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知道夏天到了,也總是混混沌沌地無能為力。多日沒有出去過,只看得見雨一日日斷斷續(xù)續(xù)落下去,矮了天空。而夜里蓋著棉被子卻漸漸熱起來,才知道時間居然也消逝了。
越是長時間不出去,越是不想出去。隔了大半年就這樣幽居著,到后來竟覺得自己面目可憎,出去買個菜,都覺得自己像是從洞穴里出來的女怪,眼神怯怯,不敢視人。遇見了熟人,呆呆地打了個招呼,竟不知該怎樣寒暄。只看見陽光照得人炫目,疑心臉上是不是又多了些雀斑,或者皺紋更深。
其實自己也并非是覺得會有人指點。沒什么大不了。
可是看到生活卻無日不是灰塵掩蓋,在每當自己說完沒什么大不了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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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又困在家,小姐妹秀云突然地來看她。坐在客廳里,竟是個突然的好天氣。
“最近都在忙什么呢?也不見你……”
“什么都不忙啊。”她還是怯怯。低了頭就看見陽光里絲絲縷縷的塵埃,腳邊的垃圾桶里隱隱現(xiàn)著一只黑黃的蹙縮的蘋果核,埋在紙巾和塑料紙下,最上面有她梳落的頭發(fā),從桃木梳子上抹下捋成一團,墜在上面。她總是倦怠懶得做飯,隨便吃點什么敷衍過去。都是某日(大概是前天或者大前天)歪在沙發(fā)里看肥皂劇留下的,連片名也忘了。就知道那中年母親在榻榻米上坐著,對著女兒說話。或者小餐館里一頓永遠吃不完的晚餐。
她趕忙躲了眼神,不再去看。這些天大概都是荒廢了。
“我看你是沒什么好忙,工作是請了長病假,大概再懶得去了,也不用忙著家里……就這樣天天閑在家里無聊,怎么不出去走走?天天悶著,把你都悶壞了。我倒是想出去,又總是沒時間。雙休日還要伺候他們。小一周末還要補課,孩子辛苦,上了高中,實在是忙死了,每天晚上放學回來就十點了,又還有作業(yè)要寫。我得接她。又還要在家里陪她。他又是不管事的,只知道自己舒服。昨天搞到十二點多才回來,電話也不打給我一個,回來倒頭就睡,澡也不洗……”
她靜靜地看著她,孩子,丈夫,工作。所有重要的,瑣事。塵埃一樣散布的,瑣事。沾滿了我們,衣服,皮膚,臉龐。她呆呆地嘆了一口氣。
“誒,怎么又嘆起氣來,心里這樣煩躁?”秀云往她這兒挪過來,把手臂搭在她肩上。她的手毛茸茸的,很熱很熱。
“沒什么……”訥長久余出三個字。肩上都開始出汗了。
“真是……說吧。還像以前那樣不痛快……我都認識你多少年了,還這樣扭捏掩飾……”她另一只手開始拍她的肩,像團明滅的火烤著她。
“哦,真是沒什么……只是想你就算忙也總好過我,我最近這些時間真是不曉得做什么痛快,心里總是絞著黏著。”
秀云的手臂還是環(huán)著她的肩,又輕輕拍著她后背,仿佛真可以好起來。熱氣流籠著她,桑拿房里一樣,但總放松不下來。背上的肉全縮起來,挨打一樣。
“我好個鬼啊,你就是太閑著了才這樣想七想八,要忙起來像我一樣,每天都忙得手腳亂支,一挨床就呼呼大睡……說實在的,你是該多出去走走,總在家里實在不好。……”總是這些話,從她請病假不去上班之后,周圍的人總是這么說。處在她的心情便知道,不是說出去就可以出去。哪里不是一樣呢?忙亂掩飾不了生活內里的煩躁不安。
“你去不去做個頭發(fā)?我今天倒是想叫你一起去剪頭發(fā)的。我天天看著這頭發(fā),煩都煩死了。早上梳著頭,照著鏡子就不想去上班了。呶,你看,頭發(fā)全伸出來,一點兒也不服帖……”她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
“哦?”她抬頭看她,她有可愛的短發(fā),團住鵝蛋圓的臉,很有些以前鄧麗君的味道。在撲進來的暖醉陽光里,卻有絲縷頭發(fā)經(jīng)不起誘惑,要隨初夏的繁華出走。
“東止路上新開了家發(fā)廊,她們去了都說還不錯。發(fā)型新式,人也都還爽氣,手藝也不錯。這些天又還做著優(yōu)惠,所以想叫你一塊兒去。你去不去?”東止路是她和她們一起工作的地方,當然是以前了。到東止步,實際上也早不止了。城市擴張和記憶侵蝕在她的年歲里,總是保持同步。
“去吧,你天天躲在屋子里有什么意思……去吧去吧。”
“嗯?噯。”她側頭,去年十一月洛河陪她去燙染的頭發(fā),隔了兩三個季節(jié),已經(jīng)快看不出當時輪廓。只是發(fā)尾略略還有些蜷曲,又有了許多分叉,帶著點初秋剛被雨水浸濡的水杉葉子的味道。她一直束了馬尾,在家,出去買菜,或者赴宴都是如此。束著馬尾亦及前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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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下午開始有些悶熱。天天蟄于屋內,卻只覺陰冷。穿了去年買的細高跟涼鞋,和秀云走過后東止路,心里竟有些描摹不出的恍惚。兩邊的梧桐各自聚到路中間,熏醉的陽光在暗黑的馬路上灑下一個個圓圈,晃晃地像是一面面鏡子。她仰了頭,看葉間懸著的小小青澀桐子。無數(shù)不知年月變更的鈴鐺,在風里搖晃。
“時間過得好快。”她不由感慨。
“呵呵,那可不是。那時候我們還年輕著呢。這條路也變了不少,現(xiàn)在哪兒還敢在這兒騎車……”秀云朝那擠做一團的車水馬龍努了努嘴,向她眨了眨眼,頓了頓,又道,“當年可還有個‘小白’常跟著你回家呢。你騎得快,他也跟著飛快。兩個人瘋了一樣……我們在后邊看著,笑都笑死了……也真是好玩兒……”
她也低頭,笑起來。或者十幾年前還確實是有個長得白白的男孩子,總是等了她下班,也是在梧桐樹蔭下,卻低低地埋了頭,只等著她走近。小姐妹們也都躲得遠遠的,鈴鐺一樣的笑聲卻隔了梧桐葉屢屢地傳送。
她走過去:“你怎么又來了?”心里卻淺淺地現(xiàn)著歡喜。他還是埋著頭,看地上的光暈。
她也不顧他,自己上了車便走。他就離了不遠不近的距離跟著她。她雖不回頭,卻也能感覺到背后糖漿一樣粘稠抹不去的目光。有時候莫名煩了,就狂踩自行車,他便也追上來,仍然是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像一對雙星。同樣的軌跡,而從來沒有并排,也從來沒有走近。沉默,單調,溫馨,簡單。如果當初自己沒有那么羞怯和驕傲,也許現(xiàn)在又會怎樣呢?
活到這個年紀上,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故事。而且還在上演。
“誒,不過我倒奇怪,怎么以后就突然沒見到他了?”秀云問。
“是啊,反正就是不來了。大概就是不想來了吧……”過了這么些年,她竟連他名字也記不得了。只記得自行車的追逐。記憶終于沉淀而不再縈繞腦海。大概就是不想來,那他呢,他也不再來了,像是寥寂生活里的一場夢境。
“那當然不是不想來!總該算是知難而退還差不多。你是心氣多高的人。追你的人那一撥一撥的,你哪那么容易便看上人家……”
“你這張嘴又瞎說……要是真像你說的這樣,我今天也不會是這樣孤家寡人了。”她語氣兀自沉下去,而旋即意識到自己的不當,又笑了笑說,“你才是這樣呢,倒來笑話我。若不是你結婚早,追你的人怕是要堵著這半條街了。”她說的倒是實話。秀云身材很豐滿,又是一張圓潤俏皮的臉,又很活潑。追她的人確實不少。只是父母管得嚴,下頭又有妹妹弟弟,便早早說下了婚事。
她也不過是有人追而已。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現(xiàn)在還不是就這樣,所有都是云煙過往。
“我看你在家里呆久了,一個人越來越無聊,說這些話來打趣我……誰不知道你好看?還來打趣我這黃臉婆。天天在孩子和丈夫后頭轉,什么也顧不上。誰來追我,人家躲都來不及。說你心氣高,怎又不是這樣……先不說過去了,就是現(xiàn)在,你若不是屈就一點,又怎么會像你說的,成了孤家寡人。我就真不信,洛河是真不要你了。洛河究竟外面有沒有人我不管,但是婚姻總是實實的,你看小至都上初中了,哪兒能說離婚就離婚?你真是太當真了。哪兒能事事如意,不過眼不見為凈罷了。”
“你當真是越來越多話了。”她埋頭上前挽了秀云的手臂,還像是當年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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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完頭坐在鏡前,吹風將洗發(fā)水的甜膩氣味層層溢出,她又開始有了倦意。兒子也跟著洛河去了北京以后,她總是昏暗暗地睡,像一只塑料袋,軟綿綿地趴在床上。空蕩蕩的房子,住著她空蕩蕩的心,還有氤氳的彼此相偎的生活氣息。
她閉了眼睛,任由理發(fā)師擺弄頭發(fā)。像是在顛簸于山間石子路上的長途汽車上昏沉。洛河曾經(jīng)在重慶工作過一段時間,那時兩人還未結婚呢,也還沒有直達的火車。她總是像隔了萬水千山去尋他一樣的果敢和堅定,坐很久很久的長途汽車,天黑才到。
“這邊有雜志,小姐您要看看么?上面有今年夏天流行的發(fā)型樣式,您可以看看,若有中意的,我可以給您做的。”男理發(fā)師,還是很年輕的小伙子,略指右邊小柜上的一沓花哨的雜志對她說。他有飽滿的面頰,有些稚氣的樣子。雖是語氣自信,眼睛看著她,迎著了她卻有些許閃避,果然是年輕呢,所以不讓人厭煩。
“不用了吧,你看著怎樣適合便怎樣剪吧,”她還是倦倦,“嗯,不過還是干凈些好,不要弄得太花哨了。”
“嗯?”他皺了皺眉頭,“您還是看看吧。萬一剪出來不合您的意……”
“哦,真的沒關系。你看著辦吧。”一邊心想自己都快四十的人了,潮流雜志上的那些發(fā)型又怎么適合自己。更何況剪成怎樣又如何呢。
“嗯,我覺得您還是看看吧。”他雙手隔了一圈熱熱的空氣環(huán)著她的頭發(fā),微微低頭看鏡子里她的臉。她是新月初升時那樣的顏色,被熱吹風吹了泛著紅;頭發(fā)因小心梳過,順垂著,修飾地臉龐線條柔和,下頜雖有些方但笑起來因為漾起的笑紋也收斂了嚴肅;眼角有些細紋,卻仿佛眼里的微波蕩出,到額角又往里收,使臉又嬌小一分,嬌小是最不顯老的,雖然顴骨邊還有些雀斑——頭發(fā)擋住了不大看得出,但她知道有。
“嗯,哦。”她探手去拿,男理發(fā)師連忙遞過來。她瀏覽著雜志上的華服美妝,美女們的笑容總是天上人間的不知愁滋味。夏天,夏天流行這樣淡色的式樣,披了一頭淺栗色的頭發(fā),不至于曬到頭熱,但是也還醒目。可以做大波,或者也該做個梨花,頭上的波瀾起伏,發(fā)梢的蜷曲,總是挑撥心意。但是頭發(fā)那么長也不好,太熱了。呵,披了滿頭發(fā)大下午地在街上走,夏天,擁擠,灰塵里靜止而閃爍的樟樹,濕透的內衣,喧鬧。她心里忽然冷笑。
“就這個吧,她于是隨便指了個BOB頭,模特的眼睛大而溫柔。
她又想起他,看著她。那還是很早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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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她隔著三千重簾,抬了眼睛看他。說我這么大年紀還被騙去做了人家的情婦?
“怎么會有人像你這樣的……”
她把胳膊搭過來,死死地扣在他的頸上,嘴湊過來狠狠地粘上去。細細密密的胡茬上一遍一遍地碾了過去。針上行走的觸感。河底的綠油油的矮草,剛換來了雙腳的美人魚走過。她睜了眼睛,看他。他睫毛低垂。一只飲水的小獸。
也許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吧。
她閉了眼,靜靜地啜吮。他的手卻漸漸滑向胸口,像是喝水漏了一股沿著溝壑緩緩而下。她一驚,想起洛河,向側扭了。他輕斜著她,眼角紋路深重。瞳眸里是她凌散的發(fā),蒙了一肩。她又覺得惡心了。洛河和我,我們當真是相互負棄,怎么料得到呢?
凌散的發(fā)。她披著白布,上面落了許多,帶著這些日子里的變遷與溫度,終于被剪斷在這個初夏下午喧囂街道邊一家新開的理發(fā)店干凈的白布上,然后將和許多人的歲月纏繞在垃圾桶里。那是她的三十七的年華。曾被深夜的淚水濡濕,也為舊年的灰塵覆蓋;抖落過冬日的寒風,也為某人溫暖的手指穿過。那是我的頭發(fā),我的呀。
生活總是這樣,被些突入其來的東西攔腰截斷。比如洛河終于把離婚協(xié)議書放在她床頭。可是,又怪得了誰呢?
去年春天吧,有一日,他剛走不久。她披著滿頭凌散的發(fā),歪在客廳里發(fā)呆。可是聽到鎖孔轉動一聲響,兒子竟回來了。她心里是猛然地一顫,幾乎叫出來說:“你怎么回來了?”
兒子大概是察覺了她的驚異,說:“回來換件外套,不小心擦到欄桿上的灰了。還好離家近。”她才想起來兒子今天又是參加每年三月里少不了的學雷鋒街道清潔。兒子換了外套從臥室里走出來,卻突然頓步望了她一眼,兒子是洛河的雙眼皮大眼睛,盈滿了水,那刻瞅著她眸子中有海的洶涌。她像是那海里的小船,一下子便被漩渦打翻,直沉海底。
兒子是知道的,他都15了,怎么會不知道呢。洛河也知道,要不然和她離婚竟會那樣理直氣壯鐵石心腸。而我竟都放走了他們。一陣酸楚之意猛然上襲,她連忙定定神,縮縮鼻子,阻止要滑落的眼淚。她往上瞟了瞟,理發(fā)師正神情專注地給她上著發(fā)卷。兩鬢的發(fā)都收了上去,綠色發(fā)卷蜷踞頭上,橡皮筋緊緊箍住。顴骨不知怎么竟突然變得如此突出,雀斑是那樣顯眼,她想她看上去有點滑稽。
想起小學畢業(yè)時拍的一張黑白照片,她那時留著很短的短發(fā),小男生一樣。因為奶奶走了,媽早上要趕著上工沒時間給她梳頭,所以剪到那么短。她那個時候額頭很高,以至眼眶內陷。又不知那天是怎么了,皺著淡淡的眉,眼神睥睨而事不關己的模樣。每每看到都想笑,媽也笑,說額頭高本是有福氣的,卻這樣不滿意,怕是真要吃點虧了。
說來說去,還是自己不好。現(xiàn)在想來,她也不太明白她為什么去年那些日子竟是如此瘋狂。起初兩個人網(wǎng)上聊天,說得晚了,彼此有了倦意。都不說話可是也不去睡。他于是會慢慢說:“十五年前來到這里讀書,和你隔著半個城。你在東,我在西,可是卻從來沒有遇見過,也許是遇見過的。可是不認識。要是那時我認識你就好了……現(xiàn)在也不必這樣……”她在臺燈下總是覺得炫目,一時鼻子竟會酸起來。而空蕩蕩的床總是黯淡在身后——洛河出差在外許久不會,似乎早成了這屋子里虛幻的存在。
可是呢,可是就算如此,他們也不會在一起的。不管是十五年前相遇還是遲至去年才相識,都不過是一個路過我生活的人。難道他也要做那個在她身后騎著自行車的小白,還是終有一天像洛河,像他現(xiàn)在一樣,背棄了結發(fā)妻子?如果假設可以成立,她倒更情愿自己從來沒有遇見過他,或許還可以繼續(xù)這份寡淡的婚姻,好好和洛河在一起,看兒子去念大學,工作,結婚生子。就算洛河在外面怎樣。
我做不了情婦。我也不想為此拋家棄子。她始終堅持。她從來沒有料到自己會做這些事情。出軌、離婚,或者再婚。她從來也沒有這樣想過。她所想的,不過是就這樣老了下去,和一個人一起老了下去。可是竟也是這樣難。上天可真是殘忍。
他梳理她的頭發(fā),一筆一筆。側分的發(fā)線,籠在蓬松的頭發(fā)里,不甚分明。發(fā)遮過前額,恰至耳邊,臉型更是嬌小,又仍是象牙白里泛著紅。眉毛雖淡淡的,總有些倦意,但是眼睛卻波光瀲滟,使得神采里有了些嫵媚。后面的發(fā)及至下頜,又修掉了本來稍顯方的棱角。發(fā)梢或張揚,或收斂,或緊聚,或疏松。但是又不雜亂,總的說來是讓下部收緊,而臉龐邊蓬松。
“您覺得怎么樣?”理發(fā)師探詢地看著鏡中的她,“我覺得還蠻可以的。”
“嗯,是覺得年輕了不少。”
“哦?那還不如說是有精神呢。您本來就很年輕。”
她不理會恭維,但是聽了卻還有一絲羞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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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起身,叫醒在沙發(fā)上打盹的秀云。她只剪了發(fā),做了簡單的護理。等她許久都睡著了。秀云抬頭瞇著眼看她:“呀,我剛剛差點兒沒認出你!嗯,不錯,剪得很不賴。”
她們一起出來,秀云去洗手間落在后面。她站在門口等她,初夏的陽光裸露地炫目。她抬起手,蒙住眼睛。陽光一茬一茬的,像菜畦里剛出頭的碧綠的小白菜,晃著人眼。她看見太陽,在兩棵梧桐中間,火紅火紅。對面的馬路上有小販擺著水果攤。這時節(jié),必定有新鮮的桑葚或者楊梅。等會兒一定要過去買一些,今年夏天還沒吃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