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會去注意別人的眼神。
這真是一種有趣的體驗,你覺得看透了別人,其實看透的,是你自身的情緒。
自從腿傷之后,我便在陳叔的碼頭干活。似乎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從別人的眼神里讀出了某種憐憫。可他們哪里是在憐憫我,即使傷了腿,我也照樣能活。
他們憐憫的,無非是他們自己命運罷了。
“那我呢?”我說這話時,對面的人問道。
我對她說,其他人我可以不顧,但你,是例外。
我不清楚這樣的回答有沒有取悅到她,只記得她把翹著的腿從床上放下來,到桌前倒了杯茶,端了給我。
絲質的帷幔掩著窗戶,陽光從縫隙中漏了進來,我看著她白皙的腿和輕盈的身型,回到我的身邊,手臂環上我的胸口。
這種肌膚摩擦的觸感,讓我覺得自己是真實的。
這是“麥氏集團”的“藍月酒店”,這個女人名叫“阿瀅”,從我發覺自己愛上她起,已經過了一年八個月零五天。現在,她趴在我的耳邊,輕聲細語:
“你知道嗎?有位達官貴人看上我了。”
我笑了笑,喜歡阿瀅的人有很多,多半是因為她的舞技出眾。“風月坊”的常客里,有近半數都是為了阿瀅而來。
他送你什么東西了嗎?我問道。
阿瀅搖了搖頭:
“沒有,什么都沒有,他要的是我。”
當然,他們所有人的目的,都是你。我笑了笑,下了床,準備穿好衣服。
“你還不懂嗎?他要的是我!他要我去他家里。”
她突然加大了音量,情緒像灑落一般,我緩緩回過頭,正對上她的眼睛。我的心又一次感受到來自于這個女人的沖擊力。
我知道了,我說,不過今天還有些事,麥先生叫我去他家里談。
她似是突然靜了下來,幾秒后,才從嘴里慢慢吐出幾個字來。
“我想你。”
很快就會再見面的。我摸了摸她的頭發,對她說,咱們的事,這一次我會告訴麥先生。
很多人會向往英雄和美人的故事,或許在阿瀅的故事里,我是那個英雄,而“風月坊”,則是一個籠子,將她困住。
至于麥先生,他是這個故事的作者。
從腿傷之后,陳叔便收留了我。在那一周的周末,我第一次見到麥先生,我記得那天陽光明媚,沒有風,我的襯衫浸滿了汗水。
這是陳叔給我的“活路”,從那天以后,麥先生將我安排到了他的酒廠。一開始只是負責一些雜活,到后來,這一間,和附近的幾間酒廠便都給我管理了。
麥先生常說,自己是小本生意人,不坐高樓,不建大廈,只開幾個舞廳便好,大家方便,大家賺錢。有的時候他也會問起我的一些事:
“你母親死的時候你幾歲?”
八歲。我說。
事實上,我并沒有多大的印象。父親是一個酗酒的負心漢,母親連悲痛的力氣都沒有,便在一次不幸的感染中去世了。從那以后,我不得不一個人生活。
父親有時會在舊屋里留一些錢,當然更多地則是拿去和某個女人風流快活。后來,我聽說那個女人和一個有錢的男人在一起了。而父親就像一只可憐蟲一樣被人拋棄。
正如他當時拋棄母親一樣,或許這就是報應吧。
從那以后,我便很少看到他清醒的樣子——我必須遠離他——不然有可能會被毒打。
直到有一天,我從打工的廠子走回家,在河邊看到一個爛醉如泥的人,他癱軟在土地上,嘴角念念有詞。我看著這個男人的臉,一種奇怪的厭惡感涌上心頭。
他是我的父親,但我卻無比想要逃離他。
我抬起自己的腳,剛踢到他臉龐時,又收了回去。
可他卻突然抱住我的腳,辱罵著我的母親,爺爺,還有我。我將他踢到了池塘里。之后,竟然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回了家,在被子里安穩的睡了一覺。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媽媽做了一桌子的飯菜,父親從外面回來,我們一家人坐在一起。
第二天的下午,警局的人才找到我家,他們認定父親是醉酒失足落水,問我需不需要申請一筆救濟款,來辦一個葬禮。
突然,悲傷從我的心底噴涌而出,帶著不可抑制的淚水,流滿了我整個臉龐。我對父親的最后一絲愛意,也隨著這淚水慢慢干涸,消散在在空氣里。
如果下一次我再遇見一個值得愛的人,我一定不會讓她受委屈。
麥先生飲了口茶,問道:
“那你有沒有遇見那個人?”
我點點頭,那是在一年零八個月前的一個晚上,我在麥先生家的舞廳里,那個叫做“風月坊”的地方。
一杯紅酒潑在我的衣服上,伴隨著玻璃杯落地的那清脆聲響。她站在我面前手腳慌張,眼睛卻牢牢盯著我。她的手搭在我的肩上,眼神仿佛在說一句話:
幫幫我。
她的眼神,也是和別人不一樣的。
我替她擋掉了背后追過來的那個醉醺醺的男人,我說,她弄臟了我的衣服,今天晚上,我是不會放過她了。
我頭也不回地帶她走過光影交錯的舞池,她輕輕抓著我的手腕,默默跟著。剛走出舞廳,她便放開我的手,從后門溜回了她的籠子里。
只有一聲“謝謝”散在空氣中,細若游絲。可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想,這就是所謂的“一面之緣”吧。
麥先生的生意近幾年變得復雜了起來,因為股東里多了一些政府的代言人。按他的話說,這屬于“維穩”的時期。有一天,他突然在午飯后和我談起家鄉的事。
“香港那時候的海邊全是漁家,但用的船都是船家一人的,船家是我們的'老板'。船能不能出海,全看他的心情,所以可得應付好呢。”
“我父親每次打漁回來,總是會留些小的養著,可總是沒過多少天啊,就被鄰家的貓給吃了。”
麥先生的眼神變得柔和起來,那天我問他,離開香港這么久,有沒有想過回去看看?
或許吧。他說。
我第二次見她的時候,是在舞廳的吧臺旁,她倒了杯紅酒給我。
那天,我知道了她的名字——昆染瀅。我們的聊天被倒在杯里,隨著紅酒混合著一同下肚。我的意識迷離,阿瀅不知什么時候靠在了我的懷里。她抬起頭,正對著我的眼睛。
“你有很愛很愛的,忘記不掉的人嗎?”
我看著她的眼神,從那一刻起,我的心里有了答案。
或許吧。我回答道。
她笑了笑,眼淚卻不知何時沾濕了我的襯衣。
“既然喜歡,為什么不告訴那個人呢!為什么不好好抓住呢!”
我的心波久久不能平靜,我將她擁入懷中,手臂慢慢收緊。
從那以后,我便常去那間舞廳見她。每一次她總是會找個借口推掉其他的客人,為我備好一杯酒,但酒罷總是離別。
在我們認識的第一個新年,我把自家的鑰匙留給了她,請她為我做一頓飯。那晚,爐火燃著噼啪的聲音,電視上的晚會歌舞升平。我們放下酒杯,便激烈地吻在一起。
她的唇有一種淡淡的清香,我將舌頭伸入她的口中,交換著彼此的氣息。我們褪下彼此的衣服,感受著對方身體的溫度。她的喘息聲傳入我的耳中,讓我變得迷離,興奮。
我將頭埋入她的雙乳中,雙手撫摸著她白皙的腿和臀部,她熱切地回應著我,眼角卻流出淚水。我進入她的身體中,隨著她的喘息律動著。她閉著眼睛,好像在做一個美麗的夢。
“快一點......快一點......”她呢喃道。
我加快了速度,酥麻的快感如電波從下體傳到大腦,一層高過一層,在頂峰爆發出來......
事后,我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水,將她擁入懷里,那是從我父親死后,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覺得,我活在這個世上。
她撫摸著我的臉,輕聲說道:
“早點睡吧。”
我們相擁而眠,第二天我醒來時,他已經從我的床上消失,只留下一個字條。
“我回去了,粥在鍋里。”
那一刻我突然發現,“風月坊”是一個籠子,而那時候的我,還沒有那把鑰匙。
所以我在等一個機會,有一個人可以幫我,那個人就是麥先生。現在,我就站在麥先生面前,這個機會我等到了。
“回香港。”麥先生說。
回香港?
麥先生點了點頭,他說,最近舞廳里出了一些事,有舞女在拉扯中刺傷了客人——似乎那人有些來歷——所以在找我們的麻煩。
另外,政府也開始找麥先生談公司國有化的問題。起初有五間酒廠,三家舞廳,期間因為政策和董事會的關系,開始陸續被政府收購。到現在,只剩下我經營的三間酒廠,和一家“風月坊”了。
“我是一個快七十的人了,最近想了很多,不知道怎么的,總想回家看看。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去?”
我說,我的活路是麥先生給的,您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那天下午,我找到阿瀅,塞給她一把鑰匙,一張字條。
麥先生把自己已有的家產折了現,轉到自己香港的賬戶里,拿零頭租了一艘輪船。
陳叔從兩年前就將碼頭包了出去,自己開了一家小面館。但聽到麥先生要走,執意要來送一送。他與麥先生敘舊許久,又轉過身來對我說:
“阿元,要好好活著,好好活著。”
我的淚水突然抑制不住,麥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與陳叔就此別過。時隔多年,他臉上的皺紋也變得易于察覺了。
我們要上船時,一群警察趕了過來,說是市里有間舞廳的員工失蹤,店長報了警,這才來搜查碼頭。麥先生只得讓他們進船艙里去,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的。
待那些警察走后,我才聽到船艙中隱約傳來的哭聲,我走向那個柜子,慢慢打開。
阿瀅就站在里面,手里緊握著我給她的鑰匙和字條。
我將她帶到麥先生面前,說明了事情的原委。麥先生表情凝重,冷冷地問道: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差點讓我們回不了香港?”
我知道,可我必須這樣。
空氣安靜起來,阿瀅的哭聲卻打破了這平靜。我又一次看到了那種眼神,就像我第一次見她時的那種哀求,像我第二次見她時的那種心動。
那是阿瀅的眼神,那是我愛的人。
“麥先生......不是阿元要為難你,只是我......只是我想請麥先生......”
“什么?”麥先生問道。
“想請麥先生......給條活路。”
阿瀅輕輕地說著,我突然想起了母親,想起了父親,想起了陳叔。我不知道麥先生想起了什么,但他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罷了,你就住阿元的房間吧。”
麥先生擺了擺手,離開了船艙。
如果有一天我遇見自己真心愛著的人,我一定不會讓她受委屈。
輪船搖擺著離開了碼頭,我和阿瀅抱在一起。越過她的肩膀,我看到碼頭漸行漸遠,看到陳叔的身影慢慢消失。我的過往,也隨著這搖曳的節奏,隱沒在時光的河流里。
再見,深圳。再見,碼頭。
從今以后,我要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