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

簡奕那時孩童模樣,唇紅齒白,眼睛黑黝黝的,看著她突然的舉動倒是沒有慌張,靖王爺笑著問道:“淳安,你·怎么了?為何拉著他不放?”

“他的手,真好看?!?/p>

王爺哈哈大笑,跟簡大人說:“我這小郡主啊淘氣得很,今日說是要陪著我過生辰,這才半日,我已經(jīng)被她吵得不行了,剩下半日,能否托賴簡家公子替我陪著她?”

簡奕答應(yīng)下來。牽著她在荷花池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她嗅到他身上有一股桂花的香氣,以為他在身上藏了桂花糕,就往他懷里撲,手在他衣服上摸來摸去,問:“你身上有桂花糕?”

他搖搖頭失笑道,“京都中有一條路上種滿了桂花樹,大概是經(jīng)過時沾染的香氣?!?/p>

韋淳安固執(zhí)地要吃桂花糕,就又往他身上摸。

他一把捉住那雙小手,“小郡主,我告訴你,你看見那邊那個人沒有?穿白衣衫那個,那是姜家的公子,他身上有桂花糕,你偷偷過去,往他懷里摸就摸得到了。”

那時候她還年紀(jì)小,天真單純得緊,聽他這么說也不疑有他,真的跑到姜少晏前面,一下跳到他懷里摸來摸去。

姜少晏被她嚇了一跳,左躲右躲躲不開她,就索性伸手將她舉到空中,“你是誰?”

她眨眨圓圓的眼睛歪著頭看他,“我是韋淳安。”

簡奕這才慢騰騰地走過來把她接回來,假模假樣地教訓(xùn)她:“小郡主,不要調(diào)皮,姜公子哪里是你摸得的?!?/p>

韋淳安似懂非懂地眨眨眼睛,他就把她抱起來,皺著眉頭說:“你不會是傻的吧?什么都不懂?!?/p>

這一句韋淳安聽懂了,他說她是傻的,她哇的哭了出來,將那場宴會哭得人仰馬翻。

韋淳安再一次和簡奕相見,是在天啟之亂之后。

因為叛亂,再相見,他們的身份已經(jīng)天差地別。

天啟年間,靖王爺擁兵自重,逼宮挾制皇帝寫了禪位詔書,自己登基為帝,小郡主韋淳安被加封號長寧,稱長寧公主。

而簡奕卻在這場變故里失去了全部,他的父親是史官,為人清正,不肯為謀朝之事在史書上做任何遮掩,得罪了新皇帝,被下令斬殺。

簡家只留下一個簡奕,新皇說看在他年紀(jì)尚小,并未參與簡家抗?fàn)幹绿匾饬羲幻?/p>

可是這不是格外開恩,這是一種折磨,新皇帝只是在折磨簡奕,以此報復(fù)簡家的不肯歸順。

許多心念舊朝的人都稱他是賊,竊奪了天下。連帶著她,也成了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公主,她從前聽見這樣的議論還會憤慨,后來漸漸就想開了,因為他們說的都是對的。

她是新皇朝中年紀(jì)最大的公主,皇帝為她在皇城的王府舊址上建立了更大更美麗的公主府。

人們不敢議論皇帝,便議論她,說她的宅邸超過了規(guī)格,說她的排場直逼皇帝,說她仗著寵愛驕縱任性,她無論做什么,都要惹來非議。

她從不理這些議論,行為卻越發(fā)放縱起來,她想的是,既然她委曲求全也要被罵,那又何苦委屈自己。

她喜歡飲酒,就買下一座酒樓,喜歡聽曲,就建造了一艘華麗的畫舫,她整日醉生夢死。

很快整個大夏都說,長寧公主,是一位擁有了天下,又揮霍掉天下的公主。

只有韋淳安自己知道,她不曾擁有天下,她只喜歡過一個手指修長的少年。

她第一次見他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按住了他的手,她曾偷偷在書坊見到這個少年挽著袖子寫字,他的眉像他筆下的字一樣悠揚舒展,她曾見過他在馬場騎馬飛奔,衣袍被大風(fēng)吹拂起來,像是神祗降臨。

這些她都是偷偷看到的,她曾想有一天要走到他面前,跟他說:“你的字寫得很好看,教我好不好?”

但是這個少年的家人死在她父親手下,在那之后,她再也沒有見過他。

成定四年,離天啟之變過去了四載,這一年的春雨尤其短暫,山中的桃花倒是如往年的時間一樣開放,韋淳安駕臨碧峰山的白馬寺去賞桃花。

碧峰山上的桃花最好是在人跡罕至的山頂,韋淳安從未去過,但這一年,她就是想去看一看那傳說中燦如云霞的桃花海,沒有一個宮人侍衛(wèi)敢讓她上去。

她笑看著地上跪了一片的宮人,慢慢地飲著一杯茶道:“誰再勸阻本宮,就拖出去杖斃?!?/p>

底下人聽見這樣的話都把頭垂得更低,沒人敢再說下去,她飲完那杯茶,趁著初綻的晨光,一個人爬上了上山的小路。

蜿蜒曲折的山路磨破了她細(xì)膩的手,她解下發(fā)帶在手心纏繞了幾圈,繼續(xù)往上爬,看見遠(yuǎn)遠(yuǎn)的一片粉色就在前面,而越走越近時,她卻愣在了坎坷的山石間。

最近的一棵桃花樹底下坐著個男人,他穿著粗布衣衫,長發(fā)用一根木簪挽起,即使是這樣也掩不住他的光風(fēng)霽月,他的眉目依然像寫得最好最灑脫的書法,他的神情好像多年前在賞一池?fù)u搖欲綻的荷花,那時他還是一個少年。

“簡奕……”韋淳安呢喃出口,這低碎的言語飄散在清風(fēng)中,絲毫沒有驚動任何人。

四年之后,物是人非,韋淳安沒有想到,她會再見到簡奕,她以為他早已死在了她父皇的暗殺中。

而原來他沒有,韋淳安顛顛撞撞地走過去,腳步聲驚動了他,他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她輕輕地笑,問道:“姑娘也是來碧峰山看桃花的?”

韋淳安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她按住自己微微顫抖的手,輕聲回答他:“是啊?!?/p>

傳說碧峰山頂住著花仙,桃花盛放時來到山頂可能會遇上這位仙子,她能賜予來人一個桃花美夢。

桃花盛放般美妙,也同花期般短暫,韋淳安來此,就是想求一個桃花夢。

韋淳安覺得這就是天妒英才,簡奕太過完美,于是上蒼就降臨給他種種不幸,將他踩進(jìn)泥里。

她說她只是上山看桃花的路人,簡奕笑笑說他也是,她不問他是誰,嘻嘻笑說他長得像一個人,簡奕問她是誰,她半真半假地答:像她喜歡的人。

兩人結(jié)伴爬上了山頂,她裝作害怕硬是跟在他身邊。

簡奕有一卷山中人贈的地圖,那是羊皮做成的,那上面有一條輕松易走的小道直通山頂,也正因為如此,他才能繞過山腳下的士兵上得了山頂。

日頭偏西時,兩人才爬到山頂,高闊的山頂上花海漫漫,香氣彌漫,宛如仙境,正值夕陽落在上邊,更是美麗。

韋淳安和身邊這個只在夢里出現(xiàn)的人并肩而立,看著那桃花林,覺得這整片的桃花林尚比不上他一人。

過后,韋淳安隨著他下了山,才知道原來他住在山中的小村子里,他居然是教書先生,他從前能文動京都,如今卻留在一個小山村教書。

她在山中一連呆了三天,直到大批人馬搜尋山中,她才姍姍回去。

帶人圍山的將軍是姜少晏,他宣稱是搜捕一名逃犯。

韋淳安在軍中見到他時,淡淡地贊賞他聰明,姜少晏面容不改,不卑不亢請她回宮覲見圣駕,她不耐煩地?fù)]揮手,回了公主府。

姜少晏是她父皇手下大將,當(dāng)初篡位逼宮,他出了不少力,她父皇一直屬意將她嫁給姜少晏。

她自然不愿意,于是喝酒作樂想要嚇退他,沒想到,他就像一塊木頭一樣,死死矗立在她身邊,怎么也趕不走。

韋淳安現(xiàn)在顧不上去管姜少晏,她的一顆心都掛在簡奕的身上。

自從從碧峰山上下來,她就深居簡出,再也不在京都之中拋頭露面--她偷偷去了山村中找簡奕。

她說她住在山外的另一個村子里,那個村子太窮了,連個教書先生也請不起,她提了一籃果子去給他,說想跟他學(xué)寫字。

簡奕只是搖搖頭,說:“姑娘,你的衣服一件就能買下十個教書先生了。”

“可是卻買不到先生你。”她賴在他的屋子外面不肯走。

在他去村子里教書時,偷偷洗了他的衣服,還十分艱難地給他做了飯,簡奕第二天就把衣服和米都藏了起來,她翻來覆去找不到,只好坐在他的門口等著他回來。

簡奕再回來就是深夜,他喝了一些酒,搖搖晃晃地走到屋子旁邊。

山中無燈,只有清明月色,他一腳踩在了她手上,陡然收回腳時,見她靠在門口揉揉眼醒過來,看見他驚喜地叫:“你回來啦?哎呦,我的手好痛?!?/p>

韋淳安正舉著手揉,簡奕尷尬地拉她進(jìn)屋,點上蠟燭打水給她洗手,“夜都深了,你怎么還不回去?”

“我若回去了,你怎么知道我的決心呢,老師,收下我這個弟子吧?!彼踔樞Φ锰煺鏍N爛。

簡奕掬了一捧水洗臉,涼水撲在臉上,他才稍微清醒一些,“姑娘,我只是一個窮教書先生,家中一窮二白,你留在我身邊到底想干什么?

“不想干嘛,就是想留在這,本來遇到你的那天我是想跳崖輕生的,你看我像是富家小姐是吧?我家確實是富貴,可是家中母親早逝,父親娶了好多夫人,上頭有個哥哥也不喜歡我,我一年到頭見不到我父親幾次,他也不管我,最近,忽然要我嫁給一個我一點不喜歡的人,那人兇得很,殺人不眨眼,我不想嫁,想來想去除了死別無出路了,但是遇見先生你,我又不想死了,先生救我一命,我偶爾來瞧瞧先生也不行嗎?”

她扯著他的袖子輕輕地?fù)u晃,簡奕沉默下來。

山中清靜,除了風(fēng)吹樹搖的聲音,別的什么也聽不見,燭光搖蕩,昏黃的光將她的臉照得溫暖異常。

他忽然想起那年的那個小姑娘,多年不見,他已經(jīng)記不得她的長相,只記得她哭起來聲音嘹亮。

無端端的,他就點了頭,說:“好吧,你以后來,我就教你念書?!?/p>

簡奕白天都去不遠(yuǎn)處的小村子教書,她幾次來都撲了個空,就只好下午來,夜里再回去。

簡奕問她,夜里不回去家人不會著急嗎?

她搖搖頭,裝出難過的模樣,“家中人對我不上心,父親給我另置了屋子,下人松散,并不多話,先生你放心吧。”

其實她來,簡奕真的是在教她念書,而且教的是兵法一類,三十六計一條一條講給她聽。

這類權(quán)謀她聽不懂,可還是愿意聽下去,但是無論呆到多晚,簡奕總要送她回去,也不進(jìn)都城,只將她送到城邊上。

唯有一夜,她是深夜過去的。

那天烏云滿空,簡奕坐在桌前慢慢翻完了半本書,見月亮都被烏云遮蔽了,心里想著她應(yīng)該是不會來了,正吹了蠟燭躺下,就聽見敲門聲,他趕緊披衣起來,推開門見她站在外面,一剎那好像烏云被風(fēng)吹開,露出了皎潔的月色。

她一下?lián)溥M(jìn)他懷里,把頭埋在他的胸口,他不明所以,猶豫著伸手拍拍她的背,“怎么了?怎么深夜出門?”

山中夜路并不好走,更何況她還是一個人,小姑娘一向膽子小,只有她,膽子大得出奇,但其實,她不是不怕的,只是他在前面,她就要來。

怎么能不來呢,他在這里,她心里的人在這里。

“先生,你告訴我,你有沒有一點喜歡我?”

簡奕的手頓了頓,又輕輕拍上去,“傻姑娘,你還小,我已經(jīng)老了?!?/p>

經(jīng)歷了國破家亡,從云端落到泥濘,掙扎求生,最開始他憤恨,痛苦,到如今心如死灰,混沌度日,可不是已經(jīng)像個垂髫老人了嗎。

她固執(zhí)地揪著他的衣服,盈盈一雙眼望著她,“先生真的一點點都沒有喜歡過我嗎?那為什么愿意教我讀書?”

他拂去她的淚痕,輕笑答她:“我覺得你像我一個故人,她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像你一樣大了,可是她不像你,世事無常,如果沒有發(fā)生一些事,她應(yīng)該跟你一樣天真可愛。”

他說的是劣跡斑斑的長寧公主,百姓口中的她百般不堪,他替她覺得惋惜,便把這惋惜放到了她身上。

韋淳安聽懂了,她低著頭笑,伸手掩住流出的淚,到底還有人記得當(dāng)初的她,她哽咽著說:“我懂了,先生,你保重,我不會再來了。”

簡奕望著她轉(zhuǎn)身離去,單薄的身影最終掩進(jìn)了夜色里。

他頹然放下手,否則又能怎么樣呢,他不是當(dāng)年的簡奕,他如今只是一個教書先生,他留不下任何人。

第二日,朝廷貼出了告示,長寧公主將下嫁將軍姜少晏,普天同慶,大赦天下。

韋淳安從山中回來就生了病,她躺在牙床上氣息淺淺。

姜少晏來看望她,她就倦怠地笑:“你放心,我不會死的,我死了,你豈不是要當(dāng)鰥夫了?!?/p>

姜少晏將手放在她的額頭上,他常年打仗,手指粗糲,觸在她光滑細(xì)膩的皮膚上,她甚至能感覺出上面的薄繭。

前一夜,就是這雙手,掐在她的脖頸上,他問韋淳安,是不是他就比不上一個廢物一樣的簡奕,韋淳安梗著脖子回答他:“你比他好一千倍一萬倍又如何,你又不是他?!?/p>

“那要是我殺了他呢?”

“你敢,姜少晏,你敢……”她的話說不下去,因為他確實敢。

她小心翼翼地?fù)踉谒媲埃鲋樥f:“我再也不去見他了,你不要殺他,只要他好好活下去,我就嫁給你。”

她收斂起所有的張狂,為了他能繼續(xù)安然活在山間。

這一生,他受的苦已經(jīng)夠多了,她無法把他從這痛苦深淵里拯救出來,就只能力求少為他帶來一些厄運。

長寧公主又重新出現(xiàn)在京都百姓的眼中,她還是照舊喝酒賭錢,整日醉醺醺的。

姜少晏每天夜里去酒肆或賭坊接她回公主府。

天氣已經(jīng)漸漸冷了,秋末入冬,有一夜,她在回去的馬車?yán)矬@醒,以為還是從前常常去見簡奕的時候,但她一掀開簾子,見到的卻是姜少晏眉目堅毅的臉,她就清醒過來。

落寞地坐回轎子中,姜少晏騎著馬走在她的轎子旁邊,一伸手拉住她的手,她緩慢卻堅定地推開了他的手。

姜承愣愣地看著那面簾子落下再也沒有掀開,冰冷堅硬的盔甲也抵不住心上的傷害。

第二天醒過來,韋淳安已經(jīng)忘了這件事,她還是照舊去畫舫聽曲看歌舞,她還招攬了一群讀書人,聽他們給她念書讀詩。

她喝的多了,就以為那些人里有一個簡奕。

她照舊醉倒在軟榻中,坐得離她最近的人捧一杯茶給她,她揉揉眼看著他,他就笑起來,“公主看什么?”

她到底在看什么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怔怔地想了一會,才想起來,她想看的人叫做簡奕,簡奕,簡奕,她想,多好聽的兩個字。

畫舫的大門忽然不知被誰踢開了,冷風(fēng)吹拂開輕柔的帷幔,冰冷的氣息浸染進(jìn)這醉生夢死之中。

韋淳安怔怔地看著從門口走進(jìn)來的人,他一身布衣,在這奢華的綾羅青衫之中顯得格格不入。

風(fēng)吹散了溫軟的沉水香氣,她混沌的腦子才漸漸清醒,簡奕穿過跳舞的舞娘慢慢走過來,她撐著椅子艱難地坐起來,金玉步搖叮咚作響,好像清冷的音樂。

“原來你就是長寧公主,多年不見,我竟然沒有認(rèn)出來?!?/p>

簡奕的眼神和他的話語一樣平靜,看得韋淳安心驟然疼痛,她就是他眼中放浪形骸的長寧公主,到最后,她還是要讓他失望。

韋淳安猝然一笑,笑聲低低的傳遍了整個船艙,“是啊,我就是長寧公主。”

他像是帶著山間的清冷氣息而來,驅(qū)散了熏熏酒氣,“小人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公主責(zé)罰?!?/p>

“本宮即將大婚,大赦天下,就不罰你了,你走吧。”

她拂一拂袖,袖子上繡著的大朵金線牡丹便開了又?jǐn)?,花瓣的明艷晃花了簡奕的眼。

他點點頭,俯低身子走出去,所有人都看著他,不敢出聲。

簡奕走后,門外又進(jìn)來一個人,腳步沉沉,眾人見了他都俯下身子行禮,“姜將軍?!?/p>

唯有韋淳安一個人在那邊陡然大笑起來,她拍著桌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到底是姜將軍,還是將將軍,你這姓連著念起來真是好笑,居然從沒有人笑過,也是奇怪。”

姜少晏冷冷掃視了一圈,里面的人都不敢抬頭,全都退了出去。

他慢慢走到她面前,伸手抬起她的臉龐,她的眼淚就順著眼角滴落到他的手指上,“姜少晏,我多謝你,我從不敢告訴他身份,多謝你幫我這個忙。”

“我這個百般劣跡的公主和你這個心狠手辣的將軍,我們才是天生一對?!?/p>

韋淳安的婚期定在秋末。

百花凋零,風(fēng)漸蕭瑟,對這個婚禮最不上心的也就是她。

姜少晏為她從發(fā)飾到嫁衣一應(yīng)備齊,她一眼都未看,將那副華美的嫁衣掛在屏風(fēng)上就出去喝酒了。

聽說那家酒肆新釀了一種酒,味道醇厚,香氣襲人,她直到夜里才趕著鸞駕趕回公主府,京都那條種滿了桂花樹的長街,現(xiàn)在因她的公主府就在路的盡頭,那條路又被叫做公主大道。

她的馬車平穩(wěn)地走到半路,忽然劇烈顛簸了一下,馬兒被韁繩勒得嘶鳴不止,馬車晃蕩著將韋淳安從醉中喚醒,她伸出手扶起車簾,緩聲問道:“怎么了?”

“公主,無事,有個瞎子看不見路沖撞了馬?!?/p>

她聞言收回手扶住隱隱作痛的額頭,正要開口說不要生事,外邊那人歉意地開口:“真是抱歉,竟然是驚擾了公主圣駕,草民該死?!?/p>

正是深夜,京都早已寂靜,他的聲音本來很輕,在這寂靜里顯得尤為清冷。

韋淳安心里有個聲音一直告訴她,不要出去,不要去見他,不要,可是她的手還是重新拂開了車簾,透過裝飾華美的錦緞,她看見外面幽黑的夜空上有一輪弦月,而月亮底下站著的正是簡奕。

她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像是想掩住聲音的顫抖,可是眼淚已經(jīng)不由自主地滾落了下來,“你的眼睛,怎么了?”

簡奕愣了愣,伸手摸著眼睛上蓋著的布條,平靜地回答她:“瞎了?!?/p>

“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有人告訴我,是因為我的這雙眼睛看了不該看的東西。”

韋淳安像是心里痛極了,她咬著牙才低低吐出幾個字:“姜少晏?”

簡奕卻沒有回答她,他退后了兩步,跪下向她行禮,“草民還未恭祝殿下大婚,特在此祝殿下跟駙馬能白頭偕老,永結(jié)同心?!?/p>

桂花香氣像是一剎那濃烈起來,韋淳安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一只手攥緊了車簾。

眼淚不停地落下來,模糊了月色跟花朵,皎潔的月色最終成了一片帶著泠泠清香的白光。

“你的這份心意,本宮心領(lǐng)了,回公主府?!?/p>

她說完決然放開車簾,那金紅錦緞將簡奕的身影徹底擋在外面,她不能下車,不能多說一句話,甚至不能將他送回去,她明白這只會害得他的境遇更慘。

馬車重新上路,向著公主府駛?cè)ァ?/p>

“恭送殿下?!焙嗈冗€跪在原地,他抬起頭看向聲音的方向,滿目漆黑的遠(yuǎn)方仿佛亮起了一點昏黃的燈火。

韋淳安身著錦衣回頭看著他,笑意妍妍地逐漸走遠(yuǎn),那點燈火也隨著她漸漸遠(yuǎn)離,終于還是只剩下一片漆黑。

長滿桂花的長街又清冷起來,香氣依舊,月光揮灑,那個倉皇離去的女子衣角是否也沾染上了一絲香氣,一縷月光?

他無從得知,他只知道,那些山中的夜里,被她的音容所驚落的時光終于能在塵埃中安然遠(yuǎn)去。

桂花最后一次盛放是在韋淳安的嫁期,儀仗經(jīng)過那條長街,將她抬著一路送進(jìn)將軍府。

桂花香氣始終縈繞在她的鼻端,她在這香氣里握住了自己微微顫抖的手。

就是這只手親自葬送了在天啟之變中一戰(zhàn)成名的將軍姜少晏,年少便縱橫沙場的姜少晏,一生中殺過無數(shù)人,只對一人動過心,而這個人最終將一把尖刀送進(jìn)了他的胸口,他對她的心動終止于生命的最后。

最后那一刻,姜少晏還是用力地抓住了韋淳安顫抖的手,那雙手柔若無骨,指尖嫣紅好似一滴心頭血,他斷斷續(xù)續(xù)問她:“為……為什么?”

這只他想牽一輩子的手為什么握上了匕首?為什么要將他的夢在最圓滿的時候打破?

“因為簡奕,你弄瞎他一雙眼睛,我就用你的命去還他,這才公平?!彼龗昝撍氖郑d狂地大笑,鳳冠被她擲在地上,上面有十二顆南海明珠,一一散落,姜少晏捧在手心送她的東西,無論是什么,她都不屑一顧,包括他的心。

姜少晏帶著錯愕和心痛仰面倒在他們的婚床上,艷紅的鮮血染紅錦被,上面的交頸鴛鴦最終暈成了一片血漬。

將軍府中的人看見韋淳安頭發(fā)散亂地跑出來都震驚不已,她神情猙獰,像是地獄里來的女鬼!

沒人敢上去攔住她,她跑出了將軍府后就驀然停住,因為將軍府外就站著她要去見的人,簡奕就站在大紅的燈籠下,像是在特意等著她。

韋淳安腳步不穩(wěn)地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撫摸他的臉,聲音喑啞地說:“我殺了他,他害你至此,我要他付出代價?!?/p>

“我知道殿下一定會殺了他,所以一直在這里等著殿下?!?/p>

他輕聲說著,一邊伸手放在她的手上,“用我的一雙眼睛,換姜少晏一條命,這交換倒是十分合算?!?/p>

他感覺到那只停留在他臉上的手頓時僵硬。

他慢慢伸手解開蒙著眼睛的布條,拉著她的手放在他的眼睛上,換上冷冽的笑意繼續(xù)說下去:“我的這雙眼睛其實是自己弄瞎的,為的就是要公主替我去殺了姜少晏?!?/p>

韋淳安頹然抽回手,她一步步往后退,她退一步,簡奕就走近一步,腳跟觸碰到石階,她跌坐在地上。

他的聲音不急不緩,說的好像是別人的故事:“我簡氏一族的冤魂尚不得安息,公主以為我就能安心在深山中當(dāng)一個教書先生嗎?我重回京都就是為了報仇,舊朝大軍在邊域整頓,他們都在等著我殺掉姜少晏,待他一死,大軍就會直撲京都,朝中將軍除他之外我們再無所懼,所以,草民在此多謝公主?!?/p>

“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我是誰?一步步處心積慮走到今天?”

所以在她駕臨白馬寺后,他會出現(xiàn)在碧峰山,所以她會在大婚前遇見瞎了的他,他連自己的眼睛都下得去手毀掉,更何況是她!

“公主,抱歉,從頭到尾,我都騙了你?!?/p>

對于一顆棋子不必抱歉,可是對于她,他只能覺得抱歉。

九月十八日夜,京都中的人都聽見了一陣癲狂的笑聲。

有些還未睡的人大著膽子打開了窗戶,見到那條鋪滿了白色花瓣的長街上,顛顛撞撞地跑著一個人。

那人穿著大紅的嫁衣,長發(fā)披散在腰間,她不知想跑到哪里去,一邊跑一邊哭哭笑笑,讓人聽得遍體生寒。

第二日,長寧公主刺死駙馬姜少晏、最后瘋癲的事傳遍了大街小巷,有人嘆息,有人痛罵。

為了平復(fù)百姓的猜疑,皇帝下令將她關(guān)進(jìn)天牢,調(diào)查真相,但她已經(jīng)瘋瘋癲癲什么都回答不出來了,嘴里不停念著:“桃花美夢……哈哈……美夢……”

有人說,這是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皇朝傾覆的預(yù)兆。

秋末之后,舊朝不知從何集結(jié)的大軍起義叛亂。

姜少晏一死,前線沒有將軍能抵御住起義軍,再加上這個皇朝本身就來路不正,不得民心,前線節(jié)節(jié)潰敗,不到一月,起義軍就攻打到了京都之下。

簡奕作為起義軍軍師,雖然眼睛不便,還是親自來到了陣前。

招降書已經(jīng)送進(jìn)了城中,書中寫道,只要獻(xiàn)上皇帝首級投降,所有當(dāng)初支持靖王爺?shù)某甲佣疾辉儆枰宰肪俊?/p>

數(shù)十萬軍士靜靜排列在城門外,眼睛直盯著城墻,正中午的時候,有個老臣舉著招降書上了城墻。

眾目睽睽之下將一個木匣拋下城門,有軍士前去撿來回報,“是那個狗王爺。”

京都的大門緩緩打開,排列在前排的士兵已經(jīng)催動馬蹄,朝著大門奔去,而后方的士兵卻被另一物吸引,有人指著城墻上的一個紅衣人影說:“那是誰?”

“是那位長寧公主。”

簡奕聽到這四個字,在車轅中一下站起來,拉住旁邊的人問:“什么?她在哪里?”

“站在城門墻頭上,應(yīng)該是她?!?/p>

確實是韋淳安,京都被圍,城中也有動亂,有人打開了天牢,說是起義軍就要進(jìn)城了,沒人管她,她從牢里出來渾渾噩噩地想起簡奕跟她說的話,就朝著城門跑去。

幸好她晚了一步,沒人告訴她她父親已經(jīng)死了,且連首級都拋下了城門。

她爬上城門,天光從烏云后乍現(xiàn),底下黑壓壓的士兵正在高呼慶祝他們戰(zhàn)勝,呼喊一聲高過一聲,像是要沖破這深宮皇城,一直傳上云霄。

大風(fēng)獵獵作響地吹著她紅色的嫁衣,她像是清醒了過來,又像是更加沉淪,模模糊糊想起多年前荷花池旁邊遇到的兩個少年,卻連他們的臉都想不起來。

她和簡奕的身份再次顛倒,他們還是天差地別,再相見要用什么樣的神情,什么樣的言語,她想不出來,只好不再相見。

簡奕會為這個短暫的王朝寫下記載,韋淳安在他筆下不過是個蒼白的記號,她失去了所有,最后這一刻,她想成為簡奕手下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她還欠姜少晏一個圓滿的夢,欠他一條命。夢,她還不起,命,她還得起。

陽光傾瀉照在城樓上,韋淳安抬頭望著這日頭,輕笑起來。

迎著萬丈華光,她心里默喊了一聲簡奕的名字,便從城門上,一躍而下。

血漫過臉龐。

慢慢的,天靜下來,連吵人的高呼也沒了聲響。

她忽然覺得安心,像幼時睡在桃花樹下,輕柔的風(fēng)拂著她的發(fā),翩然的落花擦過她的臉龐,她閉上眼,像在做一場永遠(yuǎn)也不會醒來的夢。

錚錚馬蹄沒有停留,仍濺起黃沙、踏著她的尸骨進(jìn)了城門。

簡奕看不見,但他像是知道她跳下了城門,慌慌張張地跳下馬車掙開所有人的阻攔,闖入隊列中朝著城門跑去,但最終,他沒有跑到城門,也沒有觸到她的尸骨。

韋淳安的身體早在千萬馬蹄的踐踏下,融進(jìn)了泥土,那張言笑晏晏的臉,連同那雙柔若無骨的手都消失無蹤。

簡奕倒在黃沙中,嘶聲呼喊,“淳安,淳安……”

這一次,漆黑中,再也無人回頭望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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