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歐·亨利
當你從東邊走進聯合廣場時,斯塔弗·皮特就坐在噴泉對面人行道右邊的第三張長椅上。九年來,每到感恩節,他就會在一點鐘準時坐到那兒。他每次這樣做,都準會碰到些意外的事——類似于查爾斯·狄更斯的奇遇,以至于他的背心總會脹得鼓鼓囊囊的,背后也是一樣。
可今天,斯塔弗·皮特出現在每年固定的約會地點似乎并不是因為一年一度的饑餓,而只是因為習慣罷了。慈善家們似乎總覺得,窮人們總要隔上這么長一段時間才會被饑餓折磨。
皮特當然不會覺得餓。因為他剛剛享用了一頓豐盛的大餐,這會兒勉強只剩下呼吸和移動的力氣了。他的眼睛就像兩顆淺色的醋栗,牢牢地嵌在一張腫脹的、油光光的灰色面具上。他急促而艱難地喘息著,一圈參議員似的脂肪組織讓他翻上來的衣領完全失去了時髦的品位。盡管他的衣服破舊得很,襯衫前襟的裂口一直開到胸口,但十一月的微風夾雜著紛飛的雪花,給他帶來的卻是宜人的涼爽。那頓豐盛得過了頭的大餐所產生的熱量已經讓斯塔弗·皮特不堪重負了。那頓大餐以牡蠣開始,以葡萄干布丁結束,其間包括了(在他看來)這世上所有的烤火雞、烤土豆、雞丁沙拉、南瓜餡餅和冰淇淋。因此他撐得鼓脹脹地坐在那兒,帶著酒足飯飽后的滿足,輕蔑地瞅著這個世界。
他壓根兒就沒料想到會有這樣一頓大餐。他剛巧路過第五大道起點處的一幢紅磚公寓,里面住著兩位出身于古老家族、相當遵從傳統的老太太。她們甚至不肯承認紐約的存在,堅信感恩節僅僅只是為華盛頓廣場而設立的。她們的傳統習慣之一就是叫一個仆人在后門口守著,吩咐他在正午的鐘聲敲響之后,把第一個饑餓的過路人請進來,讓他美美地吃上一頓。斯塔弗·皮特在去公園的路上剛好經過,被管家請了進去,總算是維護了城堡的傳統。
斯塔弗·皮特呆呆地注視著前方,十分鐘后,他突然覺得很想換個角度瞧瞧。他費了老大的勁兒,慢慢地把頭轉向左邊。就在這時候,他的眼球因恐懼凸了出來,呼吸也停止了,短腿下面穿著破鞋的雙腳在碎石路上扭來扭去。
因為那位老紳士正穿過第四大街,朝他坐著的長椅走過來。
九年來,每到感恩節,這位老紳士都會到這兒來找坐在長椅上的斯塔弗·皮特,然后帶他去一家餐館,看著他飽餐一頓。這在英國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可美國卻還年輕得很,這事能夠堅持九年已經算不錯了。這位老紳士是個堅定的愛國者,自認為是美國傳統的倡導者之一。
老紳士朝著他一手培養起來的習慣筆直莊嚴地走過去。這位老紳士六十多歲,又瘦又高,穿著一身黑衣服,戴著一副老式眼鏡,眼鏡看上去不太穩當。他的頭發比去年更白了、更少了,帶著彎把的粗大多節的拐杖似乎也派上了更大的用場。
他的老恩人走了上來,斯塔弗呼哧呼哧地喘著氣,渾身上下抖個不停,就像某個太太的過于肥胖的哈巴狗看到一條野狗沖著它豎起了身上的毛時的反應。他真想逃走,可即便如桑托斯-杜蒙(巴西氣球駕駛員)使出所有的本領也沒法讓他離開長椅。那兩位老太太忠實的仆人事情辦得可真不賴。
“你好,”老紳士說,“我很高興看到你經過了又一年的變遷,仍然還是這么健康地生活在這美好的世界上。就算僅僅為了這一點,感恩節這個日子對我們大家來說都是有意義的。如果你愿意跟我來,我的朋友,我打算請你吃一頓,好讓你的身體和精神合為一體。”
老紳士每次都會說這樣的話,九年來的每一個感恩節都是如此,這些話本身似乎都已經成了一種習慣,除了《獨立宣言》之外,恐怕沒有什么能和它們相提并論。從前,這些話在斯塔弗的耳朵里聽起來簡直就像動人的音樂,可現在斯塔弗卻抬起頭望著老紳士的臉,他的眼睛里含著淚,一臉痛苦的表情。
斯塔弗一直都很好奇,老紳士說這些話的時候為什么總是顯得這樣悲傷。他不知道,老紳士一直都希望能有一個兒子來繼承他的事業——在他離開這個世界以后,他的兒子會到這兒來,驕傲地站在又一個斯塔弗面前說:“為了紀念我的父親。”那么,這就成了一種習慣了。
但是老紳士并沒有什么親人。在公園東邊一條安靜的街道上,有一些古老家族破舊的褐石公寓,他就在其中的一幢里租了幾間房住著。冬天,他在一間和輪船衣箱一樣大小的溫室里種些倒掛金鐘;春天來的時候,他走在復活節游行的隊伍里;到了夏天,他住在新澤西山間的農場里,坐在柳條扶手椅上,談論著他希望總有一天能找到的一種撲翅蝴蝶;秋天的時候,他就會請斯塔弗吃上一頓——這些就是老紳士要做的所有事情。
斯塔弗·皮特抬起頭看了他一會兒,想到自己這會兒的處境,煩惱極了,卻無計可施。老紳士的眼睛里閃著樂于助人的快樂光芒。他臉上的皺紋越來越多了,可他黑色的小領結還和從前一樣整潔,亞麻襯衫又白又漂亮,灰色的胡子依然優雅地打著卷兒。然后,斯塔弗發出了一種聲音,聽起來就像是豌豆在鍋里沸騰著。他打算說點什么,這聲音老紳士已經聽過九次了,他當然會認為這又是斯塔弗表示接受的老一套說辭。
“謝謝你,先生。我跟你去,真是太感謝了。我餓極了,先生。”
飽餐一頓之后,昏昏欲睡的感覺并沒能動搖鉆進斯塔弗腦子里的那個堅定信念:他是制度的基礎。他在感恩節這天的食欲并不屬于他自己,而是屬于這位享有優先權的仁慈的老先生。這一點就算不是依照實際情況制定的法規,也是出于既定風俗或一切神圣的權利。的確,美國是個自由的國家,但是為了傳統的建立,有人必須得當一回循環節——也就是循環小數。
老紳士帶著他每年保護的人進了那家餐館,又是那張總是擺著一頓大餐的桌子。
“又是那個老家伙,”一個服務生說,“他每個感恩節都要請那個流浪漢吃上一頓。”
老紳士坐在他未來的古老傳統的奠基石對面,神采奕奕。服務生在桌子上堆滿了節日里的美食——斯塔弗不由得嘆了口氣,卻被人誤解成是饑餓的表示。他舉起刀叉,為自己刻了一頂不朽的王冠。
在敵軍中奮力廝殺的英雄都沒有他這么英勇。火雞、肉排、湯、蔬菜、餡餅,只要一上桌立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走進餐館的時候,肚子已經撐得受不了了,食物的氣味幾乎損害了他紳士的名譽,可他就像一名真正的騎士一樣振作起精神,大干了一場。他看見老紳士臉上浮現出了樂善好施的幸福——就算是倒掛金鐘和撲翅蝴蝶也不能帶來這樣的幸福——他不忍心破壞這幸福的感覺。
一個鐘頭后,斯塔弗朝后一靠,終于打贏了這一仗。
“真謝謝你,先生,”他就像一根漏氣的蒸氣管子一樣喘息著說,“謝謝你這頓豐盛的大餐。”
然后,他吃力地站了起來,兩眼目光呆滯,朝廚房走去。一個服務生把他像陀螺似的轉了個圈,給他指了指門口的方向。老紳士掏出一元三角的銀幣,仔細地點了點,另外給了服務生三枚鎳幣作為小費。
就像以前一樣,他們在門口分了手,老紳士朝南走,斯塔弗朝北走。
在第一個拐角的地方,斯塔弗轉了個身,站了一會兒。接著他的破衣服似乎鼓了起來,就像一只貓頭鷹豎起了羽毛,然后他像一匹中暑的馬一樣倒在了人行道上。
救護車來了之后,年輕的醫生和司機小聲地詛咒著他的體重。因為沒有威士忌的氣味,也就沒必要移交給警察局的巡邏車處理了,于是斯塔弗和他肚子里的雙份大餐就一同進了醫院。他們把他放到床上,開始檢查他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希望能有機會動動手術刀來找出問題。
你瞧!一個鐘頭后,救護車又把老紳士送到醫院來了。他們把他放在另一張床上,討論著闌尾炎的可能性,因為看上去他并不像是個沒錢的人。
可是不一會兒,一個年輕的醫生碰到了一個長著一雙迷人的眼睛的年輕護士,于是停下來和她聊起了病人的情況。
“那邊的那位體面的老紳士,”他說,“你怎么都想不到,他幾乎快餓死了。我猜他準是出身于某個古老的大家族。他告訴我,他已經有三天沒吃一點東西了。”
(史志鵬摘自鮮果讀書《歐·亨利中短小說選》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