兒都對上,只可惜它們少比方。”
蕓香不甘示弱:“叫姑娘,你莫忙,聽我把各樣花兒說比方。海棠姐,紫薇郎。牡丹帳子芭蕉床。繡球枕頭荷葉被,窈窕淑女夢才郎!
聽了這香艷的比喻,黃桂英知道蕓香在取笑自己起了想思,于是又是一番追趕。
記得那時候父親把這些戲文逐字逐句給我們講過,即便是下課了,我們還熱衷于背戲文。一年的音樂課下來,譜子背會了,戲文理解了,唱熟了,好多人還學會拉二胡。有時我還想,這才是真正的素質教育,而像父親那樣的中學老師,現在也不多見了。
《火焰駒》里還有一個角色,便是販馬義士艾謙,他胯下的坐騎便是那有名的寶駒火焰駒,能日行千里,夜行八百,跑動起來時,四蹄生火。所以這是一個極為拉風的角色,自然是非田家老漢莫屬了。這大概是他最為鐘情的人物形象了,因為即便是我們有一年不唱《火焰駒》了,他也要單獨加演一折“艾謙傳信”。
但大伙都不喜歡看他的這折子戲,一是每年都唱,沒什么新意,二是他的扮相太難看,加上臺步生硬,嗓音蒼老干澀,令人目不忍視,耳不忍聞。但可怕的是,他對這些混然不知。艾謙于帳內有一句花音尖板唱詞“胯下的火焰駒四蹄生火”,每當他唱這句時,帳內便埋伏一人,手持火把,滿噙一口煤油候著,等到他唱完最后一個字,那人便一口煤油就著火把噴出去,瞬間一股火龍騰空而起,而義士艾謙就著火勢和鼓點,于濃煙中打馬出帳。這最能體現火焰駒的生猛威烈和義士的英雄形象。但有一年,噴火者不得要領,用力太猛,等大火過后,濃煙散盡,人們看到田家老漢紅臉皂衣,七竅生煙,立在戲臺中央,髯口也被大火燒盡,臺下看戲的女人們忽然發現了這新的變故,早已笑成一團。
但你也不能就此小瞧了田家老漢,他雖然扮相難看動作生硬嗓音難聽不是唱戲的一塊好料,但他精通幾乎所有的角色和唱腔,村子里的每一本大戲,都是他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地排練出來的。到現在,我能清楚地記得他排戲時的場景,他有時手執大刀,帶著幾個中年人練靠把老生,有時甩著兩條布片領著幾個婦女練水袖,甚至有時手綰蘭花指,扭動腰肢,帶著一幫小姑娘們走臺步,而且還用他嘶啞的聲音念著節奏(我們叫“喳子”):采采倉倉采采倉倉采采依采倉!采采倉倉采采倉倉采采依采倉!就這樣,沒過幾年,他便調教出了不少人才,有些還成了四山有名的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