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午后,灰色的城市,灰色的街道。
一只灰色麻雀穿破灰白色的迷霧所遮擋的天空,如拋物線般掉下來,重重的砸在我腳下的水泥地上,撲騰了兩下翅膀之后便再也不動,仿佛它就一直躺在那里一樣,只有揚起的灰塵才能告訴我,它真的是剛剛掉下來。
麻雀灰白色的眼睛沒有絲毫神采,我坐在街邊的咖啡廳內(nèi),透過玻璃盯著它看了許久,久到咖啡的熱氣凝結(jié)成了霜,鄰桌的客人不知換了幾茬。
終于,就像昨天一個被采訪者告訴我的那樣,麻雀的眼睛猛地閉上了,片刻后忽然睜開,它就像睡醒了一般,眼光奕奕,啾啾輕鳴兩聲,便振翅高飛。
“神跡!”
一位婦女驚叫著,指著飛走的麻雀,向視野內(nèi)的所有人喊道:“神跡,重生的神跡,造物之神示現(xiàn)的神跡!”
街上的所有人都駐足,看著麻雀飛入迷蒙的天空中,直至消失,所有人都將兩只手的食指和拇指拼合成一個三角形,朝著城中心一座冒著濃濃灰煙的煙囪,虔誠低下頭。
一條大街就此靜止,行人駐足,司機停車,連咖啡廳的waiter都閉上了眼睛,默念著:“造物之神啊,請將我揀選……”
大約過了一分鐘,所有人又不約而同的在同一刻恢復了正常,行人繼續(xù)匆忙趕路,自行車叮鈴鈴的騎過櫥窗,斜對面的包子店掀開蒸籠冒出騰騰熱氣,停在馬路中心的汽車發(fā)動機又嗡嗡的響了起來,而咖啡廳也恢復了剛才的小喧囂,該談股票的談股票,該談感情的談感情,而我也假裝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繼續(xù)看著眼前那張已經(jīng)讀了兩個小時的報紙。
我是一個報社的深度調(diào)查記者,不久之前,一封未署名的信寄到報社,說在這座城市中出現(xiàn)了一個莫名其妙的造物主,而幾乎所有人都對他極度崇拜,儼然一個狂熱的“邪教”。報社領導認為這是一個很不錯的選題,就派我前來調(diào)查。
在于寄信的線人見面之前,我已經(jīng)暗訪了兩天,所見所聞基本和線人提供的線索相吻合。
這是一座陷入集體宗教狂熱的城市,找一個敢于唱反調(diào)的被采訪者真如海里撈金。而我和我的線人,是目前唯一知道的兩個至少還保持清醒的人。
咖啡廳的壁掛鐘指向了3:45,這是我們約定見面的時間。這時候,一個人恰如其分的出現(xiàn)在了玻璃窗之外,斜靠在咖啡廳的墻角,在玻璃上輕輕的敲了三下。
這是我們約定的暗號。
我之前曾經(jīng)設想過他的模樣,我一直以為他是個知識分子,但是透過玻璃,我卻看到了一個邋里邋遢、隔著玻璃都能聞到滿身酒氣和煙味兒的中年男人。
他頭發(fā)長而油膩,面龐黢黑,兩腮胡子參差不齊,深凹的眼窩之下,是一張坑坑洼洼的臉龐,一顆明顯的大黑痣長在了塌陷的酒糟鼻左側(cè)。他右手敲完玻璃,就接過左手的香煙,又靠著墻抽起來,一嘴的牙齒與被煙油熏黃的手指基本是一個顏色。
他見我愣著沒動,眼睛里閃現(xiàn)出一絲不信任,而后左手指了指咖啡館斜對面的小巷子,便賣開油污的牛仔褲,率先走了過去。我心領神會,于是便拎好提包,跟著他出去了
他在前面左拐右拐,我在后面跟著,始終保持著五米左右的距離。穿過城市的中心,進入臟亂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又沿著污水橫流的街巷走了十分鐘,才來到一個堆滿垃圾的院子。
“我家。”他沙啞的嗓子跟我說,然后掃了一眼是否有人在附近,見沒人之后才悄聲道:“大街上耳目太多,今天咱倆的話題若被人聽到,你小子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你指的是什么?”
他沒回答,又抽出一支煙,徑自點上:“你知道我為什么叫你來么?”
“叫?”他的用詞讓我有些不舒服,“首先糾正,不是你叫我來,是我們對你提供的線索感興趣,自己愿意來調(diào)查這座城市的詭異現(xiàn)象。”
“嘿呦?”他冷笑道:“你多大,剛?cè)胄邪桑繉€人說話都有情緒?”
這真是一位令人討厭的線人,那一刻我就想扭頭走掉,可若沒他對這座城市狂熱原因的介紹,寫出來的報道肯定不會通過的。所以,我只能強壓著心中的怒氣,將話題引回來:“我有啥情緒,咱們聊正事吧!”
“呵呵,我一看你這記者就不專業(yè),這么大的選題,你們報社怎么派個實習生來?”
“我不是實習生!”
“那你估計也就是個實習生的水平。”
我真不知道他為何揪著我“不專業(yè)”這個辮子不放,“好好好……我坦承剛才是有些情緒,還請您原諒,請您配合我完成這次選題。”
我重重的說了兩個“您”字。
他這時已經(jīng)將一根煙抽得只剩下煙屁,深深的嘬完最后一口,有從喉嚨深處咳出一口煙黃色的痰,啐在了我和他之間的土地上,然后用腳碾了碾。
“你知道么?我像你這么大時候,也是個記者。”他說,“但比你專業(yè)很多!”
我再次打量面前這位無論從內(nèi)還是外都讓人討厭的邋遢男人,真看不出他和“記者”有一毛錢的聯(lián)系。
他顯然意料到我不信,忽然冷笑一聲:“就是因為無能之輩太多了,我這種真正干事,能把采訪寫好的人,反而沒有了機遇——排擠、誹謗、謊言,哼……”
他嘲諷著我,我知道,我代表著曾經(jīng)排擠、誹謗過他的那群“無能”之輩。
我只想做最后一次努力:“我是來做采訪的,如果你只想用我來發(fā)泄怒火,不好意思,我也有人格,稿子我寧肯不寫了,也不愿在這個鬼地方再多耗一分鐘!”
“鬼地方?哼,對,就是個鬼地方!”他向院子里邁了幾步,佝僂的后背轉(zhuǎn)了過來,“進屋聊。”
這個垃圾回收站就是他的家。
當他泛黃、干裂的手擰開油黑的門把手,我就從門縫中看到一個正跪在地上的婦女一張驚恐的面龐。
她的雙手正在胸前拼成一個三角形,就如我在大街上看到那群人見證神跡的人一樣。
男人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幕,而婦女見男人進來,本想從地上迅速站起來,可關鍵時刻,腿卻像是抽了筋一般,除了面部的肌肉在顫抖,眼睛瞳孔越放越大之外,她就如被釘在了地上一般。
男人氣勢洶洶的把門推開,邁開大步,徑直來到那女人面前,仿佛在接受她的頂禮。他一把將那女人拎起來,從牙縫里擠出來一個個惡狠狠的字眼——
“我早上跟你說過什么?”
“早早……早上……”
“什么!”
“不許……跪拜……神……”
“放屁!不許再提‘神’,我是讓你不許再信這個魔鬼!魔鬼,記住了嗎!”
“神……不是……魔鬼……”
“他媽的!”他一把薅住女人的頭發(fā),拉著她朝著樓梯走,“我再讓你長長記性!”
我剛才一直站在原地,現(xiàn)在怒不可遏的喝道:“住手!”
他回頭瞪了我一眼:“別忘了你來這里的目的,我管教我老婆,不用你多嘴!”說完,拉著那女人便上了樓。
片刻之后,樓上一間房門便“嘭”的關上,而客廳左側(cè)的一扇房門卻開了一個門縫,露出了半張臉。
那是一個小女孩的臉,看起來十歲左右。她的一只眼睛怯生生的看著我,這時候,樓上傳來了一聲清亮的耳光,然后就是女人的哀嚎聲。
小女孩的眼睛望向了樓頂?shù)奶旎ò澹凵窕炭郑瑓s又有著習以為常的淡定。
她忽然向我伸出一只手:“進來,我關上門,爸爸就不打媽媽了。”
我依言進入她的房間,她就真的關上了門,女人的哭聲消失了。她說:“你聽,爸爸不打媽媽了!”
我很想告訴她,只是門的隔音效果好而已。但我沒有,卻微笑著對她說道:“你這是什么魔法,真靈!”
她梳著兩個羊角辮,圓圓的臉蛋,白皙的面龐,臉上和穿著都很干凈,完全不像是一個在垃圾回收站長大的孩子。
她笑著說:“因為我是小仙女啊!小仙女說什么,他們就要做什么!”
“小仙女還會什么魔法?”
她的一雙大眼睛滴溜溜轉(zhuǎn)了一圈,沒說話,卻跑到床前,然后跪在地板上,從床下的紙箱里翻出來一具玩偶。
她拿到我面前,然后做出一個“噓”的動作,輕輕的跟我說:“我還能讓玩偶變成活人。”
我笑了,接過玩偶仔細打量。這是一個男性的娃娃,塑料身軀,四肢中缺了一條腿。他穿著中世紀戰(zhàn)士的衣服,一頭棕色的短發(fā),本來應該帶著頭盔,現(xiàn)在頭盔不知道丟去了哪里。
小女孩說道:“我在垃圾堆里發(fā)現(xiàn)了他,可是,卻找不到他的腿了,我不敢把他變成活人,因為這對他很不公平。”
我心道孩子的世界真是單純善良,便說道:“你把他變成活人之后,讓他做什么呢?”
“當我的騎士!”
“喔?你還知道騎士?你知道騎士是做什么的嗎?”
“騎士天生就是保護小仙女的……”
“咣當”一聲,房門被踹開了。
男人一臉怒氣的站在門口,盯著床上的玩偶。小女孩見父親進來,迅速的躲在了我的身后。
男人走了兩步,從床上拿起玩偶,轉(zhuǎn)著看了幾眼,然后猛地摔在地上,狠狠的踩了三腳,踩得“騎士”僅剩的三條腿臂也和身體分離,而身體和頭顱全被踩裂了。
騎士還沒上陣就已陣亡。
小女孩想哭,可她父親右手重重的一指,她的哭聲就不敢發(fā)出,只是張著嘴,任眼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
“不是跟你說了,不讓你玩這些垃圾了嗎?你怎么不長記性?你玩這些垃圾,將來也會成為垃圾,廢物,懂嗎?”
小女孩道:“它現(xiàn)在不是垃圾了……”
“還頂嘴!”男人伸手就要打小女孩。
我用胳膊擋在小女孩的頭上,怒道:“你再犯渾,我就報警了!”
“報警?報啊?你去報啊?”男人的臉瞬間從發(fā)怒切換到嘲笑,“在這里,警察才不管這些……”
門外忽然有一個女聲接著道:“但我們管玷污神的所有骯臟勾當!”
一個瀟灑利落的女警來到了門口,揮手向身后的幾名警察道:“逮起來!”
男人向那女警吼道:“你敢抓我?別忘了我是你爹!”
女警冷笑道:“造物之神才是我們的父母,你這個骯臟的混球,誰愿意當你的孩子?”
男人咬著牙用力一掙,竟從警察手中掙脫開了,然后發(fā)了瘋似的朝著院子里跑去,女警也火速跟了出去。
小女孩一拉我的袖子,便帶著我進入客廳,拐了個彎,從屋子的后門出去了。她邊跑邊說:“哥哥,那警察是我姐姐,若被她發(fā)現(xiàn)你不信神,她肯定會抓你去凈化的!”
“凈化?什么是凈化?”
穿過后院,是一片濃密烏黑的森林,小女孩邊在羊腸小道熟練的穿梭著,邊回答我的問題:“凈化是造物之神幫助這里的人恢復正常的一種方式,被凈化過的人,都會變成好人……爸爸若被凈化之后,肯定是個好爸爸,再也不會打我和媽媽了……”
我問道:“你……被凈化過嗎?”
“沒有。”
“為什么?”
“造物之神好像很喜歡小孩子,所以大部分小孩子不用凈化,除非大主教覺得我們不信神了。”
“主教?”
“對,大主教傳達神的旨意,并負責凈化這座城市。”
我穿過濃密的樹枝樹葉又望了一眼這座被灰塵籠罩的城市天空,真想不明白為何他們不把這座城市凈化一番。
密林的深處,竟有一座木屋。小女孩推開木屋的門,我隨著她走了進去。
木屋中心放著一張長兩米,寬一米的桌子,桌子上有些刀、斧、剪、針等工具。
“只是什么地方?”我問道。
小姑娘笑道:“這是工坊,我經(jīng)常偷偷來這里做人偶。”她不知從哪里打開了屋頂?shù)牡鯚簦椟S的光芒將屋子照亮。我才看到四周的墻壁上已經(jīng)一層層的擺滿了人偶,它們有坐有立,有的騎馬,有的開車,有報童,有警察,有開門店的修鞋人,還有蒸包子的胖老板,我在東邊墻壁的一角,甚至還看見了一個穿著打扮頗像咖啡廳waiter的玩偶。
“不可思議!”我贊嘆道,“真的都是你做的?”
小姑娘笑著點點頭,然后神情又黯然了。
“怎么?不開心?”
“騎士……我的騎士……”
我摸著她的頭道:“別難過,以后哥哥回到大城市,買一個送你?”
“大城市?”
我點了點頭:“想不想去?”
她卻搖了搖頭:“是不是有很多大人?我……我害怕大人。”
“別怕,他們不會傷害你。”
“但是……”小女孩抱著頭蹲在地上道:“造物之神說,他們都是臟的……大人都好可怕……”
我也跟著她蹲在地上,輕輕拍著她的肩膀:“不是的,大人中也有好人,不都是像你爸爸那樣的。”
忽聽森林里有個女聲喊道:“妹妹……妹妹……”
小女孩道:“是我姐姐。”她剛要回話,卻聽那女警喊道:“那個陌生人在哪里?大主教說,要把他凈化,另外,你也要和我回去,你聽了那陌生人的話,也需要凈化了!”
“又是凈化?”我說道:“作為一個記者,我應該去和大主教聊聊,去采訪他。”
小姑娘猛然拉住我:“千萬不要去,也不要被姐姐抓到你,你若被凈化之后,就會忘了你來這里的目的。”
“忘了?你的意思是……”
“你會成為另一個人,一個信神的人,一個永遠也不會離開這里的人。”
“他們到底用什么方式做到的?”
“不管用什么方式,神總是能做到!所以大哥哥,你快跑,離開這里越遠越好!”
我急道:“不可以,你沒聽你姐說,大主教也要凈化你!”
“我……”小姑娘黯然道:“凈化倒是不怕……我只擔心,凈化之后的我,會不喜歡玩偶了……”
我心中忽然閃現(xiàn)一個大膽的念頭:“小妹妹,你和我一起離開這里,去大城市接受正常的教育,去自由的做玩偶,去上學,去認識更多的朋友,去一個被法律捍衛(wèi)的城市,一個沒有人敢欺負你的地方!”
小姑娘的眼睛放出了光芒,她顯然是動心了:“還有這種地方?他們不信神嗎?”
“你們的神只能在這里興風作浪,到外面只是個跳梁小丑!”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的騎士死了,他再也沒法保護小仙女。”
我心中一酸,便撫摸著她的小腦瓜說道:“哥哥做你的騎士好不好?”
女警的喊聲越來越近,小姑娘低頭想了一想,好像做出了重大決定似的一跺腳:“哥哥,跟我來!”她推開了房屋的后門,又率先跑進了密林之中。
“哥哥,我們?nèi)粢x開這座城市,就要穿過森林,湖泊等三關,過了三關,才算真正的逃跑成功!”
“這簡單。”
“不簡單!”她邊跑邊說:“森林里有群一人高的蝙蝠,湖里有一條巨鱷,我們?nèi)舸虿贿^,就有可能成為怪物的盤中餐。”
我心中好笑,果真是孩子,還活在童話世界之中。
小姑娘后來跑累了,我便把她背在后背上,而她則給我指路。
天色暗了下來,我也累得氣喘,“你姐姐應該沒追來吧?”
小姑娘看了看天空,眼神中出現(xiàn)了驚恐:“哥哥快看,大蝙蝠!”
沿著小姑娘的眼神,我果然看到樹林的天空中飛翔著一群蝙蝠,那蝙蝠從地面上看去,也有一米多高,展開雙翅,就像是一張床飛在空中。
當我們看向蝙蝠的時候,蝙蝠好像也發(fā)現(xiàn)了我們,便像戰(zhàn)斗機一樣,俯沖著向我們撲來。
“竟然是真的!”我暗罵著,這個鬼地方,真是什么都有可能發(fā)生。
“騎士,快跑!”
“騎士若有一匹馬就好了!”我背起小姑娘,就繼續(xù)在林中穿行。幸好有濃密的枝葉擋住了蝙蝠的進攻,而我則朝著林中最茂密的樹叢中跑去。
天空中的蝙蝠越來越多,林中越來越暗,忽然,眼前一亮,我竟然跑進了一處林中的空地,大數(shù)將這里圍成了一圈圓形。
我心道完蛋,正想扎回去,卻聽小姑娘在后背上喊道:“哥哥,白馬!”
我沿著她的手指看去,哪里是白馬,明明是一匹獨角獸——這種只存在于魔法世界的動物,竟然就站在距離我十幾米的地方安靜的吃草。
“哥哥,別愣了,上馬!”
天空中,蝙蝠大軍已經(jīng)將空地遮蓋住,正準備將我和小姑娘抓住分尸,而我將小姑娘放在獨角獸的背上,自己則緊跟著爬上去,用力一夾肚子,獨角獸便又扎進了林中。
我將小姑娘摟在懷里,兩只手僅僅的抓住獨角獸后背上的毛。我心中暗道,不愧是神獸,在林中穿行起來就像是白馬在草原上飛奔一樣。
漸漸的,頭頂再也沒有蝙蝠的影子,也再也聽不到它們的尖叫聲。
圓月東升,而獨角獸奔跑的方向,就是月亮升起的方向。
又風馳電掣的奔跑了一個多小時,獨角獸就站住不動了,我們抬眼一看,原來已經(jīng)到了湖邊。
我先翻下神獸,又把小姑娘抱下來。
湖面很寬,大約有一百來米的樣子,隱隱約約看到湖對岸也是森林。
湖面很平,現(xiàn)在沒有風,它則是連一絲波紋也沒有,就像是一面鏡子,倒映著穿破灰色迷霧的昏黃圓月。
獨角獸重新扎進了林中,白色發(fā)光的毛在灌木叢中逐漸消失不見。
“哥哥,這里有一艘船!”
小姑娘指著岸邊,我才發(fā)現(xiàn)這里真的泊著一條木舟。我先講小姑娘抱進船中,然后自己也下到船上。
小船蕩起層層波浪,一圈圈的朝著月亮散開。我撥動船槳,木船便吱吱呀呀的向著湖心而去。
湖心如鏡,我們就像是在鏡上爬行的多足小蟲,太靜了,靜得沒有一絲生命的跡象,靜得連惡龍出現(xiàn)在我身后,我都沒有察覺,直到小姑娘說:“哥哥,你快撞到它了……”我才回頭,看到一個黑乎乎的腦袋,正吭哧吭哧的喘著氣,就距離我還不到二十米的地方。
那的確是一個鱷魚頭,碩大如小轎車的頭顱,還長著兩根掃把長短的犄角。鱷魚是黑色的,它只露出了頭和脖子,具體身體有多長,全都隱沒在水中。
船靜止了,我盯著鱷魚,鱷魚褐黃色的眼睛也盯著我,好像不急于開飯。
我回頭看了一眼小姑娘,她正瑟縮在船的另一頭:“哥哥,若不殺了鱷魚,咱們是逃不開的!”
豈是逃不開,簡直連命也要搭上。
我不及多想,便揮舞著船槳,向那巨大的鱷魚道:“喂,讓開,否則我們就拼個你死我活!”
鱷魚嗚鳴一聲,漸漸的潛入水里,湖面又恢復平靜。
“哥哥贏啦!”
“就這么簡單?”
當然沒這么簡單,忽然,本來還平靜的湖面無風起浪,鱷魚在水底攪起來漩渦,正讓小船駛向了漩渦的中心。
“怎么辦?”我努力的撐著船槳,可是小船完全不受我的控制。
“哥哥是騎士!騎士要保護小仙女……”
“我也想保護,可這時候,你我都要玩完啊!”
“哥哥,船艙里有一把短劍!”小姑娘忽然從船中抽出一把鐵劍,遞給我。
我心道:與其看著小船翻沉,兩個人都葬身鱷魚腹中,還不如我下去冒個險,興許還能活一條命。
想到此處,向小姑娘道:“你扶穩(wěn)船幫,我去去就來!”朝水中一扎,我就跳進了冰冷的湖水中。
湖中黑暗,可我卻看到對面不遠處有兩盞褐黃色的“燈籠”,我知道那是鱷魚的眼睛,便奮力向那里游去。
鱷魚張開血盆大口,正等待著我來送命,就當他正準備把我吞下去的那一刻,我卻率先用鐵劍刺進了它的上顎——如果鱷魚也有大腦的話,這支鐵劍,一定刺進了它的腦子。
果然,鱷魚靜止了片刻,仿佛不敢相信有一把劍已經(jīng)刺進了身體之中,扭動了幾下身軀,便緩緩的向湖底沉了下去。
湖面再次恢復平靜,小姑娘歡呼著迎接我爬上船,而我穿著濕淋淋的衣服,躺在船的中心,望著黑灰色的夜空,心道:這難道是一場夢么?太他媽荒謬了!
小船停泊在對岸。
我們下了船,這邊的天空已經(jīng)不再被灰塵籠罩,已經(jīng)能看到隱隱約約的繁星。
“我們贏了!”我向小姑娘道:“你馬上就會有新的生活,讓這個地方見鬼去吧!”
小姑娘道:“剛過了兩關,還有第三關呢!”
“第三關是什么妖怪?”
小姑娘搖了搖頭,然后又走進了樹林。
這邊的樹林和湖對岸的樹林沒什么區(qū)別,茂密又陰暗,小姑娘在前面走著,好像一點也不害怕。
我跟在她的后面:“走慢點,別踩著坑!”
小姑娘仿佛沒聽到一樣,反而是越走越快,后來變成了小跑。
“干嘛去?”我只能盡力跟著她,可最終還是被小姑娘甩開了。
小姑娘消失了。
林中只有我在獨自奔跑,幸好這林中只有一條路。
我茫然的跑著,心中擔心小姑娘會遇到危險,另一方面,也覺得今天這一切真是異乎尋常的詭異,連這個小女孩也是……
終于,我看到了亮光。
我努力朝著亮光跑去,撥開層層的藤蔓和灌木,終于來到了亮光的源頭——又是一間木屋。
我漸漸的走近木屋,輕輕的推開木屋的門,果然,小姑娘就在木屋之中。
她背對著我,坐在木屋中心一張長兩米,寬一米的桌子的另一端,桌子上還放著刀子、剪子、錘子、針線等用具……
好熟悉,等我抬眼看向墻壁,則是一具具玩偶,形形色色,大大小小,或坐或立……
“小妹妹?”
“嗯!”
“這……這是哪里?怎么也有這樣一間木屋?”
小姑娘回頭一笑:“哥哥,留在這里陪我,不要離開了好不好?”
“留下?這里?”
小姑娘點了點頭,然后從桌子上跳下來,然后指著桌子道:“哥哥是個很好的騎士,我喜歡哥哥,你留下來,做我的玩偶好不好?”
我一愣怔,看著小姑娘嘴角掛著的笑容,不僅悚然:“你胡說什么?哥哥怎么能做玩偶呢?”
小姑娘又是一笑:“只要哥哥躺下來,我就能把你做成玩偶,這樣,哥哥就會永遠在城市里了,城市里也就有了一位騎士!”
“城市里?”
“對呀,就是今天的城里,滿大街的玩偶,都是我做的!”
“玩偶?”
“哥哥還沒發(fā)現(xiàn)嗎?”小姑娘咯咯笑道:“他們都是我的玩偶。”
我打了一激靈:“怎么可能,小妹妹,不要開玩笑,快跟我離開這里!”我向她伸出右手。
她猶豫了一番,本已經(jīng)向我伸出手,并慢慢的走了過來,可就到我面前的時候,嘴角又掛上一絲狡黠的笑容。
“哥哥,還記得第三關嗎?”
“第三關?記得!我們逃過了蝙蝠,躲過了鱷魚,過了第三關,就能回到正常的世界了!”
“哥哥,第一關我考得是你的勇氣,第二關考得是你的奉獻精神,第三關,你猜我會考你什么?”
“你……考我?”
她明媚的一笑:“對呀,你說你要當我騎士的嘛,我自然要出三道題來考驗你是否合格!”
“你,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第三關要考你對我的信任。”她笑著說:“哥哥,你已經(jīng)過了兩關,第三關只要通過,就能成為我真正的騎士了!”
“第三關到底是什么?”
她指著桌面說:“只要你敢躺下來,就已經(jīng)通過了第三關。”
我看著平整的木制桌面,不相信這里還有什么魔鬼,于是我脫了鞋子,懷著惴惴的心情,在桌面上平躺開。
桌板很硬。
“哥哥,放松……”
我下意識的松了松后背和頸椎。
“哥哥,你是不是有些困?有些累?困了累了就睡吧……”
還真是有些困倦,畢竟剛才又是騎馬飛奔,又是下湖殺鱷,渾身已經(jīng)累得散了架。
“哥哥,放心的休息吧,這里最安全……”
……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依然躺在木桌上。
小姑娘正站在旁邊,對我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哥哥,你現(xiàn)在的身體比之前更好了!”小姑娘說完,伸手拍了拍我的肚子。
“嘭嘭!”肚子發(fā)出空洞的聲音。
我低頭一看,我肚子的位置竟然是一塊硬塑料。
“你對我做了什么?”我吼道。
小姑娘笑道:“我只是幫你把身體換成了玩偶的,這樣,哥哥就能永生不死了!”
“永生不死……這……這不是造物之主……造物之主……你……”
小姑娘咯咯笑道:“不是早就跟哥哥說過,這座城市的人,都是我的玩偶嗎?”
“你……”
我大腦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又暈了過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被綁在一支十字架上,不遠處還有一支十字架,上面捆著的,卻是小女孩的父親,那個邋遢油膩的中年男人。
在我們面前,是一個個熊熊燃燒的火坑;在我們身后,正是那個高聳入云的煙囪。
火坑的對面,跪倒了一片人,他們朝著火坑的方向?qū)㈦p手拼成了三角形。我回頭一看,只見我們身后的階梯盡頭有一個方正的座椅,椅子正中是一個小姑娘——就是那個今天與我一起共患難的小姑娘。
“造物之神,請揀選我,賜我永生……”地下的信眾們虔誠的祈禱,小姑娘不動顏色的俯瞰著大地。
一個穿著牧師服裝的十歲男孩走上了階梯,來到兩個十字架的正中,朗聲說道:“造物之神,開啟凈化之門,今天有一個骯臟的人和一個陌生人接受圣火的凈化,凈化之后,他們將被神賜予高尚的靈魂,和你們一樣,他們將成為神忠實的奴仆……”
小女孩的父親罵道:“王八蛋,別裝神弄鬼搞妖精,要么就燒死我,老子不想在和你們這群妖魔鬼怪一起生活,老子要永遠離開這片鬼地方!”
小姑娘朝著主教男孩一點頭,男孩向身后的隨從一招手,有兩個人就來到了男人十字架下,將十字架推到了烈火上方。
“哈哈哈哈哈!”男人狂笑道:“希望我死了,能化作最狠的魔鬼,徹底毀滅你們這群妖魔……”
話音剛落,十字架已經(jīng)被推進了火中。
臺下所有人都發(fā)狂的喊道:“凈化、凈化、凈化……”
烈火還在燃燒,我看見火焰中心有個黑色的人形在抽搐掙扎。
沒有什么凈化,也沒有重生,我親眼看見那個黑色的人形縮成了一團,就再也不動。
這也是我即將到來的命運。
片刻之后,沒有任何神跡發(fā)生。下面便開始竊竊私語。
大主教走上臺來:“這個人太骯臟了,我們偉大的神本不想放棄他,可誰料他卻自己放棄自己……好了,我們期待下一個凈化!”
我也被推到烈火之前。
大主教走到我旁邊,向我道:“你是神揀選的騎士,重生之后的你,將永遠成為神的奴仆……請?zhí)谷坏耐度胧セ鸢伞?/p>
我閉上眼睛,任火焰烤著我唯一有知覺的臉龐,我似乎聞到了頭發(fā)烤焦的味道。
“騰!”
正當我要被推入烈火的時候,一個黑色巨大影子瞬間從火中爆炸開。
濃煙之后,烈火熄滅了,等黑煙散去,我才看見,站在我面前的,卻是一頭帶著翅膀的黑色巨龍!
巨龍回頭看了一眼地下的信眾,忽然從嘴里噴出火焰,火焰噴射所經(jīng)過的地方,一個個的信徒全成了火球。
我親眼看見他們的身體和四肢在燃燒,有些是塑料做的,有些則是布匹和棉花做的……
惡龍燒完玩偶信眾,又回過頭看向了臺階盡頭的小姑娘,小姑娘有些瑟瑟發(fā)抖,我看向她的時候,她也看向了我。
“騎士……騎士……”
惡龍怒吼一聲,便展開翅膀,朝著小姑娘撲去。
我旁邊的大主教已經(jīng)嚇傻,我吼道:“快給我解開!”
大主教如夢初醒,下令隨從將我放下來,然后率先沖向巨龍:“保護造物之神!”剩下活著的人,全都抄起武器,向惡龍殺去。
我艱難的挪動這具塑料做的身體,連跑帶爬的朝著臺階盡頭而去,終于在惡龍燒死其他玩偶的時候,來到了小姑娘之前。
“快跟我走!”
小姑娘無動于衷。
“走啊!我還能拖延它一會兒。”
小姑娘搖了搖頭,卻說道:“哥哥這個時候還想著救我,難道不恨我嗎?”
“恨?”我好像從沒思考過恨的問題,“這些話以后再說,當務之急,逃命要緊。”
小姑娘又搖了搖頭:“它是我父親變的,我是逃不開的……”
“為什么?”
“因為我恨他,我更怕他。”小姑娘哽咽道:“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讓我恐懼的人,也是這座城市里,唯一沒有被我做成玩偶的人,我沒有能力將他變成順從我的玩偶……”
“你可以永遠的躲開他!”
“躲不開的……躲不開的……一輩子也躲不開的……我好怕他……”
惡龍撲了過來,我已經(jīng)感覺到它腥臭炙熱的大嘴已經(jīng)在我身后,我不由多想,用身體擋住了巨龍。
火焰從我的身后激射而來,我已經(jīng)完全被火焰包圍,幸好,我已經(jīng)沒有了肉體,所以我完全感知不到疼痛。
我慶幸的是,我的塑料身體為小仙女擋住了火焰,她瑟縮在我的胸前,還沒有被火焰燒到;而我擔憂的是,我的身軀正在融化,已經(jīng)不能為她再支撐多久了……
可她卻在朝我微笑。
“騎士……你過關了!”
【尾聲】
醒來。
我睜眼時,是在醫(yī)院的病床上。
足足用了三十秒鐘,我才意識到,剛才全是夢境。
一名穿白大褂的醫(yī)生正站在我的身邊,見我睜眼,他就為我鼓掌:“恭喜恭喜,夢境治療法的確成功,目前,小姑娘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蘇醒的征兆,我們還在繼續(xù)觀察,她的大部分身體指標已經(jīng)在恢復之中,相信三天之內(nèi),可以從植物人的狀態(tài)徹底醒來。”
我長出一口氣,才想起來,我是被催眠,通過一種高端儀器,進入到小姑娘的夢境之中,為她治療導致她昏睡了半年的心理疾病。
醫(yī)生關切的問我:“怎么樣?夢里的情節(jié),還記得嗎?”
“記得。”
“好,等恢復了,可以配合我們做個調(diào)查,以便我們更好的了解小女孩的心理。”
我嘆了一口氣:“小姑娘太可憐了,因為父親的虐待,竟然沉溺于自己的夢境之中,你知道嗎,她竟然在夢里制造了一個充滿人偶的城市,而她卻成了造物主!可是,她可以掌控一切,依然無法掌控她的父親,在夢里也是如此……”我艱難的坐起來,搖了搖頭:“家庭暴力,真是揮之不去的童年陰影啊……”
醫(yī)生冰冷的語氣道:“你知道就好。”
他閃開了床頭,徑自出去了。
醫(yī)生身后,是一面鏡子。
我望向鏡子,卻從鏡子里看到了一個中年男人,他頭發(fā)油膩,皮膚黢黑,最明顯的是,他的鼻子一側(cè),竟然還有個醒目的黑痣。
鏡子里那個中年男人有著一副驚恐得不可思議的表情,朝著我歇斯底里的嚎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