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是沈從文的代表作,展現了少女翠翠的純愛故事,描繪了人性的美好和命運的捉摸不定。
按道理這種純情類的小說,不應當有類似懸疑小說那樣的懸念。但其實任何一部能夠讓你不由自主地快速翻完的小說,都是作者精心設置了懸念。
懸念就是沖突雙方實力看上去不分上下,觀眾即使知道可能會發生不好的結果,但也不知道這個壞的結果到底是什么,是怎么發生的。
觀眾期盼地是跟自己預想不一樣的結果,而不是預想的壞結果;他們不希望壞的結果發生,即使感覺告訴他們壞的結果必然發生,他們仍忍不住去看,看完要么痛罵作者無情,要么得到心理上的極大滿足。這就是懸念的魔力。
這就好像走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我們都被逼迫決定要往前走。時間緊迫,要往哪走,前景如何,我們不可預知。
《邊城》主要圍繞 祖孫倆 和 兄弟倆 四個人的關系支起整部小說的框架,其中 翠翠和儺送 的第一次相遇令人印象深刻。
1
(下面文字我做了小說剪輯,截取了1300字):
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
小溪既為川湘來往孔道,水常有漲落,限于財力不能搭橋,就安排了一只方頭渡船。渡頭為公家所有,過渡人不必出錢。老人管著渡船,把人渡上岸。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錢擲到船板上時,老人必為一一拾起,依然塞到那人手心里去,儼然吵嘴時的認真神氣:”我有了口量,三斗米,七百錢,夠了。誰要這個!"
女孩子名喚翠翠,在風日里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人大了,也時常替祖父渡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
這年端午,蓬蓬鼓聲掠水越山到了渡船頭那里。
她想起兩年前的事。祖父找人替他渡船,帶翠翠黃狗一同進城。天氣明朗,鼓聲蓬響,熱鬧地舉行著龍舟賽。河邊人太多了一點,祖孫倆也站在人群中張望。不多久,黃狗還在身邊,祖父卻擠得不見了。
翠翠一面注意劃船,一面心想”過不久祖父總會找來的"。
祖父其實是回去了,在走之前吩咐她站在這里,不要動,他先有事,過會兒接你。翠翠注意力全被龍舟占去了,毫不思索地答應了下來。
祖父心情高興,和替他的人開懷飲酒。不多久,那朋友醉成了爛泥,祖父礙于渡船的責任,抽不出身來。
龍舟結束,就是捉鴨子。人也漸漸少去了,潭中的鴨子也不見幾只,只留下翠翠一人,和她的黃狗。
(這里就建立起了沖突,主要是祖孫倆和渡船三者之間的捆綁關系。祖父是個盡責的人,因此不會棄渡船不去,但又擔心翠翠。而翠翠很聽話,如果就此回去了,怕祖父找來見不到人,所以就干等下去。)
吊腳樓的歌聲唱起,樓下船上有人說話,聊著女人和不少粗鄙的字眼,一會兒說到了那婦人的爸爸被人殺死,一共殺了十七刀。(不管是粗鄙字眼和女人,還是殺人的事,都對翠翠有著沖擊力)
“爺爺死了呢?”這古怪的念頭在翠翠心里一緊,只占了一忽兒。
兩個水手正在談話,潭中一只白鴨慢慢往翠翠這邊游過來。
“再過來些我就捉住你!”翠翠心里想,于是靜靜的等著,但那鴨子將近岸邊三丈遠近時,卻有個人笑著,喊那船上水手。原來水中還有個人,那人已把鴨子捉到手,卻慢慢的”踹水"游近岸邊的。
船上人聽到水面的喊聲,在隱約里也喊道:”二老,二老,你真干,你今天得了五只吧。”那水上人說:”這家伙狡猾得很,現在可歸我了。””你這時捉鴨子,將來捉女人,一定有同樣的本領。”水上那一個不再說什么,手腳并用的拍著水傍了碼頭。
(這里短短幾段對話和捉鴨子這些看似沒什么用的舉動里,無意中為觀眾粗略刻畫了儺送的年輕執拗、陽光卻又青澀的形象,也為翠翠的心理增添了幾分緊張。)
濕淋淋地爬上岸,黃狗警覺起來,汪汪地叫了幾聲。
"是誰?"
"是翠翠!"
"翠翠又是誰?"
"是碧溪岨撐渡船的孫女。"
"你在這兒做什么?"
"我等我爺爺。我等他來好回家去。"
"等他來他可不會來,你爺爺一定到城里軍營里喝了酒,醉倒后被人抬回去了!"
"他不會。他答應來,他就一定會來的。"
"這里等也不成。到我家里去,到那邊點了燈的樓上去,等爺爺來找你好不好?"
翠翠誤會那人好意,正記得船上兩人污穢的對話,以為那男子要他上那樓去,輕輕地說:
"你個悖時砍腦殼的!"
話雖輕輕的,那男的卻聽得出,便帶笑說:”怎么,你罵人!你不愿意上去,要呆在這兒,回頭水里大魚來咬了你,可不要叫喊!”
翠翠說:"魚咬了我也不管你的事。"
那黃狗好象明白翠翠被人欺侮了,又汪汪的吠起來。那男人拿白鴨嚇了它一下,便走上河街去。黃狗還想要去追,翠翠便喊:”狗,狗,你叫人也看人叫!”
翠翠意思仿佛只在問給狗”那輕薄男子還不值得叫",但男子聽去的卻是另外一種好意,男的以為是她要狗莫向好人叫,放肆的笑著,不見了。
(男女主人公初次對話,翠翠的緊張和儺送的挑逗,充滿生趣。)
2
這個場景的懸念比較隱晦,就如同沖突本身一樣也并不激烈。
但原文幾千字還是下了一番功夫,翠翠的等待其實我們并不知道該怎么收場。祖父抽不了身,翠翠也在等祖父。此時天變得越來越黑,似乎要永無止境下去,再加上船上兩個男人污穢用語讓翠翠更添幾分害怕。
我們當然可以想到多種方式,比如祖父托人過來找;翠翠托人幫忙叫祖父。然而何不在懸念掛起的時候,請出男主人公呢?事實證明,伴有沖突和懸念的男女首遇場面是很成功的。這些技巧也是偶像劇慣用的套路。
然而,沈從文的著眼點格局更大些。小說描寫的都是一群善良淳樸的人,里面沒有一個惡人。而如果要說有反派的話,那么只能是像類似渡船這種看不見的命運之手。
兩兄弟先后愛上了翠翠,為了公平競爭,提出唱歌決勝負,誰唱得翠翠應了,誰就贏。老大天保唱不過老二儺送,得知當晚老二唱歌,唱得翠翠夢里摘了虎耳草,一時心悶,下船淹壞了。
翠翠祖父嘴笨,老二對他有了嫌隙,但明里暗里對翠翠還是有意的。可老大的死終究是橫在他兩之間的一堵墻。
老人感覺自己時日不多,急心將翠翠托付給信得過的人。他相信好事多磨,但還有一句,欲速則不達。老人為翠翠的事一路奔走,終究心力交瘁,在一個暴雨的夜晚,過世了。
翠翠整日整夜的哭,祖父是她唯一的親人。現在這世上,只剩了她一人。
不過,還有他。
他還會來么?
…………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3
沈從文最后留下了一個未釋放的懸念。我們不知道,也許他也不知道。就像翠翠的第一次等待,祖父沒有過來,卻等來了儺送。
現在的等待或許是永久,或許是馬上。
等待,也是懸念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