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晚上,老牛領著孫子石頭去超市買東西。
家里的米早就吃光了,他們專等周六來,是因為周末超市經常搞活動,買米買油都便宜。晚上來,是因為過了晚上9點,生鮮蔬菜也都打折處理。
老孫轉悠著買了幾把減價的蔬菜,又叫孫子幫他把一大袋米搬到購物車里,就去收銀臺結賬了。
算完賬,老牛推著車急匆匆往外走。他心想,孫子快要中考了,可不能耽誤孩子的學習時間。
不料,通過款臺出口的時候,報警器突然尖利的響了起來。
當時是晚上9點半,超市馬上要關門,客人已經不多了。空曠的大廳里,報警器的聲音顯得尤為刺耳。
老牛不知所措的空兒,三個保安已快步跑了過來,將他和孫子團團圍住。
老牛詫異地問:“怎么回事兒?”
矮胖的保安斜眼看著他,陰陽怪氣地說:“你身上藏了什么東西?交出來吧!報警器都響了!”
老牛氣得直哆嗦,這是懷疑他是小偷啊!
“你說話客氣點,報警器響是你報警器有問題!”
“少廢話,趕緊交出來!實話告訴你,我注意你很久了,總是瞅著周末人多的時候來……”矮胖的保安眼神里滿是鄙夷。
另一個年輕保安也不耐煩了,插嘴道:“別跟他廢話了,不交出來就搜身!”
老牛顫抖著手指著保安,憤怒地控訴:“搜身?反了你們了!你們有什么權利?”
老牛年輕的時候干過十幾年的民辦教師,也算是個文化人,基本的法律常識他還是懂的。
爭吵間,有限的十幾名顧客都圍了過來。
見情況不好,超市經理馬上給其中一個保安打了電話。
掛了電話,三個保安對了下眼色,身高力壯的兩個年輕保安不由分說,一左一右架起老牛,矮胖的保安則掐住石頭的胳膊,將他們蠻橫地拖進了安保室。
安保室的門一關,外面就什么也聽不見,看不見了。
保安把老牛搡到了地上。
“他媽的,偷東西就算了,還在我們這鬧事!”高個保安往地上啐了一口。
老牛瞥了一眼石頭,見他嚇得瑟瑟發抖。
一種心痛和屈辱的感覺,擊中他的心臟。
這幫欺軟怕硬的畜生!
他真想拼盡這把老骨頭和他們拼命。
可眼下情景,意氣用事是不行的,石頭畢竟還是個孩子。
他逼著自己把一腔怨憤生吞進肚里,手撐著地緩緩站起。
他把破舊的棉外套扒下來,當著保安的面,把幾個口袋都掏了一遍,然后又用力地抖了抖,口袋里除了一把零錢鋼镚,再無其他。
接著,他把毛衣擼到胸脯以上,毛衣底下破洞又泛黃的棉背心露了出來。
見此情景,幾個保安從鼻孔里發出輕蔑的嗤笑聲。
兩只褲口袋也被他里朝外的掏了出來,那里面除了一串鑰匙,兩團揉皺了的衛生紙,再無他物。
事實很清楚,他沒有偷東西。
他沒有說話,而是用一種蒼老沉寂的眼神望著眼前的三人。
或許,此時,唯有沉默還能讓他保有僅存的一絲尊嚴。
但保安們并不肯就此放過他。
“你褲子還沒脫,誰知道是不是藏在內褲里?或者綁在胳肢窩里?”高個保安回身指著石頭:“還有,他也得脫!”
石頭漲紅了臉,兩只手握成了拳頭。
“我孫子不會偷東西!你們侮辱我就算了,連個孩子也不放過?”
“少跟他廢話!”矮胖保安一發話,兩個小伙子就要扒石頭的衣服。
老牛覺得一股怒火從胸膛直竄腦門,他用身體擋在石頭面前:“這么冷的天,凍著孩子你們負得了責嗎?”
“你他媽別孩子孩子的嚇唬人,好孩子還能偷東西?”染了一縷黃毛的年輕保安當胸推了老牛一把。
“畜生!”老牛再也忍不住了,他照著保安的臉就是一拳。
那三個人哪里肯吃虧,轉眼間,老牛就被按在地上,拳頭雨點般落下來。
石頭瘋了似得護住爺爺,混亂撕扯間,只聽“啪嗒”一聲響,一只口紅掉在了地上。
在賣場起爭執時,就有人報了警。等警察趕來,老牛已被打得嘴角流血,眼眶烏青,他捂著胸口蜷縮在地上。
矮胖保安向民警匯報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并把那只口紅交給警察:“喏,這就是罪證!”
“偷東西也不能打人啊,把人打成這樣,你們打算怎么收場?”警察打起了官腔。
超市經理適時出馬,把兩位民警請出屋外,又當著他們的面,給派出所的某位領導打了個電話。
接下來,事情該怎么辦,兩個警察心知肚明。
他們進了安保室,單獨跟老牛談判。
“老人家,超市打人不對,但是你孫子偷東西也不對啊!這事兒要是追究起來,你們也占不著便宜。按規定,孩子得拘留,甭管多少天,傳出去,不得影響孩子一輩子?”
老牛捂著胸口,悶聲說:“東西不是我孫子偷的,是我偷的!要拘你拘我!”
兩個警察對視一眼,笑了:“老人家,東西是誰拿的,咱都清楚。你也別擔心,只要打人的事你不追究,超市那邊我們替你做工作,保證他們也不追究。”
自從兒子去世后,孫子石頭就是老牛全部的精神寄托,他絕不允許石頭的未來有任何風險。
思忖了片刻,老牛還是咬著牙,點了點頭。
他蹣跚著站起身,領著石頭,沉默又屈辱地離開了超市。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覺得肋條骨像斷了一樣,每走一步都疼得恨不得暈過去。
他本想著硬撐過去,可石頭看他疼得滿臉是汗,心疼得眼淚直流,非逼著他馬上去醫院做檢查。
石頭抹著淚說:“你要是不去醫院檢查,我就給媽打電話,讓媽回來勸你。”
他不忍讓孫子擔心,更不想讓孤身在外的兒媳也跟著操心,只得去醫院做了檢查。
果然,檢查結果顯示兩邊的肋骨各骨折了一根。
醫生囑咐他必須住院。辦完住院手續,各項檢查做完,4000多塊錢眨眼就沒了。
那可是他們大半年的生活費。
刷卡的時候,他心疼錢,心疼得好像心口窩被人剜了一刀。他打算著住個兩三天就趕緊出院。
第二天下午放學,石頭來醫院看老牛。
他憋了一天,終于鼓起勇氣跟爺爺承認錯誤。
半大的小伙子,站在病床邊,才說了個開頭 ,兩行淚就流了下來:“爺爺,對不起,我媽快生日了,我想送她個禮物……”
老牛的心揪了起來。
他知道,石頭為了給媽媽買生日禮物,省吃儉用攢了大半年的錢。
寒假的時候他還冒著大雪,在路邊擺攤賣自己做的手工竹編筐,兩只手都凍得裂開了很深的血口子。
兒子兒媳常年在外地打工,石頭是老牛一手帶大的。
石頭8歲那年,石頭爹因為工傷,被大火燒成了廢人。
工地老板騙他們說只要工程結款了,就給他們醫藥費。可工程一結束,老板就帶著錢跑了。
沒錢看病,石頭爹被迫出院。當時正值夏天,燒傷部位潰爛得厲害,石頭爹渾身散發出陣陣惡臭。
受不了如此折磨,也不想再拖累家人,石頭爹在某天夜里喝了農藥。
回憶起往事,老牛眼里不禁蒙上了一層淚:“孩子,那你也不能犯渾,你那叫偷,你知道嗎?”
石頭點點頭:“爺爺,我知道錯了。本來,我是攢夠了錢的,我本想給我媽買臺收音機。她每天守在在工地給人做飯,哪兒也去不了,太悶了。可在公交車上,我的錢叫人扒走了。我心里恨得慌……”
石頭說著,兩只手又攥成了拳頭,細長深邃的眼里寫滿了恨意。
看他那神情,老牛心里涌起一股寒意。
這孩子平時不聲不響,只知道悶頭讀書,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心里竟裝了那么多恨。
老牛想起兒子剛去世的那一年,他無意中發現孫子在練字的草紙上,寫滿了大大小小的“恨”字,有幾張紙的背面還寫了好幾個“殺”字。
力道之大,筆鋒把紙都劃爛了。
他問他,孩子,你這是要恨誰,要殺誰啊?
石頭仰起一張稚嫩的臉,發狠地說:“等我長大了,一定要殺了那些逼死我爹的壞人。”
童真的眼眸里傳達出的恨意,讓老牛不寒而栗。
從那以后,他極力想保護石頭,盡量不讓他遭受不公和歧視。
可是,作為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來說,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石頭,錯了就是錯了。別找理由。記住這個教訓!”
“我拿東西不對,可他們打了你!連句道歉都沒有,一分錢醫藥費也沒掏!”石頭的情緒激動起來。
“這世上有惡人,也有好人。我們管不了別人,但是要管住自己!”
石頭看爺爺動了怒,他不再言語,可他臉上的表情,老牛看得懂。
是啊,自己的人生路都走得這般落魄,這些蒼白的說教,石頭又怎么聽得進去?
石頭不再是不懂事的小毛孩兒,這社會到底是什么樣,他已經有了自己的眼睛,和自己的思考。
老牛明白,石頭正處在最危險的年紀,他有心想做點什么來扭轉這一切,卻又那么無力。
第三天傍晚,石頭來醫院。
一進門,他就看到床頭上擺了一大束鮮嫩欲滴的百合花,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正坐在病床邊和爺爺相談甚歡。
老牛招呼著:“石頭啊,這就是我原來跟你提起過的趙毅叔叔。他現在開了律師事務所了,他可是浙大法律系的高材生!”
老牛當年做民辦教師的時候,曾用微薄的工資資助過班里的一個貧困學生,這個學生就是趙毅。
趙毅很爭氣,后來考上大學,當了律師。
趙毅站起來,對著石頭燦然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白牙。
石頭覺得趙毅那明亮的笑容,映襯得連病房都亮了。
石頭低著頭,有些害羞地微笑著,不知該說什么。
趙毅從床底下拎出一只嶄新的書包,拎著包帶子交到石頭手中:“這是給你的。我還給你買了幾本書,有《平凡的世界》《史鐵生文集》《草房子》……,都裝在里面了……”
石頭鼻子一酸,眼框也熱了。
霎那間,他覺得心里特別溫暖。
住院的這幾天,別的病床上,陪床的家屬,探病的親友絡繹不絕。
可他和爺爺卻是形單影只。
他想,就是因為他們窮,沒地位,所以,就算病得下不來地,也沒人會來看一眼。
可現在,眼前這個趙叔叔,不但在百忙中來探望爺爺,還買了鮮花和水果,甚至還給自己帶來了學習用品。
這是石頭第一次感受到來自陌生人的無微不至的關懷。
這關懷來得太及時了。
不但如此,趙毅還告訴他們,他已經委托律所的同事去和超市談判過了。超市方面打人證據確鑿,是要付法律責任的。超市同意私了,醫藥費他們會負責。
今天,他已經帶著超市經理去醫院補交了一萬塊的住院費。
趙毅讓老牛安心住院,他說后續醫藥費,他會跟超市協商處理好。
石頭望著趙毅,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敬佩。
在他看來難于登天的事情,趙叔叔竟處理得如此麻利順暢。
“石頭啊,爺爺說得沒錯吧!這世上還是有好人的。你可得跟趙叔叔學啊!”老牛的語氣里滿是自豪。
那天下午,趙毅和石頭聊了很久。
石頭向趙毅咨詢了許多法律專業的問題,對于未來的人生之路,他心里突然就有了一個懵懂的方向。
臨走的時候,趙毅摸了摸他的頭,語重心長地囑咐:“石頭啊,你記住,一定要好好學習!現在苦一點沒關系,只要學到真本事,就能活得有尊嚴!別忘了,我也是苦孩子出身。”
他握著石頭的手鄭重地向他保證:“以后,我會常來看你的,監督你的學習!”
石頭望著趙毅的眼睛,也鄭重地地點了點頭。
站在病房門口,目送趙毅離去的背影,石頭的眼睛里閃爍著明亮的光彩。
老牛在心里輕吐一口氣:這才是一個少年該有的眼神啊,充滿希望和動力!
他心里的石頭總算是落了地。
那天晚上,一想起孫子憤恨的眼神,他老牛就輾轉反側。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給趙毅打了電話。
他知道趙毅工作忙,所以這么多年,他從來沒有主動聯系過他。
可這一次,為了石頭,他決定使一使自己的這張老臉。
他把事情經過簡單跟趙毅說了一下,然后拜托趙毅來醫院看他。
于是,就有了剛才的那一幕。
走出醫院大廳,明麗的陽光鋪天蓋地灑下來,趙毅覺得冬日的太陽有種別樣的溫暖。
他想起童年時,父親做小生意被人騙得虧了本,討債人追到家里,把僅有的一頭牛都牽走了。
那些年,要不是牛老師月月從工資里貼補他,他恐怕早就輟學了。
工作后,他一直想報答老師,可牛老師脾氣倔,不肯接受他的幫助。
這一次,也算是老天給了他一個機會。
那一萬塊的醫藥費,其實并非超市經理所出,而是他自掏腰包。
在他最無助的時候,是牛老師給了他最無私的關懷,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走向。他希望,把這份溫暖的力量也傳遞給石頭。
這世上縱有再多的不公,但一個人只要曾感受過不求回報的善意,最卑微時的關懷,那么,這些溫暖和善良就足以幫他抵御殘酷的炎涼和勢利的嘲諷。使他不論陷于何種困境,都不至于徹底絕望。
這對于一個孩子來說,尤其重要。
他理解牛老師的良苦用心,他撒那個謊,除了讓老師能坦然接受他的幫助,更是希望幫老師把故事圓得更美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