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珠說紅樓(四):山中高士晶瑩雪——說說薛寶釵(下)

露珠說紅樓(四):山中高士晶瑩雪——說說薛寶釵(下)

文/第一滴露珠

再來說說薛寶釵的“世故”。薛寶釵世故嗎?當然。但是寶釵世故卻不油滑,現實卻不庸俗,她的世故妙在“恰到好處”四字。這源于寶釵超卓的見識,博古通今的才學,溫柔和平的性格,以及冷靜淡然的處世態度。

舉第一個例子。《紅樓夢》第二十二回中,賈母給寶釵慶祝生日,問寶釵愛聽何戲,愛吃何物,寶釵深知賈母是老年人,喜歡熱鬧戲文,愛吃甜爛食物,便依著賈母素日喜歡的說了出來,使賈母更加歡悅。

這一段,正是許多不喜歡寶釵的讀者,對寶釵嗤之以鼻的地方之一。認為她一味討好賈母,虛偽,善于阿諛奉承。

我十八、九歲的時候,讀到這一段,也曾對寶釵鄙視過。那時的我,正是清高叛逆、我行我素的年齡,做事情全憑自己好惡,從來懶得也不屑去考慮別人的感受。這樣的我,得到的評價是“太清高”、“不好相處”,可見大家都不喜歡過于自我的人。

賈母給寶釵慶生,寶釵點老太太愛吃的東西,點老太太愛聽的戲,這是寶釵對親戚中的最高長輩最起碼的尊重,最體貼委婉的謝意,這叫懂事識禮。而且寶釵并不是一味為了討好賈母才點這些熱鬧戲文,如賈寶玉一開始所言:“只好點這些戲”,學識淵博的她,懂得這些熱鬧戲文的背后,所蘊含的人生哲學,她并沒有刻意委屈自己,來故意討好賈母,自己也高興,老太太也高興,皆大歡喜,何樂而不為呢。

寶玉是一個喜歡兒女情長,不喜歡吵吵鬧鬧的人,當寶釵又點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臺山》時,,他適時地抱怨寶姐姐只點這些熱鬧戲文,一半是表達自己的不滿,一半恐怕也是為了討黛玉的歡心。因為賈母給寶釵慶生,很明顯黛玉內心有些不滿和小失落。不過寶釵向寶玉細說了這出戲的好處,又給他念了這出戲中的一闋填的極妙的詞,寶玉就忍不住喜得又拍大腿又轉圈的,還連贊寶釵無書不知,一時竟把黛玉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第二個例子,第三十五回中,寶玉被父親打后,一直躺在床上養傷,賈母等來看他,王夫人問兒子想吃什么,寶玉回答說想吃荷葉蓮蓬湯,鳳姐便讓廚房立刻拿幾只雞,另外添上東西,做出十多碗來,好大家一起吃,賈母笑話鳳姐拿著官中的錢自己做好人,鳳姐忙表白說不用官中的錢,自己出錢請客。這個時候,一直在一旁沉默無語的寶釵,笑著說了一句:“我來了這么幾年,留神看起來,鳳丫頭憑他怎么巧,再巧不過老太太去”。

這話,也被看作是寶釵“溜須拍馬”的“罪證”之一。寶釵這話說得巧妙,先是表揚了鳳姐的巧,之后又說鳳姐再巧也巧不過老太太,言下之意是鳳姐要是孫悟空,那賈母就是如來佛了。其實寶釵這句話,雖然確實是恭維話,但也并非虛言。如果寶釵拿這句話來恭維王夫人,那就的確是虛偽了,可是用這話來贊揚賈母,老太太卻是當之無愧的。

別看賈母整天只是和孫子孫女們一起,吃吃喝喝喝玩玩樂樂,可是,寧榮兩府的事情,哪一樣能瞞得過她老人家的法眼呢,賈赦一向她討鴛鴦,她立即就覺察出這個兒子用心之險惡,支開了鴛鴦,就去了她的左膀右臂,于是她當眾大發雷霆,順帶著連王夫人也敲打了一番。第七十三回中,賈母得知大觀園中的下人,在晚上坐更當值的時候,聚在一起賭博吃酒,賈母一眼就看出了這事的嚴重性,忙命四個管家媳婦去嚴查,結果查出領頭賭博的人中有一個是迎春的乳母,黛玉、寶釵等給迎春乳母討情,也碰了賈母的釘子,幾個為首者被賈母每人賞了四十大板,攆出永不再用。所以,你以為賈母是好糊弄的,任何事情,她心里都明鏡兒似的呢!

跟寶釵這樣的人相處,你會感覺到很舒服。你心里沒想到的,寶釵替你想到了,可是她并不居功,她幫助了你,也不會讓你感覺到壓抑難受。比如第三十七回中,湘云要做東開海棠社,寶釵聽她說了半天如何開社做東,都覺得不合適,于是和湘云說道,既然要開社做東,就要瞻前顧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人,這樣方大家有趣,你又沒什么錢,家里又做不得主,若為了起個詩社得罪了你嬸子,豈不沒意思?幾句話說的湘云躊躇起來。寶釵這才款款亮出自己的想法,說自己家當鋪有個伙計,家里出產螃蟹,不如讓哥哥要幾簍子好螃蟹來,再取幾壇好酒,擺上幾桌果品,連老太太她們一起請了,大家先樂一番,然后等老太太她們走后,姊妹們再作詩。然后又真誠地說,你千萬別多心,想著我是小看了你,咱們兩個就白好了。這樣為對方著想卻又如此謙和真誠,湘云哪里還會多心,感激寶釵還來不及呢。

黛玉和寶釵解除誤會后,黛玉內心非常高興,便充分發揮自己戲謔的特長,和姐妹們一起調侃劉姥姥,就連往日異常穩重,從不輕易在人前褒貶人的寶姐姐,為了配合黛玉的好心情,也一起湊趣,逗得姐妹們又多笑了幾次。

寶釵就有這樣的能力,遇圓則圓,遇方則方,體貼周到,細致妥當。正如國色天香雍容華貴的牡丹,讓認識她的人都不由得敬服她,不知不覺間感受到她的芬芳,又如冬日的暖陽,光芒不刺眼不熱烈,卻讓所有人都沐浴在她的溫煦陽光里。

大觀園的詩才,論風流別致、情感細膩、機敏過人,自然是非黛玉莫屬。但若論到學識的廣博,詩詞的深度和厚度,以及對人情世事的體察和徹悟,卻是寶釵要勝黛玉一籌。曹雪芹寫黛玉和寶釵二人,總是平分秋色,元妃省親時,寶釵幫寶玉解決了一個“綠蠟”的典故問題,黛玉則代寶玉完成了一首詩;黛玉剛剛奪取了菊花詩的桂冠,寶釵接著就寫出了一首詠螃蟹的千古絕唱;就連妙玉請喝個茶,請的也只有黛玉和寶釵兩人,寶玉是厚著臉皮去蹭了一杯。

寶釵的詠螃蟹詩實在是太妙了,所以我把它列出來,請大家細細品味。

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里春秋空黑黃。

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

于今落釜成何宜,月浦空余禾黍香。

因為曾經勸寶玉去讀書仕進,寶玉還曾譏諷寶釵為“祿蠹”,但寶釵骨子里卻是最看不過那些投機鉆營蠅營狗茍的世間小人。她這首螃蟹詩,正是諷刺世間那些不學無術、橫行霸道、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的丑惡嘴臉,最后一句“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卻又充滿了對自困者的悲憫之情。

寶釵的封號是“蘅蕪君”,一個“君”字,就把寶釵和一般女孩兒區別開來。寶釵的言行舉止,都像一位謙謙君子,頗有儒家正統風范,但寶釵內心卻又懷有一分超脫出世的思想,她喜歡的《寄生草》,正是寄托了這種思想:“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這半闕詞,讓我想起了蘇東坡的“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這兩首詞,有異曲同工之妙,殊途同歸,說的都是人生態度的灑脫隨意。

周敦頤在他著名的《愛蓮說》中,說“蓮,花之君子者也”,而蓮花的品質和精神,正是周敦頤本人的真實寫照。周敦頤清正廉潔,志向高遠,既有政事精絕之才,又有山林之志,是最好的“山中高士”。而薛寶釵如果生為男兒,一定也會像周敦頤那樣有一番作為的,寶釵的管理才干,從《紅樓夢》第五十六回中完全可以看得出來。只可惜,寶釵生為女兒身,又處在那樣一個腐朽沒落的家庭和時代,根本無法實現自己的理想,只能遙望著出家的寶玉,獨善其身,平靜地面對歲月的流逝和變遷,無喜無憂,不嗔不怨,可敬可憐可悲可嘆!

露珠說紅樓(三):山中高士晶瑩雪——說說薛寶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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