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要走的時候,我送你一程。山一程,水一程,直到生長著離離芳草的原野。
我留在原地,直到已然望不見你的背影。
許多故事,都在千百年的時光中淡去了。故事里的人還會時不時映現在固定的場景中,重復著一個微笑、一句對話、一首歌謠。但曾經的情緒也早就淡去了。從衛風到邶風,從泛彼柏舟的憂愁到綠兮衣兮的悲涼,走過了“日月”,也走過了“終風”,終于在《燕燕》的篇章中謝幕。
在尚有些寒冷的冬春之交,忽而想起這篇詩歌,也是看到了“燕燕于飛”的情景。春寒料峭,在薄暮暝暝的清晨總能依稀聽聞到鳥鳴聲,微弱但是清晰。也總會有兩只鳥兒棲在窗欞前,上下其音。稍有動作,便會一齊飛遠。這正如有些人事,我們可以看著、望著,就這樣變成過去;而有些,你想親自送它離去,可是早就望不見蹤跡了。
《毛詩序》中注解《燕燕》,認為是“衛莊姜送歸妾也”?!多嵐{》亦云:“莊姜無子,陳女戴媯生字名完,莊姜以為己子。莊公薨,完立,而州吁殺之。戴媯于是大歸,莊姜遠送之于野,作詩見己志。”這一說法在古代是較為流行的,不過今人看來會比較難以理解。莊姜去送的,既不是父母,亦不是夫君,而是丈夫衛莊公的妾室。雖說莊姜賢德流傳千古,但如何也不至于送別妾室的時候會“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更不至要在詩末歌頌其“終溫且惠,淑慎其身”。所以近代學者更多偏向于南宋王質的觀點,認為《燕燕》詠誦的是衛君送女弟適他國。
撇開這些不談,雖說后一種觀點更符合現代人思想的常理。但在我最初讀這首詩的時候,只看到了莊姜送歸妾的解釋。因此先入為主,再加上辛詞中有“看燕燕,送歸妾”一說,致使每每讀到這篇,心中浮現的依然是莊姜的故事。一個春秋時期的風云人物,一段在后來漫長歷史中依然未被湮沒的故事。無非就是莊姜“巧笑倩兮”的美貌和才華卓著的稱譽,卻被世人惋惜衛莊公對她“始亂終棄”。這種故事屢見不鮮,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就如家常便飯。所以據此,人們看到《終風》,會不恥輕薄男子的無情;看到《綠衣》,會嘆惋結發妻子的情深。
我想,莊姜當初寫作這些詩歌,必不是把自己當成棄婦在怨天尤人,必不愿將自己的故事落人笑柄代代流傳。如果說《氓》是一首棄婦詩,講述著一名女子被遺棄的經過;而《終風》雖然言辭灼灼、用語犀利,卻不該將其看作一首棄婦詩。即使“莫往莫來,悠悠我思”,即使“寤言不寐,愿言則懷”,懷的是什么,思的又是什么。想必不會再是“終風且暴,顧我則笑”的那個男子,而是一段在歲月中不斷遺失的過往,一段再次談及也只是淡淡的曾經。
都說青史留名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如今卻仿佛還有一種。雖說你是君主、是帝王,但人們能記得你,卻不是因為曾經的九五之尊、煊赫一時。而只因你是她生命中的一個敗筆。比如漢成帝,比如這里的衛莊公。
多好,你曾以她為工具,她也借你而不朽。
《詩經》中的許多故事都無法再確鑿考證。如今的學者也只能從常理或是詩歌中的只字片語來詳考真偽,但大部分也只是自說自話。更何況詩經原本就是采詩,《國風》中民謠的傳唱依據為何如今已無從找尋。它不是史書,也并無意于記錄一段時代變革,它只是一部詩歌的合集。從古老的詩歌中流淌著古老的情緒,雖然被漫長的歲月沖刷淡了,卻不會有一天忽然消失。因為即便是如今,一生中總會有一個時刻,經歷著“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的場景。類似的送別詩,在唐宋詩詞中著實很多。但《燕燕》卻是一個源頭。因此清代王士禛才會在其《帶經堂詩話》中將其推舉為“萬古送別之祖”。至于是誰送的誰,誰為誰而落淚,一個個熟悉而陌生的典故,說到底,都是一樣的情懷。
在南郊的曠野,只能送到這里了。望著分飛的勞燕,再也無法追逐,更無法趕著再送一程。吳山青,越山青,但愿一生的因緣際會,都能好聚、好散。
佇立以泣。無論送的是誰,終不過淡淡。淡淡想起,燕燕于飛。
故淵于二〇一七年陽歷一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