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16年后的春節,又回到了家。
八年過去,沒有腦補中的愛與愁,那些掙扎與糾纏就像從未發生過。
下車站到村口,一股煙味鉆進鼻腔,是家鄉的味道。這些年我一直不明白何為家鄉的味道?此刻我瞬間領悟——是從小習慣的景色搭配冬季燒炕的囪煙,這就是我的家鄉味道,釋然而放松。
隔著門狂吠聲不止,門一打開,狗愣了愣,搖了搖尾巴,圍著我轉著圈跳,八年過去,狗老了,卻依舊記得我。而我,仰頭望向天空,承認了對這個家的第一份愧疚。
放下包,拎出來一個塑料袋拿到廚房
“媽,這胡蘿卜和兩個土豆我拿來了“
“好得很,不浪費?!?/p>
雖然今年和母親共處過三個月,但此刻相見,母親高興的瞬間看上去年輕了許多。
若未華錦加身,絕不回村。
八年前壯志滿滿斬釘截鐵,如今光陰已去,卻不過稀松平常。院子水道青苔布滿冰棱,墻磚已褪去刃角,恍惚之間成長貌似從潔白中順利度過,我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可笑小兒。
曾經住過的房間摞滿了紙殼,中間一箱又一箱水果,最邊上的包簾與光同塵,這里早已沒有了我存在過的任何痕跡,退出房間關上門,今夜,我肯定會被安排一個睡處。
“想吃啥?“
“不要做了,我都買了,媽?!?/p>
院里炕煙被風堆的到處都是,門簾一掀,直沖我而來,咳嗽聲大笑聲填滿角落,這是回家第一次肆意開懷,雖然我被嗆的淚流滿面。
瞬間覺得,不回家是對父母的殘忍,亦是對自己的懲罰。換了衣服,坐在母親旁邊剝堅果,聽父親努力說些村里新發生的事,他一件又一件尋找著,拼湊起來,一邊撓頭發一邊思索,不善言辭的他最后在說什么,我也沒有聽清,只是覺得眼眶逐漸濕潤。
這一天,已經到了晚上九點半,該上床的上床,該上炕的上炕。等到一睜眼已是七點,我習慣性爬起來,洗臉做飯,就好像已經做了多年的孝子,雞蛋羹在父親洗漱好放在餐桌前。
天還沒有完全亮,隨著關門聲,外婆坐在火爐旁等候她的女兒給她一碗新鮮的羊奶和現烤的烤餅。
自然光打在古稀之人的臉上,她沒有變化,只是比從前病更多了,佝僂著腰,不能走遠,做任何事,都要人跟著照顧,我在心里默默想著
“今年回來是對的,不會給以后留遺憾了?!?/p>
“今天你也喝一碗,這回的羊奶不膻。“
這個老小孩鼓足了力氣,證明她還很健朗。我捏了三顆孫子放在她面前,她捂嘴搖頭往后趔。
好像這一代人,享點福,吃點好的,就像造了什么孽一樣,我知道她馬上要嘆氣,訴說已經說了很多遍的往事,這次我沒有反駁也沒有制止,坐下來卻并沒有細心聽她說,她認為我在聽她滿意就夠了。
廚房里剁蒜研姜,我拿著碗踏進門,母親終于忍不住開問
“今年怎么回來了?“
她好像怕我回答她不愛聽的,又怕我不回答,她接著說“以后年年都要回來,你去換衣服,一會出門買肉,炸丸子。“話音剛落,伴隨著開門聲,父親拎著一個黑色塑料袋放下指了指,五斤豬肉映入眼簾。
洗肉,剔骨,拔毛,切肉,剁餡,炸肉丸,這便是臘月二十八的全部,累并樂于奉獻著,直到抬頭,晚上十點,晚飯吃完十一點半。
“早點睡,明天要煎油餅?!?/p>
說不完的話在這句之后戛然而止,夜色很短,并不是快立春的短,是時間在親人和愧疚面前的快速劃逝。
趕著天明,先拌好一盆涼菜,再和面,煎油餅,炸果兒,薯片,馓子,燒烤,油炸酥。
作為一名有著十五年燒火經驗的燒火員,少時的記憶根本不用努力回想,一伸手自然而然就知道往那干,直到下午四點半結束了新年必備的美食準備。
多年過去,我記得過年還是那份大湯碗里的炸帶魚,可是母親告訴我,炸一遍的蝦用番茄醬收一下,再做一份蒜薹炒肉,黃花木耳山藥,青汁雞塊,是我還在這個家過年的時候后面幾年就是這么吃的。
夾起一筷子涼菜抬頭朝四周看了看,原來家里的電視早就被挪至儲物室,好在我回來時帶了電腦。除夕,一家四口坐在一起,我默契的調好視頻,父親像個孩子一樣一步跳到床上坐在母親身旁。
此時,我有些困,又有些累,我開始捋我這趟回來的目的
外婆年紀大了,要陪陪她。
多年不歸,父母老去。
不知怎么堅持,或許在父母這里,我永遠都是孩子,醒來已經在龍年的大年初一,六點的鞭炮聲比昨夜我放的煙花更猛烈。
我的早餐在這天開始,熟在了父親起床之后,等我下床,父親已經和村里人一起給新喪人家燒完心靈。
這個下午,是空的,又是難熬的。我們都知道要從何說起,卻沒有人率先張口,鞭炮聲此起彼伏。
“看下今年有哪些親戚需要我去,梳理一下?!?/p>
母親掰著手指頭數了八家,父親列了一串,我左看看右看看。
“你回來從村口進來大家都看見了,不去不行,沒禮貌?!?/p>
“好“
又是一天爬上床,隨著狗吠,發小撲面抱了上來。
“你結婚了沒?“
迎頭一問,我瞬間記得自己已到而立,縱使我們彼此未變,可歲月不會向任何客氣,還是那張臉,那個語氣,八年不見,沒有尷尬,沒有疏離,卻換了話題。
“肯定沒有?!?/p>
“有個同學說你結婚了?!?/p>
我不禁搖頭皺眉,我們聊及謠言,發小說起的人,我連話都不曾點及,謠言在這些年滋長,就連發小都開始意志猶疑,回答撫平了她的難過,卻增添了我的無語。
客廳的窗戶被風拍打的不停吶喊,時間戛然之間來到零點,靜止的四小時,話題逃不掉的感情和婚姻,我記得我們還是那個誰和異性稍微走得近點就起哄的孩子。
她說她專門算了一卦,她的正緣在龍年,身邊只有我還未婚,伴娘留給我,我說好,她還是頑皮,跳脫,口舌之快。
大年初二,這是一個所有人都要上娘家的日子,我當然跟著到舅舅家。中年是一個特別忌諱說死的年紀,但到了老年,不僅會討論,還會比較攀扯,坦然的,平和的穿著壽衣試著棺材笑著問哪件好看。
“老人不能走在村外,不然不能進村,也沒辦法進祖墳,只能火葬,以后村里人還會說閑話。“
父親解釋了我老是問為什么要把外婆年前送回家的根本原因,此之前一直以為只有親戚需要應付怕說閑話這一條。
下午還能看見太陽,斜在那里,懶洋洋的,拜別舅舅和外婆,順著大道,看著兒時的山越來越遠,回到從未變過的鎮上。
新的目的地,發小家。我們手拉著手,沿著兒時田園如今工業園的路,走到渭水旁,很遺憾,水泥路配欄桿,不能順著斜坡爬到河邊,甚至調戲調戲野雞野兔還有那出門游蕩的孩子。
那是一片新的住宅,配套公立小學,此時,我們領略寒風,已經步行了一個多小時,我想起來,這里還有一位多年不見的同學,他不知道我回來了。
鎮上的茶館,喧鬧中落座了新的三位朋友,那像是一場同學聚會,又不像是,不曾攀比,沒有回憶,唯獨彼此好奇,我慶幸我曾在初中高中這兩段桌上人共存的時光中守得清規。
即便如此,我亦獲得了一個外號和一份新的謠言。高中畢業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們叫我“軍統““特務““特高科“,原因僅僅因為我看上去不善言辭,總是垮著臉,發小跟著起哄“對,人往前走,三米之內,寸草不生?!?/p>
我不曾回來的這些年,不僅有結婚,甚至還有進去了類似般各種謠言。然而,此刻,我很感謝他們給我起的外號,不然,很難說,還會有什么新的謠言。
與同學常聯系這件事,是一件好事,或許這是這件小聚唯一的感悟。畢竟無論歲月如何侵蝕,只要原生無大變故,人生便不會有大變樣,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你我還是你我。
按照順序,大年初三,開始拜訪親友,一天吃四頓,五頓,六頓……終于,人越來越多,開始包席吃。
“到了年紀就要做到了年紀的事,抓緊找一個。“
我想我成功了,在他們囑咐的時候,我顯得罪過,虔誠而認真聆聽?
“人活著一定要結婚?是為了什么?“
“最起碼不能讓你爸媽失望,不能讓你爸媽抬不起頭。“
他們和她們沒有咄咄逼人,或許念在我多年不歸,或許是父母的面子,她們是善意的。哪怕他們作為既得利益者用未來說一些肉眼可見的現在,他們說:“過了三十就耽誤了,沒得挑了。“
我笑了笑,點了點頭,甚至抿著嘴看上去悟了那般,好似明年我還會回來,會帶著一個活的年齡相仿的看上去般配的異性回來為新年添賦。
繁華結束新年變得冗長,意識到自己又要啟程,可我卻忘了,這些年,我不曾習慣一起“搶票“,于是我被迫留了下來,留在上九佳節,貪婪望眼,我想,我可以把這些年落下的社火都補看一遍。
留在和兩位初中同學約電影,擼串,影院,看著不符合常理的電影與所有人一起適時笑一笑,迎著新一輪降溫的小串,她們是媽媽,而我還是我媽媽的孩子。
她們說:“一個孩子太孤獨,要二胎。“
我說:“時代變了,養孩子成本太高了?!?/p>
我只記得這一個觀點,她們卻從母親的角度圍毆了我的觀點,我孤掌難鳴,無以為繼,未曾走過的路,哪來資格談,背著風,匆匆一別。
“你什么時候走?一走又是一年?!?/p>
“也不一定是一年?!?/p>
車身遠去,模糊了視野,一個我說:“見的人越多,越平庸,損耗靈氣,難有新點?!耙粋€我說:“平庸是一種能耐,是能耗過歲月的忍耐。幾年以后,誰不是庸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