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楓葉紅透半邊天的時候。我最喜歡加拿大的秋天。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著楓葉一片一片地落下，漸漸覆蓋了一整條林蔭道，我嘆了口氣，站起來拉著行李箱慢慢地往前走。行李箱的輪子在楓葉的尸體上劃出一道淺淺的痕跡，很快又被后面落下的楓葉蓋住。
也許等我走了，便不會有人知道我來過。就像，我也不知道，回去還有什么人在等我。
1
我第一次見到森言的時候，他還是一個窮酸的詩人。
當(dāng)然說窮酸有些刻薄，因為在那個時候，我以為所有詩人都是窮酸的。所以當(dāng)我見到森言，站在臺上，感情豐富搖頭晃腦地讀著詩的時候，我和小瑤不厚道地笑了。
我能考上這個學(xué)校的醫(yī)學(xué)院，多多少少和我那醫(yī)學(xué)世家出生的父母有關(guān)系。我從小受我那對理性的父母影響，自認(rèn)為多多少少比同齡的思春少女要理性一些。當(dāng)然大概還因為，過分地表露感情，對我來說，是一種羞恥。
就像我沒辦法像同齡的女生一樣，見到籃球場上的帥哥，就不顧一切地尖聲叫喊。
我記得小時候家里沒人照顧我，所以爸媽把我?guī)У结t(yī)院。有一次爸爸正在手術(shù)室里做手術(shù)，我坐在他的辦公室里玩，然后進來了一個全身是血的病人，我嚇得尖叫起來，爸爸安排助手做了傷口縫合后趕緊出來看我，發(fā)現(xiàn)是虛驚一場，狠狠地罵了我一頓。從此以后，我就很少尖叫了。無論遇到什么事。
所以我看見像森言那樣容易情緒外露的男孩子的時候，我真是覺得有趣極了。
后來看心理學(xué)的書籍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很多女孩子選擇配偶的時候，要么喜歡性格和自己父親類似的，要么是完全相反的。我就是后者。
2
一天中午，吃完飯，坐在操場上發(fā)呆的時候，突然聽到學(xué)校廣播里傳來一個好聽的男聲。念著徐志摩寫給陸小曼的信。那天中午，這封信聽得我愁腸百結(jié)，悵然若失。
接下來三天過去了，每天中午，這個聲音一定會響起，我終于忍不住，跑到廣播站去，看一看究竟是何許人也，能把每一篇文章都念得那么婉轉(zhuǎn)美妙。
到了廣播站，推開門，我看見一個男生的背影。他穿著棕色的毛衣，在陽光下，有一圈淡黃色的光暈，很暖。
他捧著一本書在讀，我沒有打擾他。一直靠在門邊，等他讀完，把擴音器關(guān)了之后，才走過去和他打招呼。他轉(zhuǎn)過頭的一剎那，我愣住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他就是那天那個站在臺上念詩的男孩子。我想說什么，臉先刷地紅了。不是因為看到了喜歡的人，而是空氣突然變得尷尬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叫了他，然后就不知所措，臉又突然就紅了的的表情，讓他誤會了什么。他壞笑著過來，問我找他什么事。我只好說：“你念書的聲音真好聽。”這句話是真話。
不知道是不是這句話打動了他，從那之后，他不知道從哪兒打聽到我們宿舍的電話，每天晚上熄燈前十五分鐘一定打電話到我宿舍，給我念十五分鐘的文章，有些是名著里的章節(jié)，有些是名人寫的情書，有些是他自己寫的文章，念完之后，給我說晚安，然后就熄燈了。
就這樣堅持了一個多月，有一天晚上他照例給我電話，接起來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念書，而是用他好聽的聲音說：“于小嘉，我現(xiàn)在在你宿舍樓下，我要當(dāng)著整棟宿舍向你表白。”
我慌慌張張地掛了電話，沖下樓去找他。可是還是晚了兩步。他大聲喊了兩聲：“于小嘉，做我女朋友吧！”我才沖到他面前，捂住了他的嘴。整棟宿舍都震驚了，有人探出頭來看，剛好看見我捂住他的嘴這曖昧的一幕。
我又急又氣，抬頭看他時，他眼里帶笑，目光炯炯地籠罩了我。
就像這溫柔的月色，傾斜下來，連夜晚都變得熠熠生輝。
3
和森言在一起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也有小女孩的一面，愛調(diào)皮搗蛋，愛惡作劇，也懂得了如何表達自己的情緒。
我可以肆無忌憚地在他面前尖叫，從不介意破壞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淑女形象。有時候他讀書的時候我學(xué)著他搖頭晃腦，他也不生氣，只是停下來寵溺地摸摸我的頭，說我像個小孩子。
他依舊每天中午在廣播站用好聽的聲音念書，每次我都陪著他。他念稿子的時候，我就在旁邊靜靜地聽，發(fā)呆地看著他好看的側(cè)顏。有時候一個人的聲音真的可以觸摸到靈魂，森言的聲音伴隨著傾瀉的時光，在每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一遍又一遍地?fù)嵛窟^我的靈魂。
那些年的記憶，就像一張發(fā)黃的老唱片，輕輕一轉(zhuǎn)，流淌的都是美妙的旋律。
無法自拔。
有一次我趴在他的背上聽他念書，他一邊念我一邊揉他的耳朵。但是由于正在廣播中，他不好發(fā)作，只好任由我搓揉。等念完之后他的耳朵被我揉得紅通通的，他轉(zhuǎn)過身來正想發(fā)作，我冷不防湊到他面前，盯著他的眼睛問：“森言，你畢業(yè)了打算去做什么啊？”
他聽到問題愣了一秒，然后壞笑著臉一偏湊到我耳朵旁邊，用他那好聽的聲音對我說：“娶你啊。”我原以為他會說好好工作什么的，聽到這個答案也愣了一下，從他對著說話的那只耳朵開始，一點一點地臉紅起來。
原來耳朵紅也是會傳染的。嗯，以后還是不要隨便去揉別人的耳朵，記住了。
4
就這樣，快要畢業(yè)的時候，我?guī)е亓宋壹摇?/p>
森言家是那種很普通的家庭，不要說在上海這種大城市，即便在他們家那種小縣城，他的媽媽都沒有本事幫他重新置辦一間新房。所以在問完他的大概情況后，爸爸沒說什么，只是轉(zhuǎn)過頭來，意味深長對著我說：“小嘉，你這個專業(yè)呢，一定要學(xué)歷更高一些，以后才更好評職稱。爸爸可以幫助你進一個好的醫(yī)院，但是以后的發(fā)展畢竟還是要靠你自己。而且現(xiàn)在這個專業(yè)在國內(nèi)的研究并不是最尖端的，要想學(xué)到最先進的技術(shù)，就必須去國外讀研。”
我知道，他這是為我好，并且，他想用這個條件，讓森言知難而退。
那天回來之后，我抱著森言哭了整整一個下午。我知道去讀研意味著什么，三年，至少三年，回來之后，一切怎么樣，還是個未知數(shù)。
倒是森言，一直抱著我，拍著我的背，用他好聽的聲音安慰我：“小嘉，你就去吧，你爸爸也是為了你好。而且，我可以趁這幾年好好打拼，等你回來，我就買得起房子了，然后我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結(jié)婚，好不好？”
哄著我勉強地說了好之后，他又帶我回了他家。他家在一個小縣城里，縣城南邊的山上，據(jù)說有一個小小的廟。他說，縣里的人都去那里拜祭菩薩，聽說那里的菩薩很靈驗。
我們慢慢地爬到山頂之后，山上果然有一個很小的廟，廟里有一面墻，整面墻上都是小小的抽屜。據(jù)說捐獻了一定的香火錢之后，可以得到一個小抽屜的鑰匙。你可以把你的愿望和誓言寫在上面，放在抽屜里。菩薩會保佑你的愿望能夠成真，而違背誓言的人，會受到懲罰。
我平時算不上一個用功讀書的孩子，英語尤其差。我不愿意出國的另外一個原因，除了森言外，就是這個。我害怕我的雅思無法通過，更何況去讀這種連外國人都難的醫(yī)學(xué)碩士。我看過一個報道，說的就是歐美這些發(fā)達國家每年醫(yī)學(xué)院的畢業(yè)通過率都很低，本土學(xué)生都那么吃力，我這個外國人要怎么辦才好。
可是森言笑著捏了捏我的臉頰，說：“加油，我相信你。”他的聲音好溫柔，讓人忍不住要點頭。
相比之下，森言的目標(biāo)更是難上加難。他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剛畢業(yè)的學(xué)生，要在畢業(yè)三年的時間里在上海買套房，更是談何容易。
于是，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把這兩個目標(biāo)寫在一張紙條上：
1 森言要在于小嘉從國外回來之前買得起房，等于小嘉回來之后，就買房娶她。
2 于小嘉要去國外讀完碩士，并且拿到碩士畢業(yè)證。
然后他去捐了幾百塊的香火錢，拿到一把小小的鑰匙，就要把那張小紙條塞到墻上的小抽屜里的時候，我拉住了他的手。
我說：“別塞，萬一我們都做不到怎么辦。”
然后他看著我笑了。一如冬日的暖陽，明媚又哀傷。他把手縮回來，在那張紙的下面，又寫了一句話：誰做不到，誰就是小狗。
然后森言把那張紙條塞進了抽屜上的小孔。
5
我考慮了很久，申請了一所加拿大的學(xué)校。在多倫多的郊區(qū)。
學(xué)校有半年到一年的預(yù)科班，可以過去先熟悉語言。我是九月份過去的，剛到住處的時候，一片楓葉落到了我的窗臺上。我向窗外看去，金紅的楓葉落滿了窗外的草坪，一切美得不像話。
我把照片拍給森言，他回復(fù)：不錯啊，住得比我好多了。
彼時森言剛剛畢業(yè)，找到一份4500塊的工作。房租就花了他半個月的薪水，除此之外，公司離他住的地方很遠(yuǎn)，他每天要倒騰很久的地鐵加公交車，經(jīng)常晚上10點多才回到家。
他給我看他住的房間，很小，光線很差。他笑著說：“你看啊，還好你出國去了，不用跟著我受罪。等你回來，我一定買比這個還大的房子給你住。”
我聽了心里酸酸的。之后的日子，我拼了命地學(xué)習(xí)。因為我想早點畢業(yè)，早點回到森言的身邊。
很快，冬天就到來了。加拿大的冬天，寒冷而漫長，有厚厚的積雪。每次我抱著書本走過窗前的那片草地的時候，一轉(zhuǎn)身，就能看到自己孤獨的腳印，彎彎曲曲地延伸到路的盡頭。
好在，屋子里還是有暖氣的。有一次和森言視頻的時候，我剛從外面回來。他嘲笑我，鼻子都凍紅了，像個紅鼻子小丑。可是上海也很冷，而且屋子里沒有暖氣。他和我開玩笑的時候，從嘴里噴出白色的霧氣，模糊了他的鏡片，也被我嘲笑一番。
盡管隔著千萬里，可是我們的心一直在一起，好像從未分離。
6
半年之后，我終于從預(yù)科班，正式成為那所醫(yī)學(xué)院的研究生，森言也跳到另外一家公司，薪水漲了一倍。
我們一點一點靠近了自己的目標(biāo)，我們都為此欣喜不已。
只是，一個人在國外讀書，終究還是太過寂寞。除了應(yīng)付繁重的學(xué)業(yè)，其實很多時候我都無所事事。我不像很多人一樣忙著交友混圈子，因為我想，畢業(yè)了之后，我終究還是要回去的。
就像有一首歌，歌里寫到孤獨的九種使用方式，歌詞是這樣的：
一是倒背笑忘書到爛熟
二是看日出
三是晾衣服
四是回家的路繞遠(yuǎn)路
五是等冰塊凝固
六是畫地圖
七是為黑白電影上字幕
八是偽裝成榕樹
九是學(xué)鸚鵡
……
我也差不多。沒有課的時候，我會蹲在那片草地邊上的樹下，一動不動，看著樹上松鼠溜到樹下，拾起幾顆堅果，又飛快地竄回樹上。或者秋天楓葉落下的時候，撿起一片，靜靜地觀察它的脈絡(luò)。又或者春天的時候，去不遠(yuǎn)處的一條小河邊，看著冰面慢慢消融，一段時間后，河水又歡快地流淌起來。
如此幾個輪回。像時光和青春，一去不復(fù)返。
7
三年半之后，我回到了中國。
感覺出去的這些年，中國其實變化很大。就像別人說的，用日新月異來形容，真的不為過。
小瑤第一個到機場接我，然后拉著我到處玩到處逛。那幾天見了很多老同學(xué)和舊友，只覺得親切和激動。畢竟過了這么久，還能看見這么多熟悉的面孔，心里還是感慨萬千的。
那天和幾個老同學(xué)聚會，大家都聊得很嗨，有幾個同學(xué)已經(jīng)混到了部門經(jīng)理甚至更高的位置。大家說著說著，不知道怎么就說起森言。有人說，他在廣州，據(jù)說混的還挺不錯。
小瑤在桌下狠狠地踩了一腳那個說話的男同學(xué)，桌子上的杯子震了一下。我裝作沒有看見，把筷子伸進火鍋里：“那個粉條快撈起來啊，不然要煮化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媽問了我同學(xué)聚會的情況，然后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們院陳院長的兒子，也是去年剛剛從澳洲留學(xué)回來，要不什么時候你們見見，難說以后做手術(shù)都是搭檔。”
我愣了一下，突然明白過來也許我媽是想讓我去相親。畢竟奔三的女人了。我磨磨蹭蹭地?fù)Q好鞋子，在走進臥室之前說：“好。”
關(guān)著燈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我想起森言給我的最后一句話是，對不起，我在上海混不下去了。
我想起他家鄉(xiāng)的那個小廟，里面還放著他寫過的紙條。如果菩薩有靈，會不會真的懲罰他？
想到這里，我心里一縮。第二天，我就坐上了去他家縣城的班車。
到了山頂，看見那座小廟。它還是和很多年前一樣，只是墻壁又斑駁陸離了很多。我掏出一直隨身帶在身上的那把抽屜的鑰匙，輕輕一轉(zhuǎn)，打開了那個抽屜。
拉開一半，猛然看見那句熟悉的話“誰做不到，誰就是小狗”，眼淚突然就流了下來。
我們都害怕宿命的懲罰，卻不知道，很多時候，這是自己種下的因，所以自己注定要承擔(dān)結(jié)出的果。
8
有一天我在給病人查房的時候，突然收到三條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短信
第一條：我賺夠了買房的錢了
第二條：我要回上海了
第三條：我不想做小狗。
我抬起頭，窗外的陽光刺入了我的眼睛。我閉著眼睛流淚。然后聽見病人問我：“醫(yī)生，你怎么了？”
我說：“沒事，陽光太刺眼睛了。”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