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18歲就當家，20歲的時候有了我。
記憶里我們家很窮，窮到每頓飯吃的都是大白菜，偶爾吃一次蘑菇，我就覺得開了葷。后來你要養活一大家子，就去拜師學手藝，干起了木匠。拜師的過程不是那么簡單，除了起早貪黑的學藝外，閑暇的時候還要幫師傅家里干農活。爺爺時常會回憶這段時光，說你年紀輕輕，吃了不少苦，常常挑著扁擔，頭壓的縮到肚子里。
當家早，操勞過度，導致你的身體發育不好，個頭在20歲就已經定了形。你滿不在意，還常自嘲說，差點因為身高，母親的娘家人不肯同意這門婚事。每次說起來，母親都在一旁偷樂。后來我問母親為什么最后答應了這么親事。母親說，你爸這人太勤勞，當初沒少幫我們家干活，有他在，我就只有看著的份。
我知道你小小身軀下隱藏著巨大的力量。小學的時候，我比較調皮，磕磕碰碰都是常事。有一次在學校里摔破了鼻子，好不容易止住血?；丶业臅r候不敢說，怕挨揍?？善亲硬粻帤猓谖蚁茨樀臅r候再次流出血，這次血流不止。一旁給我洗臉的你嚇得臉色慘白。做了點簡單的處理，立馬就背著我往醫院跑。
那天下著大雨，農村里的土路，在雨天就變得泥濘難行。你脫了靴子，赤腳在雨地里行走。
我伏在你背上，像趴在一頭大黃牛的背上。你一路小跑，發出黃牛般厚重的喘息聲。我心疼你，要下來走，你死活不同意。
你走的急而平穩，而我卻嚇得魂飛魄散，一邊擔心會不會死了，一邊還怕你要訓我。
你好像看穿了我的心事，一邊走一邊問安慰我說沒事沒事。
足足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醫院，我竟然在你的背上睡著了。躺下的時候，看到你后背汗透，蹲在地上氣喘吁吁。你的腳上紅一塊青一塊，小腿上有幾處劃開了口子正冒著腥紅的血，特別顯眼。你說要出去抽口煙，其實是不想讓我看到，但我還是注意到了。
過了會你返回來坐在床邊，我以為你要開始訓我。但是你沒有，你不但沒有，反而夸我懂事，說我知道心疼你，不肯要你背，要自己走到醫院。我滿臉通紅，覺得自己太不懂事。
然后你又變戲法般的變出了一碗面，里面搭配著我愛吃的丸子。那是你第一次下廚，廚藝一般，可我終身難忘。
現在你的廚藝好變好，常逗趣說母親做了這么多年都被你打敗了，可以功成身退，光榮下崗咯。
確實，你的廚藝很好。但是你現在工作忙，很少下廚。只有每次我回家的時候你才會親自下廚，你說你這廚藝是專門做給我一個人的。母親吃醋你說嚴重偏心，你就又哄她說你其實最喜歡她做的菜。
在我長身體的時候，你更加拼命賺錢。沒日沒夜，早出晚歸。雖然工資不高，但每天晚上都會幫我帶吃的回來，帶的最多的就是雞爪。因此我習慣了每天晚上蹲在路口張望，看著月光下那條曲直的小路上是否有你的身影出現。每天都盼著你能早點回家，然后從車籃子里提溜出一個透明塑料帶，里面裝滿打鹵味的雞爪。
這么多年過去，你還是習慣在出門的時候買些雞爪回來?？赡悴恢?，這些年我口味變化大，我早已經不是那個僅僅對雞爪情有獨鐘的孩子。但我依舊瘋狂的啃它，因為我知道你每次都會在一旁看著我，笑瞇了眼，說我是饞蟲，讓我吃慢點，還說我這么多年沒吃夠。
對于你其實是愛恨交織的。你應該知道，我恨過你。
高一的時候，臺灣偶像劇風靡，我學著電視里燙了頭發。走在大街上，路人紛紛側目。我自鳴得意于自己的新潮發型，沒想到回去的時候被你一頓暴打，硬拉著我去理發店把剛燙好的頭發剪了。
那一刻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恨你思想保守，恨你愚昧頑固。你沒看到現在很流行這種燙發嗎，你沒看到電視里明星都是這種發型嗎？我已經是個成年人，我也愛美。
我百口莫辯，只得聽命于你，氣憤的剪掉了頭發。只因為你是我的父親。
為此，我有一個多月沒理你。后來你看到電視上有許多人和我頭發一樣，又看到大街上也流行起燙發。你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對我的過分嚴厲。往后的日子里，你好像一直都在嘗試和我拉近距離，想要為上一次的事道歉。
到了大學的時候，我徹底解放。開始不用顧忌你的眼光，也在故意向你的底線挑戰。
我染發，打耳釘，活脫脫一個叛逆青年。鄰居們經常對我評頭論足，指指點點，好像我是來之火星的不明生物，母親也因此對我大為不滿。
然而，令我出乎意料的是。你竟然和我站在了一邊，主動勸說起我的母親。你說只要我思想上不學壞，積極進取就行。我要發揚個性，這是好事，你們還要全力支持。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所有的叛逆變得毫無意義，而且相當愚蠢。我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你挑戰你，我不過是為以前的一次叛逆慘遭扼殺而耿耿于懷?？赡阍缫驗槟且淮蔚谋┐颍_始重新學習接受新鮮事物，把我甩在了身后。在你面前，我顯得有多不成熟。
現在家里的生活好了起來，但你從不讓我亂花錢。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從苦難中走出來的人知道錢的來之不易。
工作后回家的機會少的可憐，因此每一次回家都想著為家里添一點用品。你總會在一旁橫眉冷對，讓我毛骨悚然。然后免不了一頓嘮叨，從你爺爺的爺爺講到我的爺爺，從平窮年代的勤儉節約講到如今的幸福來之不易。我知道我們經歷過平窮，所以我更想讓你們過上好一點的生活。特別有意思的是，過一段時間再回家，就會發現前段時間買的東西用的都差不多見底。母親偷偷告訴我，你爸每次在用的時候都會沉默好久，然后得意的說，這是兒子買的。
后來，只要回家我就買一堆東西，不再聽你的嘮叨。因為我知道，你需要我，而我只能以另一種形式作為陪伴。
我知道你是硬漢，從苦難與貧窮中走出來的硬漢，所以我沒有見你流過眼淚。唯一一次你哭，是在前不久的一次電話中。
那一次，老家的遠房親戚去世，你回去吊唁。中午的時候，你打電話給我。你說你吊唁完，回到老房子?？吹綁ι线€掛著我小時候戴的帽子，上面積滿了灰。你說你想到了許多小時候的事，竟然忍不住要落淚。
我大概猜到了你難過的原因，過幾天就是爺爺的祭日。我試探著問，你是不是想爺爺了？
電話那頭愣了兩秒，突然嗚咽起來。你說，當然了。你像個丟了玩具的孩子，充滿委屈，哭的讓人心碎，所有的情緒在一剎那之間都化成淚水。
我的眼淚也順著眼角涌出來。我握著電話欲言又止，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一直以來，你都是強大的，是我們一家人的靠山。似乎天塌下來，你一米六幾的個子都能頂住。就連爺爺去世的時候，都沒見你哭過。你忙前忙后，照顧趕來吊唁的親戚朋友。你甚至來不及哭，家里亂作一團，你要負責安慰每一個人。
你的嗚咽讓我一下子慌了神，但我竭力保持平靜。因為我意識到，我現在成了你唯一的依靠，爺爺去世后，再也沒人把你當孩子了。
爺爺去世前的一段時間，晚上睡不著覺。你就和爺爺擠一個被窩，用手替爺爺按摩小腿肚。一邊按摩一邊問爺爺有沒有舒服點，爺爺在那一段時間睡的格外踏實。我想起小時候，你下了班，晚上睡覺的時候，都會把腿伸到我這頭，讓我捏捏你的小腿肚，你說這能放松肌肉。每次我捏了不到五十下，那頭你聽見你鼾聲大作。不知道是我捏的好，還是你實在是太累了。
是不是在你小的時候，爺爺也會像你一樣把腳往另頭一伸，讓你給他捏腿肚子。在那個家里面，一定有許多讓你難以割舍的回憶。要不然你怎么能忍住這么久的傷痛，在今天才突然決堤，哭得像個孩子，無家可歸的孩子。
漂泊在外，你總是強調我要好好工作和學習，不要戀家。不要像你一樣，曾經為這個家帶來過巨大的傷痛。
08年的時候，你得過一場大病。病的名字讓人匪夷所思，叫抑郁癥。對這個病最深刻的理解就是讓人情緒不穩定，經常失眠。
病的起源是你去了一趟北京，由于工期太長，漂泊異地的你，念家心切，就提前回了家。
然而，長期的思念與工資打了水漂的雙重打擊使你患上了抑郁癥。
我們家的噩夢就從那個時候開始。你停工在家，睡不好覺，吃不下飯。母親為了照顧你，辭掉了工作。爺爺奶奶，整天愁眉苦臉，求神拜佛。
我開始恨你，恨你毀了這個家，弄得這個家雞犬不寧。你不肯吃飯，不肯睡覺，一家人只能陪著你不吃飯不睡覺。
你頭痛的時候，會突然在半夜里喊出聲來。一家人就會無數次從睡夢中醒來，疲倦與痛苦彌漫著整個房間。我恨你，恨你為何如此脆弱。我對你越來越冷漠，大部分時間都留在學校自習。
你的病痛反而激起了我學習的欲望，我要努力擺脫這個家，擺脫這個夢魘籠罩的地方。后來我順利考進大學，奇跡的是你的病情也突然轉好，開始重新執掌這個家的大舵。也是那段時間我開始漸漸了解到，你病情的根源其實在于我。
離家在外的時候，我深切體會到漂泊無依的孤獨感和思念家人的痛苦。就好像能穿越到幾年前，突然能理解你當時做遭受的痛苦。對于你來說，家人才是你最大的軟肋。一個人身處異地，怎么能全然放心家中的妻兒老小呢？可是你什么都不愿意說，是怕我小瞧你嗎？
這些年，我一直不敢和你說句對不起，你也有意不再提你過去生病的事。就像你大病初愈，所有的過去都淪為過去?？晌衣斆魅缒?，你是怕傷了我那顆脆弱而敏感的自尊心吧。
我想和你說聲對不起，謝謝你能不計較我的無知。請原諒我的自私與幼稚，親愛的父親。
現在你常鼓勵我在外要好好努力，要有自己的目標，不要常想家。我知道，你一直希望我能成為一個有夢想的人。但你可能不知道，我的夢想一直是希望成為你這樣的男人。在簡單而又平淡的日子里樂此不疲，在平窮而又困難的日子里自強不息。有血有肉，像冬日里的暖陽，溫暖而不燥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