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腐草為瀅
一.我是日暮和優
雨后的奈良粉花灼灼,夢幻一般氤氬著清涼的霧氣,空氣里彌漫的是泥土和吉野櫻瓣淺淺的香。
穿著淺藍色水手制服的少女梨衣正一手執傘,小心翼翼避開青石板間積聚的雨水。
精致的木制格子和屋,宅外門旁的木制銘牌上工工整整刻著“ 西園寺家” 的字樣,梨衣推門而入的時候,滿頭銀發的奶奶正跪坐在地板上插花,“是梨衣回來了,辛苦了,我有準備好天婦羅哦。”
梨衣在玄關處換鞋子,一笑露出甜甜的酒窩,“奶奶辛苦了,要準備三餐還要指導我舞蹈,今后這方面還要多多指點呢。” 說罷閃進了一間木屋。
西園寺家是日本有名的大和舞者世家,每經一世都會挑出容貌清秀舞姿最出色的舞者作為繼承人,而西園寺梨衣就是被選中的那個。
不多時閣門被推開,梨衣沿長廊向后庭院走去,櫻粉色和服上繡滿了精致嬌嫩的落櫻,微揚的唇角如春日初開的梨落,美不勝收。
“真不愧是大和舞者啊! ” 不疾不緩的拍手聲,梨花倏地抬頭,羽扇一攏,向聲源處望去。落花翩躚,櫻樹上的少年一身黑衣,晃著兩條長腿,琥珀色的眸子如一灣清泉,薄唇色淡如水,半個身影都隱沒在光影里,美好得不真實。
那少年從樹下一躍而下,帶落無數花瓣,聲音如碎玉濺石般動聽,“西園寺梨衣你好,我是日暮和優。
二.奈良小鹿
自從后院出現了這個陌生的少年,梨衣忽然覺得練舞也不是一件枯燥的事,他會準時在她練舞時出現,有時為她帶來池塘里新開的蓮花,有時是不知名的漂亮花朵,練舞累了,兩人就坐在櫻樹下吃點心。
“梨衣,你會很辛苦嗎?”
少女歪頭想了,想,“還好啦,幼年時會,最開始奶奶特別嚴厲,每天四點我就會被叫醒,睡意蒙嚨地頂著星星跟奶奶去練舞的和屋,那時因為下腰壓腿的基本功還哭過鼻子呢!”
和優唇邊浮現淡淡的笑意。
“但是沒有放棄,因為一看見奶奶跳舞,就覺得天地萬物無比溫柔。”梨衣突然想到什么,“ 我常聽人說奈良的鹿都好可愛,時常出沒,你見過嗎?”
“見過。”和優靠在樹干上安心地閉上眼睛,有簌簌櫻花落滿他的肩頭,“它們很可愛,很害羞,瞳孔純凈,四肢修長。”他忽然睜開眼,起身拾起了梨衣的羽扇,“我有個驚喜要送給你。”“驚喜?”
“嗯。”
和優的臉在羽扇的開合間時隱時現,唇角是明亮而溫和的笑容,他步伐輕盈而靈動,與少女的姿勢相同,只是多了幾分男孩子的俊秀。
“請多指教。”一曲完畢,和優羽扇一攏,微微欠身。
“你好棒啊!”梨衣禁不住鼓掌,“只是在一旁看著就學會了,真有天賦呢!”
“天賦嗎?”和優笑而不語。
三.我是清玖
離家不遠的荻原婆婆請梨衣去喝茶,荻原婆婆已八十多歲,卻依然優雅,每日插花,傳授茶道、琴藝和舞步。
“我算是看著小梨衣長大的,”荻原婆婆從身后的閣門后捧出一個木盒,“它跟了我很多年,我想梨衣或許更適合擁有它。”
梨衣好奇地接過,打開,里面躺著一串潔白的櫻花配飾,泛出皎潔的光華。“ 真漂亮啊,”梨衣低頭看了眼表,吐了下舌頭,“練舞的時間要到了,我先走了,荻原婆婆。”說罷,像一只小鹿消失在了視線里。
和優有點無所適從,剛想起身說“我也告辭了”之類的話,荻原婆婆就沖他笑著說,“ 你稍等一下,我有一位貴客想見見你。”
“是。” 盡管疑惑,他還是朗聲答道。
對面繡滿櫻花的閣門被推開,少女栗發輕揚,澄凈的瞳眸如舂日里盛放的湖藍色花朵,卻有生人勿近的冷靜,“日暮和優,你腿上的傷恢復了嗎?”
和優詫異地看向對面的少女。
“十年前我救過你一命,” 少女接過荻原婆婆奉上的茶碗,輕啜一口,眼睛眨也不眨,“我是清玖。”
如雷貫耳。
四.我能成為比光更真實的存在
每周六,梨衣都要去和屋接受舞指導。
出門前,梨衣將初晨新采的花放在父母的照片前,輕聲道:“ 爸爸,媽媽,我要出去練舞了。”梨衣走進更衣室時,發現儲衣箱不知被誰打開,里面那雙漂亮的紅色木屐被人用刀子劃得傷痕累累,她胸口發堵,深吸了一口氣,緊眨了幾下眼睛才避免淚水落下來。
練舞的時候她心不在焉,好不容易挨到了結束的時間。夕陽西下,她抱著那雙木屐坐在更衣室的地板上,環抱住自己,感覺自己像個飽滿的水球,輕輕一扎就淚水四濺。
“哭起來果然會比較丑呢。”面前的光忽然被擋住,有人遞來手帕,梨衣淚眼蒙嚨間看見少年溫柔的臉。她接過手帕,聲音悶悶的,帶著鼻音:“你怎么來了?”
和優反問:“ 你怎么哭了?”說著目光落到那雙鞋子上,忽然明白了,“因為鞋子嗎?”
“是爸爸送的。” 梨衣愛惜地摟了摟它,“是爸爸去世前送給我的最后一件禮物。”
夕陽瑰麗,天地被暈染成一片祥和的金黃,和優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開口,“ 抱歉,我無意觸動你的傷口,只是一直沉溺于往事里,真的好嗎?”
梨衣的臉沒于長發間,聲音哽咽:“ 爸爸是我最愛最尊敬的人,他一直鼓勵著我,他對我的意義,就是光。”
“總有一天你會把痛苦收藏,將念想恒留,漫長的日子里,你還有奶奶、荻原婆婆、我,或者那些素昧相識的愛你的人,光不可復制,我們也不可能會成為光。” 暮色里的少年唇邊浮出清荷般的笑容,“ 但是我們能成為比光更真實的存在。”
五.我的腿能好嗎?
一年一度的奈良地區舞蹈節來臨。舞臺布景滿是懸掛的櫻花,木制的舞臺有一個可以上下升降的暗臺,方便舞者快速登臺。
和優穿過人群進入后臺時,梨衣正對著鏡子。“真開心你能來啊。”
“那么一會兒我就專心看你表演了。”和優把花放至桌上,問,“是《暮色雪華》,沒錯吧?”“嗯,是新舞,我會努力的。”
不多時舞蹈就開始了,梨衣作為領舞在最前面,舉手投足恰到好處,舞姿靈動妙曼,驚艷四座。
下一秒,后退一步的梨衣竟一腳踩空,來不及驚呼,就一頭栽進了十多米深的暗臺里。和優從觀眾蹦又席躍上舞臺,工作人員已慢慢將暗臺升上來。梨衣面色慘白,豆大的汗珠滾落,牙齒咬得下唇滲出血,和優額上青筋突兀地跳了跳,他扶住她的胳膊,“你還好嗎?能走嗎?”梨衣搖了搖頭,眼淚瞬間落下來,“我的腿好痛。”
和優的心驀地沉了下去。
經奈良市醫院確診,梨衣的腿摔傷了,即使養好,也不能像以前一樣靈活地跳舞了。梨衣一言不發,垂著頭,沉默地盯著自己的雙腿。
幾天后的夜晚,梨衣趁著夜色坐在輪椅上悄悄溜出去,外面傾盆大雨落下,幾乎將天地倒置,她一個人在大雨里望著舞房的門,看著看著,忽然奮力站起,卻一下摔倒在門前。她發出小獸一般的嗚咽聲,雙肩無聲而劇烈地顫動。
不遠處的街角,和優高挑的身影一閃而過,街邊的路燈隨他的前進次第變亮。他在細密的雨簾中踏著雨花而來,面色沉靜如水,有一晃而過的心疼。他撐開傘遮在少女頭頂,一言不發地看著她痛哭,一動不動,似乎要站到天荒地老。
和優將梨花抱到了病床上,摸摸她發燙的額頭,拿了冰袋給她降溫,“這么不聽話,不知道自己是病人嗎?”
梨衣一言不發。
和優看著她,嘆了口氣,“你想見奈良的小鹿嗎?”
梨衣的眸子明亮起來。
和優吹了聲口哨,房門處悄悄鉆進一只四肢修長的小鹿,它有濕漉漉的蒙著水霧般的眸子,耳朵偶爾動一動,還不怕生地靠過來,舔了舔梨衣的手心。
“要是我的腿好不起來了.這些年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費了。” 梨衣擦了擦眼角,“真羨慕你啊,又蹦又跳。”小鹿用頭拱了拱她的手,“你說我的腿會好嗎?”
小鹿眼睛眨啊眨,溫柔地望著她。
六.只是你不來,我不能離去
又是一年鶯飛草長,櫻花飛舞的時節。
梨衣路過和屋前,才發現奶奶正雙手合十,跪在地板上拜了三拜,“許是司舂之神對西園寺家的佑護,才能讓梨衣的腿這么快好起來,畢竟,梨衣是最適合當選大和舞者的人。”
梨衣笑著剪下一枝沾滿露珠的櫻花插入瓶中。
已經好久沒見到和優了,自八個月前雨夜一別,他便再沒有出現。梨衣依舊習慣在后院練舞,習慣拿兩人份的茶和點心,習慣每日清早為自己采一朵新綻的花朵,習慣了坐在櫻樹上晃著兩條腿發呆。
我多想一躍而下,問問那些行人,你去了哪里。
只是你不來,我不能離去。
時光倒退至八個月前那個滂沱大雨的夜晚。
待病床里的梨衣熟睡后,床邊的小鹿在原地踱來踱去,最終化為一片光芒鉆進和優的掌心,和優凝視著梨衣,從窗口一躍而出,消失在了雨簾中。
日式格門內,一盞極為名貴的軟煙羅織成的燈籠懸于屋檐下,桌邊跪坐著栗發少女清玖,她雙手捧起茶碗喝了一口,看向對面全身濕透的少年。沒有絲毫驚訝,只是拿了另一只茶碗倒了茶,推至他面前,目光瞟向門外的燈籠,“ 這軟煙羅極為名貴,最怕火,遇火即燃,可是用它做的燈籠,看起來是夜色里最溫暖的。”
和優聽著毫無頭緒的話,微微皺眉:“她不能一輩子坐在輪椅上。”
清玖放下茶碗,眸子深邃得看不出情緒,“你想像煙羅一樣傻,為了成為光而靠近火?十年前我在奈良救了你,那時候的你很小,很可愛,蹦蹦跳跳的,單純又無害。”說罷她目光投向門外,水袖一撫,閣門被大力推向兩邊,夜中,無數只鹿匯聚在這里,用濕潤的眸子無聲地看著和優。
“和優,你的族人都來了,你這樣做沒關系嗎?”
和優起身關好了閣門,重新凝視清玖:“我答應過梨衣,我會成為比光更真實的存在。”
不那么遙不可及,而是可以陪在你身邊,守護你,這才是最真實的存在啊。
“ 這世間很多事,其玄機都在一個‘放’字,你得放棄一些東西換取你想要的,獲得是另一種失去。”
和優愣了愣,忽而笑了“無淪怎么樣,我都要守護她的夢想。”他深深欠身,迎上清玖的目光,目光篤定。“ 一切都拜托您了,時光之神的清玖大人,讓我來做她的雙腿。”
西園寺家的庭院里,梨衣正望著不遠處的舞臺發呆。
大片的櫻花樹首尾相接,形成粉色的海洋,花瓣投射的暗影下,泛起水波般經久不息的漣漪。清玖和和優無聲無啟、地出現在樹干后。清玖雙手合十,空氣里無數落花糾纏于指間,她十指迅疾而轉,點點金光在旋轉,飛舞,無數柔和的光斑源源不斷地沿著和優的四肢蔓延至清玖的指尖,幻化成一只金色的蝶,和優周身已變得透明。
“即便她再也看不見你?”
“沒關系,我會守護她。”
金蝶輕飛,飛向不遠處的梨衣眉間,與此同時,少年在光中幻化成一只四肢修長的小鹿。
清玖輕拍小鹿的頭,“和十年前一樣,是個笨蛋呢!”
七.但愿,此生,珍重。
東京最大展館里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少女揚唇一笑,羽扇一攏,一曲舞畢。
和優,我終于成為最著名的大和舞者,你看到了嗎?
坐在櫻樹上發呆成了梨衣的習慣,櫻花開得又急又美,不遠處逆著光的地方,有節奏的木屐聲由遠及近。穿著和服的清玖容顏清麗,梨衣一躍而下,欠了欠身,接過她手中的信和一個盒子。
盒子里放著一雙精致的木屐,梨衣想抬頭問和優去了哪里,才發現面前只剩一地落花。
梨衣: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離開奈良了,要去好遠好遠的地方。
身為這一任的大和舞者,一定要開開心心去跳每一支舞,完成你最大的夢想。
奈良是個好地方。有清朗的風,有春日里吐綠的新荷,有悠悠的蟲鳴烏叫,有一望無際的碧海藍天,有時常出沒的小鹿,有我們一起相聚過的櫻花樹,滿街都是柔軟的芬芳和清脆的木屐聲。
還有一個世界上最獨一無二最珍貴的梨衣。
但愿,此生,珍重。
? ? ? ? ? ? ? ? ? ? ? ? ? ? ? 日暮和優留
忽然有淚,簌簌打濕了信紙。
21天無戒寫作訓練營,第12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